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星期天是做xx的日子,一大早喜太太就把自己收拾得清清爽爽,然后夹着《xx》去教堂。教堂在东大街上,喜太太穿过一条长长的巷子,远远就看见教堂那巴洛克建筑的尖顶了。路上喜太太有些奇怪,往日做xx的日子在这条巷子上会遇上不少教友,可今天这条路上行人却寥寥无几。喜太太疑惑地穿过小巷走到教堂跟前时才发现,教堂的大门给封了,上面贴着一个通知:
革命的同志们:
教堂是国外反动分子宣传和散布反革命谣言的地方。为了防止资本主义复辟,保证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顺利进行,接上级通知,从即日起关闭教堂,禁止做xx,如有发现违反者按反革命分子处理。
喜太太看了浑身一哆嗦,她快步离开了教堂。走了几步又不甘心地停下来四下看了看,然后沿着教堂的围墙朝后门走去。围墙的东南处有个不大的小门,这是平时教堂勤杂人员买菜或办事留的后门。喜太太又四下看了看,然后小心地敲了敲门。很快有人打开一条门缝,见是喜太太,就把她让进去了。喜太太走进教堂,只见一片狼藉。教堂天穹的五彩玻璃被人砸得乱七八糟,圣母玛利亚的像也歪斜地吊在半空中,罗神甫一个人灰头土脸地站在教堂的中央发着呆。看见喜太太进来,罗神甫神情沮丧地说,喜太太,你以后不能来做xx了,街道通知,这里很快就要改造成养牛场,我也要回我的老家南京去了。说到这里,罗神甫两眼很空洞地在胸前画了个十字说,阿门!
从教堂出来,喜太太看见教堂两边花坛里往日娇嫩的美人蕉已经成了残枝败叶。院内几棵经年的大法桐飘零着半黄的树叶,在空中凄楚地摇曳着,往日优雅的紫藤架被人拉倒,斑驳的粗藤在半空中凌乱地耷拉着。自从容老爷去世后,几十年来,喜太太几乎每个星期天都是到这个地方度过,是上帝陪伴她走过寂寞的岁月,填补了她内心的空洞,度过了她寂寞的人生。每个xx日她和唱诗班的教友们用天籁之歌赞美上帝,这样的生活让她从一个失去丈夫的年轻女人走到现在儿孙同堂两鬓花白。可现在就连这样一个地方也不给喜太太留下了,这个给她精神洗礼的地方竟然很快就要变成养牛场了。想到这里,喜太太觉得自己变成了迷途的羔羊,顿时觉得无限的伤感,生活失去了寄托,失去了希望。想着想着,喜太太觉得自己胸口突突地跳着疼。
喜太太回到家里后身体就变得恹恹的,躺在床上竟不想动。偏偏这时孙女小园又在出麻疹,把个贤淑忙得团团转,照顾完小的照顾老的,还要给婆婆煎汤熬药。
贤淑的心情也不太好,整天很少说话。给婆婆送汤药时,喜太太半撑着身子接过药碗说,让你辛苦了,耀宗还没有回来呀?贤淑恨恨地说,不回来还好,不回来我还少伺候一个。喜太太听了吃了一惊,问:贤淑,你是不是伺候我伺候烦了吧?喜太太平时对儿媳妇很好,有事总是向着她,贤淑因为娘家不在本市,跟婆婆倒比一年见不了几面的娘家人亲。贤淑知道自己说错话了,眼泪就流了出来说,妈,我不是说你的,我心里有苦哇!耀宗在外有别的女人了,他的心事根本不在咱们这个家。喜太太听了端汤药的手在颤抖。其实,从上次洋金盘来她就知道了,那个女人太妖娆了,男人抗不住。
喜太太太了解她的儿子了,她当初执意要让容耀宗娶贤淑,就是看上贤淑的本分和简单。她知道像儿子这样的人,必须要一个贤惠的媳妇撑着,否则这个家不会持久的。男人都爱风流的女人,可风流的女人哪一个能让家安宁,哪一个能善始善终呢?喜太太喝了一口汤药,又苦又涩,正如她的心一样,她对儿媳妇说,贤淑,一个男人在走路的时候,难免会停下脚步看一看路边的花花草草,可是不管他走得多远,他还是要回家的。
喜太太身体好了点,就搬了个椅子在院里晒太阳,多福眯缝着眼睛趴在喜太太的腿上陪着喜太太一起打瞌睡。吱扭一声,院里的大门开了,大白薯回来了,喜太太睁开眼睛问,石头,散场了,今天讲的是哪一段呀?大白薯摸着脑袋笑着说,今天讲的是三国火烧连营,那老马讲得可真卖劲,惊堂木都拍断了。唉,也快听不成了。喜太太撑起身子问,怎么书也不让说了?大白薯一边用葫芦瓢喝着水一边说,不让说了,上面说说书的讲的都是四旧的内容,可听书的大多都是些上了年纪的老人,就是靠听说书混日子呢,所以赶了几次也赶不散。说到这里大白薯又问,婶,你那个上帝也不让信了?喜太太抚摸着多福叹了口气说,是呀,我们这些人靠什么支撑精神生活呢?
