大舅舅的打蛋器
　　
　　想亲眼目睹大舅舅打蛋器的风采，是我一直以来的心病。
　　
　　至现在为止，我已见过好多类型的打蛋器了，竹子，木条，塑料，铁丝，不锈钢，机器电动的，可就是没有见过传说中的大舅舅的打蛋器。
　　
　　人们都说，外甥多似舅。我觉得可能性不大。
　　
　　大舅舅今年七十多了，一直没结婚。经常会听到老一辈的人对后辈说：「我是看着你长大的」，那么，晚辈该如可作答——如果不从礼节性应酬的角度？他（她）会说：「我是看着你衰老的」？我说我不愿意像大舅舅，并不是指结没结婚这类表面的事情，而是，我认为，大舅舅怎会对人生中的异性没一点好奇与向往？
　　
　　我的大舅舅，解放前是一个资本家的大少爷。这么说，就是承认我外公在解放前是资本家了。但需要声明的是，我认识外公的时候，他早不是资本家了，反正解放后外公就被剥夺了资本家的身份和财富。我认识的外公，身份就只是外公，那时我还小，他被免除资本家头衔后在什么地方工作，我也不了解，也不关心，我关心的只是外公每次来家里看望妈妈，都会带来糖给我吃。现在，每次想起外公，我就会想起外公每次来穿的，那不是深蓝就是深灰的外衣，那是在那个年代，满大街的人都穿着的衣服。
　　
　　可是，外公当不当资本家，对于大舅舅来说，就非常重要了。因为没有外公这个资本家强大的经济支援，大舅舅就做不了他的大少爷了，他必须像《雷雨》里那个鲁大海一样去工作，挣钱养活自己。当周萍不是周萍，他和蘩漪、鲁四凤的关系就会随之改变。
　　
　　我能想象，如果（哎，我说的是如果，我当然知道历史是不能重头改变轨迹的）没有「解放」这件事情，大舅舅会有怎样的人生？
　　
　　在我的记忆里，年轻时的大舅舅长得很帅，清秀的眉目，但又不是贾宝玉那种带「艳电」的，而是有一种「忧郁」的俊朗，很书生气质，走路是轻的，说话是低声的，温文尔雅。我想，如果我是那个鲁四凤，去他家打工，我会爱上他的。
　　
　　我现在很清楚，小时候，我看到的大舅舅，只是外表（只是外表的精致，我已经爱上他了，可见我的骨子里，有多资产阶级了，呵）。后来，在成长的过程中，也就是说，在我目睹大舅舅衰老的过程中，我又了解大舅舅更多的事情。
　　
　　母亲说，小时候，大舅舅在广州{zh0}的学校念书，成绩很好。又是家里的长子，外婆宠爱他，外公宠爱他，大家都宠爱他……家境又富裕，住在广州西关下九路一段（也就是现在广州xx的西关购物步行街，但那幢房子被拆掉了，原址在现在的荔湾广场），典型的「西关大少爷」，那么，他身边怎会不出现爱他的女孩？可是，听母亲说，大舅舅性格很沉静，老爱躲在家里搞发明，譬如，会把收音机拆掉再重装，又譬如，沉迷于不断地琢磨着改善家庭的日常生活用品的构造，让那些工具变得更精致实用，好让平常的家居生活变得更有趣活泼……而所有这些，在如今我对母亲叙述的记忆里，就只过滤下了对大舅舅的打蛋器的记忆。
　　
　　据说，大舅舅亲手做了一个打蛋器，外表精致，材质、色泽、构型，堪称艺术品。不仅如此，还非常实用，用他做的打蛋器打蛋花，细润滑腻，而且方便快捷。故此，大舅舅再次深得外婆欢心。要知道啊，外婆也是一个心思细密，总把自己的外表拾辍得无懈可击，总能让日常变得有滋有味的人。
　　
　　只是到现在为止，我从来都没见过传说中的大舅舅的打蛋器。据说，是在xx红卫兵抄家期间被大舅舅扔掉了。我也想不明白，当时大舅舅房里，肯定还有相当多的其他宝贝，例如古董啊，饰物什么的，那些红卫兵总不至于把一个自制的打蛋器当资产阶级的xx物抄去吧？因此，我私下鉴定，一定是大舅舅自己主动扔掉了，他扔掉的是资产阶级对物质追求的xx的思想。（合理吗？我现在问自己。）
　　
　　大舅舅有不算太严重的洁癖，因此，他有一种耽于物的思维。凡洁癖者，都不能容忍玷污，宁愿不用或不碰。大舅舅那时已是一个工厂的工人了（后来又升做小干部），他必须在思维上跟广大的工农阶级保持一致的觉悟。把自己的面目融入贫苦大众，成为普通人，在那个年头，是xxx的。
　　
　　大舅舅扔掉了打蛋器，后来也不再自己做打蛋器。大舅舅后来经亲戚朋友介绍，见过好多个女孩，但他都没看中。母亲说，大舅舅看女孩的眼角太高了（而我觉得，是他对待生活的要求太高了）。但年轻俊朗时的大舅舅看不上那些女人，到了年老，无论是否年轻貌美的女人，也不轻易看上大舅舅了（当他想降低生活的要求，却已没机会了）。
　　
　　在成长的过程中，我常常想起大舅舅的打蛋器。我虽没见过它，却觉得对此物非常熟悉。那是一种精致于物的心灵。在大时代的感召下，大舅舅扔掉了打蛋器。在沉思的语言里，我又重拾起它——在历史的失落之处。
　　
　　人们都说，外甥多似舅。不，我要超越这寓言。因为我更嘴馋的是大舅舅从来没有用他的打蛋器打蛋做过给我吃的炖蛋或蒸蛋，无论甜，或咸。
　　2010年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