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小说】阀门厂的秘密(2)_风干人_新浪博客

 

 

阀门厂的大门和许许多多60年代初期建造的工厂大门一样,均用腕粗的钢管焊接而成,高5米,门顶立有矛状利器,常人无法翻越,管间隔有拳头大小的缝隙,足以抵挡野狗的窜入。围墙高三米许,绵长蜿蜒,有闪亮的玻璃片在墙头眨眼。阀门厂犹如一座城池,有固若金汤坚守胜利成果的意味。

艾集体在下午6点的夕阳里流出了阀门厂的大门,前一刻,大门里黑压压挤满了等待回家的工人,每个人的脸上沾染了金色的霞光和尘埃。他们像堵在阀门里的河流。艾集体深陷在河流之中,戴帽子的情状犹如从乡下水域漂浮来的一兜水葫芦。号角吹过,阀门洞开,河流涌出,一片嘈杂地漫上街巷的河床分流而去。此时,烟囱熄灭,归于平静。河流会准时倒流而归,每天清晨,阀门厂的大门口汇聚了从大街小巷回流来的缕缕细流,他们欢腾地涌进闸门,xx出异样的响声,片刻,烟囱开始升腾出滚滚浓烟,猥亵青天。阀门厂每个死寂的角落被人流冲刷,苏醒过来,开始了新的{yt}的排泄。

艾集体随着人流进入了属于他的屋檐,像回流积淀的沙粒,毫无声响,或许说沙粒的声响微不足道,艾集体深陷在一种巨大的噪声中。每个厂房里都有属于自己的噪声,或尖利或沉闷或绵长,像约合的啸声,纷纷钻出一人高的气窗在阀门厂黑黢的半空汇集纠结。艾集体熟悉这些声音,他在这些声音中的生活如鱼得水,是的,阀门厂的噪声在70年代总是那么具有积极的向上的意味。

艾集体是某种噪声的积极制造者。因为一顶与众不同的帽子,换上一件宽大蓝布工作服的艾集体显得格外醒目,这种醒目有别于墙头正中央悬挂的伟大{lx}的画像。画像是固定的,神圣不可侵犯的。艾集体的醒目在于不停的游走,一种显得滑稽而快慢结合的游走,像鱼。又因为是循着某种线路,因此游走具有了规律和形状(一半呈圆弧形),从这一点看,又像网中的蜘蛛。

艾集体的圆形行走成就了艾集体。这种工作方式xx了阀门厂的生产潮流,一时在阀门厂蔚然成风。根据操纵设备的相关位置,派生出了诸如三角行走,D形行走法,曾经有人以大无畏的牺牲精神创造出了五星行走工作法,但可想而知,这种方式常常因为顾此失彼而产生过高的废品率和严重的安全事故被有关部门严厉制止,昙花一现即寿终正寝。

艾集体以主人翁的创新精神终日游走在几台设备之间,从省时和统筹安排来看,圆形因兼顾彼此成为最理想的图案。也有工友对此不屑,背后玩笑称之为“做大饼”,用脚在地上画大饼啊,称艾集体“做饼模范”。他们会在下班的时候这样问候艾集体:

老艾,你今天有没有做到三百个大饼?你转了三百个圈子哟。

老艾,你家的饼多的吃不完了吧?

艾师傅你要是戴着眼罩就更像碾盘的老黄牛了。

对于诸如此类的问候,艾集体多半一笑而过。老黄牛的称谓对艾集体是一种奖掖。70年代各条战线‘造牛风’盛行。无私奉献、草进奶出是高尚的精神写照,好像单单一句‘你是牛’就比请某人吃饭给他钱财更让他欢欣鼓舞信心百倍而肝脑涂地无怨无悔了。艾集体属于好牛的圈阵,扶犁即耕耘,入圈即刍草,甚至近乎于懦弱,略有逆来顺受的意味。