秀芝从屋里拿出一捆芫荽来说,小园出麻疹,芫荽水能发疹子。我到他姥姥家地里薅了些,让贤淑给小园煎水喝吧。喜太太感谢地说,难得你们这俩孩子,什么事都给我们操着心呢。大白薯笑着说,婶,一个院的住着,门一关不就跟一家人差不多。
正说着,有人把院门推开,有几个人要朝院里闯。大白薯高大的身子堵着半个院门问,你们干什么?那帮人说,我们是十五中的学生,来揪斗地主小老婆的。大白薯朝外推他们说,走走走,哪来的什么地主婆呀,谁跟你们说的?那帮学生说,没错,有人告诉我们就是这个院。说着还要朝院里挤,大白薯从院门后拿出他挖粪的粪勺说,你们走不走?不走就别怪我了。说着把手中的粪勺朝他们舞了几下。那帮学生生怕粪勺弄脏了自己的衣服,左躲右闪地搞了几个回合,{zh1}捂着鼻子跑了。
大白薯回头再看,喜太太吓得浑身哆嗦,脸色灰白,半歪在那里说不出话来。大白薯赶紧背着喜太太就朝医院跑。
大白薯从医院回来,发现院里一片狼藉,容家还是被人给砸了,贤淑和小园吓得躲到他家去了。容家的东西四处散落着,喜太太的《xx》躺在院中,书页被风儿吹得哗哗直响。大白薯捡起《xx》拍了拍上面的土放到石桌上。
容耀宗回来,看见家成了这样,傻傻地站在那里说不出话来。
这晚是月食,有半个月亮被黑翳遮住了。大白薯按着古老的习俗,提着洗脸盆跑出了院去,他一边用擀面棍敲着脸盆,一边大声喊:
有盆敲盆有罐敲罐,月亮让狗吃了半拉。
宝善街的许多人听见大白薯的叫声,赶紧从屋里跑出来,很快到处都响起敲脸盆敲罐的声音。按照古老的习俗,这样能把天狗吓走。
八
容耀宗从学校出来,金毛从学校门口的那棵大槐树后闪出,叫道,容哥。容耀宗看见他浑身一哆嗦。金毛皮笑肉不笑地问,容哥咱俩的计划你忘了?容耀宗应付他说,最近家里出了许多事,我母亲住院了。金毛得意地说,你只要把咱们的事办好,那些人我可以帮你摆平。容耀宗看着金毛问,你怎么知道我家有什么事?
金毛得意地说,不就是几个学生吗?好办得很。不过你还不动手我可不管了。说不好还有其他的人要去呢。金毛那长着鹰鼻子鹞眼的脸上此时更像一只狰狞的狼。容耀宗明白家里的事肯定跟他有关系。他后悔自己怎么会认识这样一个人。
京都公园从外省请来了个马戏团,上演狗熊骑车,狼钻火圈,山羊走钢丝等节目。因为运动,大家的文化生活都很单调,忽然来了个马戏团,在古城火得不得了。一时间大家在一起议论最多的就是马戏。小凹斗的好多同学都看了马戏,每天上学都津津乐道谈马戏,小凹斗的心里痒痒的也想看。马戏票要三毛钱一张,大白薯家是舍不得掏的,三毛钱可以买十个馒头,可以喝三碗猪血汤,可以买半斤卤猪肺。
小凹斗在家强烈地要求了几回,都被母亲给驳回了,秀芝说,你去,你弟弟妹妹去不去?如果都去要花去一元钱,我有一元钱宁可给你们买一双鞋或熬一锅肉汤,也不会让你去看俩狗打架。小凹斗呜呜地哭了几回,彻底地失望了。
有天小凹斗跟母亲闹过后,垂头丧气地去上学,路上遇见容耀宗。容耀宗问,小凹斗有什么不高兴的事吊着脸?小凹斗说想看马戏,他妈不给钱。容耀宗说,巧了,我手上有张票,原本是让小园去的,可小园出麻疹刚好,医生不让见风。小凹斗拉着容耀宗的胳膊哀求着说,叔,你让我去看吧。以后我帮你擦自行车好吧。容耀宗说,不行,你下午还要上课,万一让老师和你爸妈知道是我给你的票让你逃学,还不找我算账?小凹斗拍着胸脯保证说,我保证不会说是容叔给的票,保证不会说是看马戏去……容耀宗还是说不行,小凹斗早跳起来从容耀宗手里抢过票,一溜烟不见了。
天擦黑了,秀芝已经做好了饭,可是大白薯和小凹斗一个也没有回来。秀芝见贤淑下班回来就问,贤淑,你回来看见小凹斗在街上玩没有?贤淑说,没有哇。秀芝有些着急地说,今天怪了,这一老一小的一个也没回来。平常去听说书的这会儿早回来了,小凹斗也早放学了。贤淑一边系着围裙捅炉子做饭,一边宽慰秀芝说,大哥听说书是不是遇上熟人说话去了?晚回一会儿,不会有什么事的。
正说着,忽然外边有个小孩走进院里对秀芝说,刚才有个人让我把这纸条给你家。秀芝不认字让贤淑看,贤淑一看信大吃一惊说,小凹斗让人给绑票了。秀芝一听头嗡地一下差点坐地上。字条上写,小凹斗现在在他们手里,让他家拿那颗珠子去赎人。七点钟之前把珠子装进纸袋里放到火车站四面钟上,如果七点钟之前看不见珠子,就把小凹斗撕票!报警撕票!
秀芝一看哇哇地哭了起来,一边哭着一边叫着,我的儿呀!贤淑在一边着急地说,赶紧报警吧!秀芝哭着说,不能报警,一报警他们就要撕票!毕竟是别人家的事,贤淑也不敢作主,只有跟着着急。秀芝是个农村长大的妇女,也没经过什么事,平时在家万事都是听大白薯的,现在出了这么大的事,她更没有主意了,她一边哭着一边跺着脚说,他爸怎么还不回来?正在两个女人没有主意的时候。容耀宗回来了,两个女人立刻像看见了救星一样,赶紧把这个事告诉容耀宗。
容耀宗听了,一副吃惊不小的模样说,哎呀,怎么出这样的事呀!这可不敢马虎,孩子的性命要紧呀!大白薯人呢?秀芝着急地说,他早晨出去听书到现在还没回来。容耀宗试探着问,你准备怎么办?秀芝没了主意,这时贤淑急切地说,秀芝嫂,你快拿主意吧,你不让报警,现在都六点半了,晚了就是后悔也赶不上了。秀芝一咬牙说,救我儿子要紧!说着就进屋,不一会儿就捧着珠子出来了。容耀宗看着珠子眼睛一亮,但嘴上却说,我看还是等大白薯回来商量一下再说吧。万一大白薯回来知道你把珠子给他人了,跟你没完你怎么办?秀芝一副豁出去的表情说,他回来就是休了我也好,杀了我也好,我都不怕,只要我儿子的命在。秀芝看了看手中的珠子又说,要这个劳什子东西有什么用,不当吃不当喝,没有它,我儿子也不会有这样的劫难。
容耀宗自报奋勇地说,如果你真想好了,我给你跑一趟。你们在家等着,我赶紧骑车到火车站去,晚了怕来不及了。秀芝噙着泪把珠子递给容耀宗说,大兄弟,你大哥不在家,你就多费心了。我们不会忘记你的恩情。容耀宗接过珠子,心里怦怦直跳,嘴上说,你们等着吧,我一定把事给你们办好,让孩子早日回家。说着容耀宗赶紧捧着珠子骑着自行车狂奔出去。
看着容耀宗急匆匆离去的背影,两个女人坐在院里焦急地等着信儿。约摸快八点的时候,院门开了,两个女人赶紧看是不是小凹斗回来了,只见是大白薯步履蹒跚地回来了。秀芝一看见他,立刻扑上去揪着他的衣服哭着说,你死到哪里去了,你还知道回来呀!大白薯对女人的举动很烦躁,说,去去去,我快累死了。秀芝连哭带嚎地说,家里出大事了,你跑哪里去了?大白薯摆了摆手说,别提了,今天算我倒霉,走了四十里路刚从黄河沿赶回来。秀芝说,你不是听说书去了,怎么跑到黄河沿去了?大白薯蹲在地上用手捋着头烦躁地说,你以为是我愿去的呀?是龟孙王八蛋把我拉去的。我地蹦四十里地,到现在饭没吃,连口水也没喝。