当然,耕耘多年,牛自有牛的乐趣所在。艾集体莫不如此,你不要以为艾集体就是一个聊无乐趣的人。许多人还记得那次艾集体的摔倒。经过是这样的:工友老万要钻孔,需要一根长柄钻头,他就去向艾集体打听,问艾有没有?能不能借用?艾集体正在忙碌,确切说正在一块铁板上钻孔。老万要借钻头,艾集体一般都会答应。这次艾集体显得有些迟疑。他看着老万,毫无反应。老万以为他没听见,就又说了一遍:老艾,把你的加长钻头给我用用。艾集体听清了,他抬头望着墙上的气窗,阳光正好从阀门厂的烟囱顶斜射下来,钻透尘埃和树叶。一弧斑驳散落在地。艾集体张着嘴看着铁窗上闪着亮熠光泽的钌钩,一副思考钻头下落的样子。后来,他打出一个喷嚏。

他舒展手掌,比画着长度。他对老万说:“我的只有这么长。”

老万说:“正好正好。我只要这么长就够了。”

“你不是也有一根吗?”

“我没有。”

“你有,我见过的。你仔细想想。”

老万想了一下,确信自己没有这样一根钻头。

艾集体突然笑了起来,他迸发的声音很大,甚至超过了机床的啸叫。许多忙碌的工友好奇地朝他这边张望,他们看到艾集体满脸堆笑,看到艾集体张着手掌在老万的裤裆里比划着,他们看到受到耍弄的老万作势要打艾集体,他们看到艾集体躲闪着,没留神脚下的木架,一个趔趄带倒了设备上的零件。零件下落掉到了艾集体的脚上。艾集体侧倒在一小片阳光下。

头上的鸭舌帽掉出老远。

 

蓝呢绒鸭舌帽是艾集体的标志。没有人晓得艾集体一年四季佩戴鸭舌帽的缘由,就像这帽子是与生俱来的一般,成为了脑门的一部分了。人们向来对身边先进人物的生活习惯是不便多问的,阀门厂培育了属于自己的先进人物,艾集体就是其中一位。他是河流中众多浪花里最洁净的一朵吧。

几年以后,有人在属于艾集体的工具柜里清理出一张苟镇日报,报纸出版于两年之前,被收藏者精心保存。在英模版面里,人们看见了壮年期间的艾集体(以及那顶帽子)和他生前的先进事迹。是的,艾集体已经死掉了,他死于一次颇为奇特的意外事故。

 

                          艾集体同志先进事迹简介

艾集体,男,1938年生,某省苟镇红旗阀门厂钻工,三次被评为省级劳模,被称为“铁人“式的工人。

艾集体自参加工作以来,以“铁人”王进喜为榜样,20年如一日坚持锻炼,练出了强健的体魄和毅力,年年超额完成生产任务。

......50年代,他就成为了高产能手,生产虎将;60年代,他主动要求一人包下一台机床、承担3人的工作量;70年代以来,他同时开动两台或者3台机床,交叉作业,每天提着18斤重的零件在机床间来回跑,冬天穿一件单衣还流汗,他8小时内争分夺秒拼命干,8小时以外自觉加班拖点干......

74年以前,他平均每天要上10小时班,74年以后,他每天在工厂干活12小时。为了突击进度,他经常一连几天几晚不下班。

截至75年,艾集体同志实现20多项小改小革......每年加工3万多个零件,钻60多万个孔,没有出过一个废品。

艾集体是名不副实的“爱集体”。他把一切都献给了工厂,献给了为之奋斗的共产主义。他身上所体现的老黄牛精神将代代相传......

 

我们不能怀疑报纸上证据确凿的英模事迹,属于艾集体的荣光将永远保持。我们唯有不断地涂抹金粉,使其荣光照耀后人。但是,报纸上忽略了一个小数据(这点瑕疵不足以影响先进性),这和有无废品无关:艾集体曾经出了一次很小的工伤事故,他的右脚脚趾被一块沉重的零件砸伤过。不过,他咬牙坚持到了下班,也没为此休息,保持了多年以来的劳动时间记录。