原来造反派早就下令不许在相国寺说书了,可是任怎么驱赶就是不管用。听书的人照样聚在一起。他们大多是些老人,不怵上纲上线,不怕威胁恐吓。你驱赶他们,他们就双手一笼顺着墙根坐成一溜,两眼微闭地任你说什么都油盐不进,说烦了就回你一句,我们都是等死队的了,今天穿鞋明天还不知道穿不穿了呢,你们管我们干啥?你敢动他一指头,他们就一歪,让你没有办法收场。这天不知谁出了个损招,搞了个非暴力行动,他们找了辆卡车把相国寺所有听说书的人一股脑儿都塞上了卡车,一家伙拉到黄河边扔下。黄河离市区大约有四十里地,可怜这些上了年纪的老人筋疲力尽地走回市区都二半夜了,第二天他们累得保管不会再出来了。大白薯也在这个队伍里,只是他算年轻的回来快的。
秀芝哭着说,你光顾自己快活,儿子让人给绑了票你知不知道?大白薯听了一个激灵跳起来说,谁绑我儿子了,他吃错药了吧?我们家有什么东西值得绑票?秀芝抽泣着把勒索信塞给了大白薯,大白薯狐疑地接过信来看了看,然后用手拍着信纸说,原来有人惦记着我的珠子呢。你给他们了?秀芝埋怨地说,出这么大的事你不在家,为了儿子的性命我敢不给?大白薯抖着信纸急切切地说,你呀你呀,也不打听清楚到底是咋回事,万一他们拿了东西不放人,找谁去呀?秀芝听了丈夫的话呆了,对呀,万一他们拿到珠子还是不放人怎么办?想着想着又哭了起来。大白薯说,你哭有什么用,谁去送的珠子?秀芝赶紧告诉丈夫是请容耀宗送的。
正说着,容耀宗推自行车也回来了。秀芝赶紧上前问,容先生东西送到了吗?容耀宗一副很辛劳的模样说,我紧赶慢赶地总算在七点钟之前把东西送到了四面钟。大白薯追问,什么样的人把东西取走了?容耀宗叹了口气说,唉,我刚把东西放到四面钟边,正赶上火车出站,一下子出来好多人,人挤人,再一看东西没有了,真不知什么人给拿走的。秀芝看了看大白薯紧张地道,那我们小凹斗呢,你没有看见小凹斗?容耀宗说,没有。我等了一会儿也没看见动静,就赶紧回来给你们报信来了。我到现在还没吃饭呢。我先回去吃口饭去。容耀宗进屋了,秀芝胆怯地望着丈夫嘤嘤地又哭了。
只一会儿,院门吱扭又响了,一个小小的身影沿着墙根悄不叽叽地进来了。只听见院里有人大声叫道,是小凹斗吧?小凹斗回来了!大白薯两口子一听立刻冲上去,大白薯伸出蒲团一样的大手要去扇小凹斗,秀芝像只老母鸡紧紧地护着小凹斗。大白薯大声叫道,你跑哪里去了?小凹斗一边吸着鼻子一边说,他去城墙玩,有人不让他走,把他关起来了。后来他翻窗户才跑了。
是夜,容耀宗激动得睡不着,宝贝呀你终于到了我的手上。金毛这小子的计真高,一切设计得天衣无缝,容耀宗不得不佩服金毛。刚才秀芝把珠子交给容耀宗的时候,他觉得浑身的毛孔都激动得竖了起来。拿到珠子后,容耀宗就跑到甜食店里去喝了一大碗玫瑰汤,心情舒展地哼起了小曲。等到约定的时间才回来。
容耀宗想看看藏在纸袋里的珠子,门外传来了贤淑的脚步声,容耀宗赶紧把纸袋藏到怀里躺下了。这一夜,容耀宗觉得自己怀里像揣了一只活蹦乱跳的小兔,在他心里上下蹦腾着,容耀宗甚至有些感谢金毛,不是金毛逼他,他是没有胆量做这件事的。
第二天容耀宗和金毛约好在苇坑见,苇坑人少僻静。这是两人合伙演出的一场戏,所有时间地点人物都是金毛精心策划的。他们的计划就是把大白薯支开,对女人实施。大凡女人一旦遇上大事,智商往往是{zd1}的。他们分工,金毛控制小凹斗,容耀宗对付秀芝。事情进展得出乎意料的顺利。
俩人一见面,金毛急不可待地朝容耀宗要珠子。容耀宗从怀里掏出了珠子递给了金毛,金毛拿过珠子眯着一只鹞眼对着太阳看去,只见他手不断地捻转着珠子。容耀宗在一边热切地问,兄弟,看见什么了?忽然金毛放下珠子对容耀宗说,容哥,我怎么什么东西也没看见呀?容耀宗不相信地夺过珠子对着太阳眯缝着一只眼,果然里面暗暗的,什么图案都没有。他不相信地又捻转着换了几个角度去看,里面仍然是什么也没有。他有些慌了,难道秀芝会给自己一个假珠子,但是据他对秀芝的了解,这个女人决不会有那样深的城府。问题究竟出在哪里呢?他苦思冥想着,拿珠子的手有些颤抖。
金毛冷冷地看着容耀宗,良久,他露出一丝冷酷的笑来说,老容,这样做未免太不地道了吧?怎么说兄弟我也是帮了忙的,你就这样糊弄我?容耀宗赶紧分辩着说,不是的,兄弟你误会了。我真没有骗你,我在大白薯老婆手上拿的就是这颗珠子。金毛不相信,只是冷冷地看着他,那表情很古怪很阴森,让他不寒而栗。容耀宗咽了口吐沫赶紧又不停地解释,金毛不再理他,吹着口哨扬长而去,他一边走着一边踢着一个空铁盒。那铁盒骨碌骨碌地滚动着,发出的声音像被人踢了一脚的狗,很凄然也很无奈。
容耀宗望着金毛悻悻而去的背影,浑身有一种说不出的寒来,他把手中的珠子又举起来看了看,仍然是什么也没有。容耀宗拿珠子的手无力地耷拉下来,神情颓然地站了很久,他不知道问题到底是出在哪里。他想,金毛是什么样的人?他惹得起他吗?当初他不答应他这个计划,他敢找人把他家都抄了,谁知道他下一步会再怎么样?容耀宗想着,头皮都发麻了。
九
容耀宗决定找洋金盘来调解他和金毛之间的关系。容耀宗到职工医院,见到洋金盘时,她正对着镜子画眉勾眼。当容耀宗说让她跟金毛做做解释工作时,洋金盘一脸的不耐烦,说,谁让你招惹他,我爹妈都管不了他,我能管得了他?说完穿上工作服径直走进xx室,把容耀宗给晾在那里了。最近,洋金盘又有了新的情人,对容耀宗已经没有了过去的热度。
第二天容耀宗把洋金盘和金毛姐弟俩一起请到又一新饭店的单间里,开始三人心照不宣地吃着美味佳肴,等酒过三巡后,容耀宗借着几分醉意对金毛说,兄弟,你一直觉得我骗了你,今天当着你姐的面咱们就把这事给了了。说着容耀宗从衣兜里掏出了珠子放在洋金盘的面前说,金盘,你看看这颗珠子是不是你当初看到的珠子。
洋金盘正坐在靠窗口的位置,阳光直射在她的头上,照得她的头发更黄脸更白,连脸上浅浅的褐斑和细小的雀斑都看得清清楚楚。洋金盘正在吃小笼汤包,腮帮子鼓囊囊地蠕动着腾不出嘴。她漫不经心地拿起珠子对着阳光xx。忽然,洋金盘一副被噎着的样子含着包子说,老容,我觉得也不是这颗珠子,我记得那珠子里面是透亮的。而这珠子浑浊得什么也看不见。容耀宗一听傻了眼了。难道自己真的被大白薯的老婆给骗了。金毛用餐巾擦着嘴巴轻佻地说,老容,要不是你真被骗了,要不是你可以当演员。问题是兄弟我跟着你白忙活了半天,你说该怎么办吧?容耀宗沮丧地说,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金毛夹起一大块牛肉塞进嘴里慢慢地咀嚼着,脸上笑嘻嘻的有种猫逗耗子的表情,容耀宗看了有些心虚,不知他到底想干什么。
金毛用手托着腮嚼了一会儿牛肉,忽然说,老容,这样吧,你拿珠子,真假我也不管了。但你把你那辆三枪牌自行车给我。容耀宗听了一惊,着急地说,那怎么行,你为什么要我的车?我对天发誓,她给我的珠子就是这个。金毛冷笑着说,老容,你发誓不发誓我不管。珠子是真的你赚了,如果珠子是假的也是你把事情搞糟了。反正我金毛不能白忙活。要不我们一起到大白薯那里把事情挑明,我就说这事情是你一手策划的,反正珠子在你手里。金毛一副无赖的样子。