且慢。还有。

曾经有隐秘的流言传出:艾集体钻再多的孔都没用,他最想钻的一个孔不在60万其间,不在铁板之上。在一个女人的身上。

这暧昧的流言主要出自幸福桥交头接耳的街坊嘴里,他们在艾集体的灵柩前鬼鬼崇崇嘀嘀咕咕,评述着死者生前的点滴,犹如缅怀一头牛的功过。他们粗略、甚至一笔带过了牛的勤劳,口水主要滋润着它曾经偷食麦苗的坏举动上。集中在一起肆无忌惮交换飞短流长是邻里街坊热衷之事。挖掘隐秘充满乐趣,即便空穴来风子虚乌有。在他们嘴里,艾集体变成了一条狡黠的小鱼。湿滑的土鱼。善于伪装。见一点阳光就要躲匿,难见真实面目。他们时常抬眼假装看一下天空,天空洁净如洗,他们收回目光的时候会不约而同地瞟一眼二楼的那扇窗户。窗户紧闭,窗帘蔽遮,毫无异常。

这些流言丰富了一个人的历史,使其具有了立体成型的雏形。

按照记载历史的官方理念,以上诸类坊间扯谈,充斥诋毁低俗之辞,不予采信。

 

1975年5月,一个傍晚时分,阀门厂的劳模艾集体牵着儿子的手走下金色的幸福桥,步入牛尾巴街简陋的网格街面,艾集体松懈走姿,脚步蹒跚而滞重,身子开始摇摇晃晃。这引起了儿子艾红旗的注意。

儿子说:“爸爸,你走路的样子怎么像胡司令?摇摇摆摆的。”

老子说:“你不知道我的脚趾头有多疼,又熬过了{yt}。”

儿子眨巴眼睛说:“那我唱歌给你听,昨天你一听我唱歌就忘记疼了。”

老子说你唱吧,声音大一点好听。

儿子稚嫩的童声在街面响起:我们是共产主义接班人,爱祖国,爱人民,鲜艳的红领巾在胸前飘扬。

老子纠正说:“不对,是飘扬在胸前,不是在胸前飘扬。”

儿子说:“我们都是这样唱的,在胸前飘扬。”

老子说:“不一样不一样。”

儿子说:“怎么不一样?”

老子说:“你可以爱祖国,爱人民,可是祖国不知道有你这个小孩,你只能去爱,爱祖国和被祖国爱应该是不一样的,你懂不懂?”

儿子说:“我不懂。”

老子说:“我也搞不懂。不去管它,该我唱了。”

老子抬头看了一下天空,天空被狭窄的街道切割,灯的光线阻碍了艾集体的视线。此时,已经来到自家的门口,二楼的窗户里探出一个收衣服的身影。艾集体清润了一下嗓子,忙不迭高声唱道:咱们工人有力量,咱们的脸上放红光,咱们的汗水往下砸,为什么,为了球(并非别字)解放,为什么,为了球解放,诶嗨诶嗨,为了咱光棍汉彻底球解放。

艾集体唱完的刹那,有趣地提了提裤裆。

“死不要脸!”收衣服的女人笑骂道。砰的一声关上窗户。

艾集体跺跺脚,说:“唱歌就是比吃药好,脚不疼了。”又招呼艾红旗说:“开门烧饭开门烧饭,吃饱了加班。”

 

临出门的时候,艾集体又交待儿子一句:“门要关好,窗户也{zh0}关好,你应该知道街上老鼠太多。”

艾红旗在厨房里说:“明天我就来收拾家里的那只大老鼠。我想出一个好主意。”

艾集体摸了摸胸前的两个口袋,欲言又止。艾红旗正好出来看见父亲的举动,他说:“爸爸,你是不是腰疼?你把膏药拿出来,我帮你贴。”

艾集体看见了艾红旗嘴角的几颗米粒,顿时发起火来:“擦掉擦掉,赶快擦掉!跟你说过多少次了,吃完饭要检查一下嘴巴,不要把米留在脸上。”

艾集体推门出来,看了一眼天空。繁星点点,像老天不灭的麻子。

“米粒,米粒也会要人的命。”他{zh1}这么警告艾红旗。

艾红旗突然在艾集体的背后说:“是一样的,一点也没有区别啊。”

艾集体狐疑说:“你说什么?”

艾红旗捏着米粒黏在自己脸上说:“米饭在我脸上,我脸上有米饭,xx就是一样的说法嘛,为什么不一样呢?”