容耀宗求救似的看着洋金盘,洋金盘面无表情地用筷子拨拉着盘里的菜说,别看我,我早就说了,我不管你们俩的破事。洋金盘一句话把容耀宗的算盘打得框散珠落满地滚珠儿。
俗话说,光棍怕痞子。容耀宗知道金毛早就觊觎他的自行车。容耀宗的自行车是正经的英国造的xx车,估计在整个古城也没超过三辆。容耀宗是多么爱他的车,平时连孩子摸一下,他都要吼几声。要他的车就是要他命,摘他的肝。可是沾上金家姐弟俩,就是要命摘肝的事。
容耀宗不甘心地说,让我再考虑考虑。
容耀宗下班,斜道上忽然冲出好几个人来,其中一个小个子男人先上去拽着他的衣服领子,几乎把他憋过气去。容耀宗好容易挣脱他的手,把他推到几步外叫道,你疯了?小个子男人刚站稳,又一次往容耀宗的身上冲着,骂道,王八蛋,老子今天跟你拼了。容耀宗忙摆手说,等等,你是不是认错人了?那小个子男人咬牙切齿地说,我找的就是你,是你给老子戴的绿帽子。容耀宗歪着头问,你到底是谁?那人咬牙切齿地说,我是金盘的男人!容耀宗明白了,原来是洋金盘的男人打上门了,容耀宗有些奇怪。这些年洋金盘身边有过多少男人,这小王八从来都不敢露头,今个为什么单单来找他容耀宗了?况且洋金盘跟自己已经生疏了很久。
容耀宗看见学校门口那棵洋槐树后有个熟悉的面孔闪了一下,认出那人是金毛。他明白了,这个小王八今天敢这样大胆,原来后面有人怂恿着呢。俗话说,宁得罪十个君子,也不得罪一个小人。金毛不但是小人,还是个无赖。想到这里,容耀宗暗暗叫苦。这时小个子喊了一声打,打!几个人一涌而上把容耀宗打得鼻青脸肿。有人还趁乱把容耀宗手上的英纳格手表也给捋跑了。
容耀宗一瘸一拐地朝家走,家里人看见他的模样大吃一惊,连忙问他怎么了?容耀宗只说骑车不小心摔了。晚上,容耀宗躺在床上身上火烧火燎地疼,贤淑用白酒燎着火给他揉摸着伤处,一边揉一边说,怎么这样不小心。容耀宗没有说话,眼睛怔怔地看着天花板。母亲端着一碗藏红花水进来对容耀宗说,这是波斯的藏红花,喝了它xx化瘀,散郁开结。两个女人围着容耀宗团团转,就连女儿小园也赶紧用小手给他xx。容耀宗{dy}次良心发现,感到家里的温暖和良心的不安。
容耀宗思前想后,决定还是把自行车给金毛吧,因为金毛是个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的无懒。不把车给他,他是绝不会善罢甘休的。
第二天,容耀宗把车擦得锃亮,像嫁闺女一样推给了金毛,金毛推着自行车笑嘻嘻地说,谢谢姐夫。容耀宗恨不得照他的脸上狠狠地掴一嘴巴,可他不敢。还得咧着嘴说,爱惜着骑,可以多骑几年。
容耀宗万分痛苦地朝家走去,失去三枪牌自行车如同把他的心肝给摘走了一样。他觉得这天的月亮仿佛又被天狗给吃了半边。
容耀宗一进院,贤淑就发现他今天竟然没有骑车回来,就问,你的车呢?容耀宗一股无名火竟然朝妻子发去,我的车让人家偷走了,你高兴了吧。贤淑觉得他的话简直不可理喻,就回嘴说,你的车我们连摸都不让摸,你把车弄丢了朝我们发什么脾气。说着就哭了起来。秀芝正在院里翻拨着着小凹斗们捡来的瓜子,看见容家两口子拌嘴,就宽厚地劝慰贤淑说,弟妹别生气,容先生丢了车心里也不舒服,你俩好好说。
容耀宗看见秀芝,忽然觉得就是这个貌似拙朴而实际奸狡的女人才使自己丢了车,忍不住朝秀芝大叫道,你别在这里假惺惺的,不是因为你,我的车还不会丢!说着一摔帘子进屋了。秀芝呆呆地站在院子里有点不知所措,她不知道自己怎么得罪了容耀宗,也不大明白他的车丢了跟自己有什么关系。贤淑看见容耀宗像狗一样到处咬,赶紧反过来劝秀芝说,嫂子,你别跟他一般见识,他是狗脾气,一上来六亲不认。
容耀宗烦躁地摔帘子进屋,抬头见自家窗台上有个小簸箩里面晾着一溜西瓜子,他立刻像发疯了一样挥手,把簸箩掀得在地上乱转,西瓜子撒了一地。他跳着脚在屋里发疯似的叫道,丢人败兴的东西,谁让你们出去捡瓜子了,祖宗的脸都让你们丢尽了。
古城的夏天,胡同里的孩子都兴出去捡西瓜子,他们把筐放到西瓜摊前,等着吃瓜人把子吐到自己的筐里,然后带回家洗净晒干卖到炒卖行去,赚的钱开学时交学费。小凹斗每年夏天都带着弟妹出去捡瓜子,一夏天总能捡好几十斤,大白薯两口子就用这些钱给孩子交学费或添件新衣服。大白薯家是生活在{zd2}层中挣扎出来的,他们靠着自己的勤劳赚着各种辛劳的钱。秀芝闲下来给火柴厂糊火柴盒,给工艺厂草篮包挑花,帮纱厂扯棉纱头,他们挣一切能挣的钱,他们靠自己的手生存着。当然这些事在容耀宗的眼里是不屑一顾的,是低贱的。有几次贤淑也想在工艺厂要点挑花的活,没事的时候在家挑挑花赚点小钱贴补家用,但跟容耀宗一说就给喝住了。可小园是小孩子,她没有享受过容家的荣华富贵,她也没弄清自家跟大白薯家有什么本质的区别,她看见小凹斗兄妹几个每年都出去捡西瓜子觉得挺好玩的,而且卖的钱还可以添置新衣服。小园一心想要一条粉红色的尼龙纱巾,她母亲一直没舍得给她买。小园想捡瓜子买纱巾。可是小园才去了一次就被容耀宗知道了,容家的人怎么能去捡瓜子呢?容家是世家,容家再穷也不能去捡瓜子。容耀宗对小园说,你再敢跟他们一起出去捡瓜子我就打断你的腿。小园吓得嘤嘤地哭了,她不知道她捡个瓜子父亲为什么会发那么大的火,从此不再敢去捡瓜子了。
贤淑没有舍得把小园捡来的一小笸箩瓜子扔了,那是孩子辛辛苦苦跑{yt}捡来的。贤淑把瓜子洗净晾在窗台上,想晒干后炒炒吃。谁知正让容耀宗看见了,此时容耀宗的心情正是最坏的时候,他正好借题发挥在屋里大喊大叫起来,你们听着,我们容家从来没有吃过从别人嘴里吐出来的东西!你们把容家祖宗的脸面都丢尽了。容耀宗的声音透过窗户,整个院子都听得清清楚楚。这时,大白薯一家人正围坐在一起吃晚饭,孩子们正高兴地跟父母汇报今天捡瓜子的战果。
听着西屋的笑声,容耀宗心里憋着一股怨气,他总觉得自己被大白薯两口子给涮了。他心爱的三枪自行车仿佛不是让金毛给抢走了,而是让大白薯两口子给拐走的。容耀宗觉得像他这样高智商的人被大白薯两口子给涮了简直是莫大的耻辱。想到这里,他觉得胸口都是疼的。
容耀宗在家发脾气,贤淑原谅了他。贤淑想,丈夫是多么喜欢他的车呀,可车却丢了,犹如把他的魂儿丢了。想到这里,贤淑对偷车贼xx的愤恨,她想如果抓住了偷车贼一定不放过他。
十
喜太太的身体越来越差,她常常凝视着窗外,梦呓般地絮说着往日的生活。她说教堂门口的美人蕉被人给砍了,那美人蕉落地时四处滚落着水珠,像人眼泪一样;她说唱诗班的风琴被人敲坏了好几个音,都不准了;她说教堂里的鸽子已经飞走了,做弥撒的大钟长满了蜘蛛网。喜太太自从教堂被封闭了,失去了精神寄托,又被红卫兵吓了一下,精神竟然{yt}不如{yt}。有时{yt}不说话,有时忽然冷不丁地冒出一句话,让你丈二和尚简直摸不清头脑。有天容耀宗过来跟母亲说话,喜太太忽然冒出一句话,你大妈心深得很。容耀宗听了觉得母亲很唐突,父亲的大太太自己根本没有见过,她也不过跟她相处不到一年,容耀宗从小到大几乎没有人跟他去谈那段历史,现在母亲怎么会冷不丁地想起她了。容耀宗觉得母亲的精神会不会出了些问题。