艾集体大手一拂,似乎要挥舞掉艾红旗脑中的执拗:“拿掉拿掉。我不管一样不一样,我问你,你的耳朵呢?就是养条狗也要记住我的话了。小赤佬。”

艾集体灰暗的身影走上幸福桥,同时也走在了辛酸的记忆里。都是米粒惹的祸。

许多年前的一个傍晚,秘密沉浸在幸福生活中的艾集体被人叫上了一辆吉普车。门外的敲门声轻巧怪异,并非来自熟悉的手指。艾集体在厨房里收藏一切端倪。门开处,两个红袖章肃然而立。艾集体,马上跟我们去开会。他们说。开什么会?艾集体说,我怎么不知道?去了就知道了,内容保密,他们说。幼小的艾红旗在屋里叫唤他。陶桂兰到服务社领布票去了。他在门口对艾红旗说:“红旗乖,妈妈回来告诉妈妈,爸爸到厂里加班去了。不哭不哭,妈妈给你抱洋娃娃去了。”说罢,舍了屋门。汽车驶上幸福桥,同时也驶进了冬天的萧瑟里。艾集体并没有来到工房,而是被带进了食堂的一间仓库。仓库大门上赫然写着一幅标语: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协从无罪,恶首必惩。艾集体背心一凉:白虎堂。阀门厂的白虎堂。大号白炽灯摇曳。屋里早有几人正襟危坐。

艾集体坐在一把椅子上,接受了灯的照耀和莫名的审问。

问:艾集体?你是不是觉得奇怪?为什么会请你到这里?我们不会随便叫一个人来这里,你仔细想想,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组织?

问话人摸了一下下巴。

答:没有没有。我对组织是坦诚的,对党对人民都是衷心热爱的。上班下班从来没有迟到过,也从来没有说过一句牢骚话。上次闹......

问:好了。我们知道你是老实人。面对老实人,我们采取的是同志间和风细雨的方式,看你能不能认识到事态的严重性,配合组织把问题搞清楚。

答:我真的没有什么要交待的。我生在旧社会,长在红旗下啊,我是清白的。我恨不得把我的心掏出来给你们看......

问:好了好了。看来不提醒你一下是不行了。请你摸一下脸,右边。我问你,你脸上是什么?对,是什么?米饭?对啊,现在大街上连老鼠都被吃光了,你怎么还有米饭吃?你看,问题是不是出来了?

.........

问:大门上的字你应该是看见了。我们抱着挽救一个好同志的良好愿望请你来,意义是再明显不过了。全厂的职工家里都揭不开锅了,你家为什么天天吃米饭?想好了没有,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啊,没想好也没关系,我们给你一次回家思考的时间,好好想。你想,明天你的工友看不到你上班会怎么想?他们知道你被专政了又会怎么想?组织充分考虑了你的情况,给你一次主动说出来的机会,你怎么能辜负呢?

.........

问:你看你,你不要害怕吗?我们只是问问你情况,讲清楚就行,你小便失禁说明什么?是不是说明做贼心虚?当然,我们更愿意相信你的根子是好的,还没有腐烂掉,还有救。

.........

问:说出来吧!说出来才能让组织相信你的良心。斗私批修运动考验每一个人的阶级良心。

艾集体心事重重走出仓库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厂道阒寂,有阴冷的冬天的风在树梢横行,像伥鬼的啸叫。脚下的枯叶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像满怀心事者的窃窃私语。厚重的阀门厂的大门在他的身后发出一声尖利的关合声,他突然发现,自己站在了门的阴影中,几束钢矛的倒影齐刷刷地朝他射来。他颤簌不已险些瘫倒。

幸福桥上站着一个女人。

他认出了这个人。

他绝望的说:“你怎么来了?”

她说:“我来送顶帽子给你,天冷了。红旗说你加班去了,厂里哪来的活干?”

他抢过帽子重重地丢在地上:“帽子!谁要你的帽子!你已经给了我一顶了,你没有看见吗?盗窃的帽子啊。”

他掩面抽咽起来。

她的语调变得慌乱起来:“你说了?你为什么要说?你怎么能说啊,你会害了我们一家。”

“米饭”。他说:“人人都看见我脸上的米饭了。我怎么就忘记洗把脸呢?我要是照照镜子也好,或者,或者也去捉了老鼠来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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