中午吃饭,喜太太端着碗忽然说,杏花天的鸡肝不知道现在还能不能吃。杏花天是古城做熟食的xxx,他的卤菜味道醇香,据说都有百年的历史了,他的卤鸡肝不老不嫩口感极好而且还十分入味,老年人都特别喜欢吃。容耀宗知道母亲想吃杏花天的鸡肝了。他让贤淑有时间到杏花天去给母亲买点鸡肝。
贤淑的茶叶店跟杏花天只隔一条街,贤淑下班的时候可以顺便给婆婆带鸡肝来。中秋节茶叶店关门早,贤淑特意拐到杏花天为婆婆买鸡肝。从杏花天出来的时候,她的第六感官让她觉得眼前有个十分熟悉的东西在她眼前一晃。贤淑停住脚步朝四下看去,她一眼看见店门口停着的一排自行车中有一辆车的龙头醒目地绑着一条耀眼的红绸,那红绸在微风中轻轻地抖动着,仿佛提醒着它的主人它在这里。贤淑的心猛一抽搐,多么熟悉的红绸呀!容耀宗的车前也系着一条红绸,那红绸守护着车的商标仿佛守着一种骄傲。贤淑赶紧朝自行车走去,天哪!果然是他家的三枪自行车。贤淑激动的心咚咚地跳。她弯腰看了看,车被牢牢地锁着,她四处看了看想找人问一问,可是行人都匆匆而过没有人注意她。她也不知道该跟谁打招呼该跟谁说理,贤淑踌躇了片刻,干脆弯下身子扛起了自行车就走。
杏花天是xxx,经营方式也很古老,不但卖卤菜而且还卖散酒。卖卤菜的柜台边专门设有几张为喝酒人预备的桌子。酒喝完了可以喊店员再沽,肉吃完了可以让店员再切。那阵势有点像国外的酒吧。金毛正跟朋友在杏花天喝酒呢,隔着窗户他忽然看见他的自行车被一个女人扛起来,然后朝马路对面走去。金毛赶紧推开酒杯朝店外冲去。
这边贤淑已经扛着车上了马路,路上她欣喜地想,丈夫看见她把车找回来还不知道有多高兴呢。忽然她感到有人在后面紧紧地拽着车,她一个踉跄差点摔倒。扭脸一看,一个表情恶煞的男人紧紧地拉着车后座对她大声吼道,你好大的胆子呀,竟敢偷老子的车。说着硬把车从贤淑的身上给拽下来。
贤淑气得脸满脸通红拽着车不松手,说,你才是小偷,这是我们家的车。我们到xx那里去,看谁偷车!金毛狞笑着说,你们家的车?你也配,看你满身的土腥味,你们家会有这样的车。说着使劲一夺车把贤淑拉了个踉跄,贤淑怕这人再把车抢走,就死拉着车后座不放,可怜的贤淑硬被金毛拖得披头散发满地滚着,手中的鸡肝也撒落一地。这时周围立刻围满了看热闹的人,金毛看贤淑不松手就用脚去踹贤淑。忽然有只手拎着金毛的后领朝后使劲一拉,金毛一个踉跄仰面倒下。贤淑滚在地上抬头一看救星竟是大白薯,原来大白薯听完说书回家路过这里,正好看见这一幕。贤淑看见大白薯立刻像看见亲人一样号啕大哭起来,说,大哥,你看看这是不是我家的车?大白薯从地上拉起贤淑说,我认识,这是你家的车。周围有群众马上指着金毛叫道,他是偷车贼,把他送到派出所去!大白薯认识金毛,他那如蒲团般大的拳头朝金毛的头上晃了晃。金毛赶紧一低头说,老兄你听我讲,这车是老容送给我的。大白薯冷笑地说,我早知道你小子不是什么好东西,今天过中秋节我放你一马。说完朝金毛大声吼道,还不把钥匙拿出来!金毛看着大白薯那高大的身板,自知不是他的对手,好汉不吃眼前亏,他乖乖地掏出了钥匙。他一边递钥匙,一边不甘心地说,你们推走吧,今天你们推走,明天有人会乖乖地把车给我送过来。贤淑和大白薯觉得这个人简直是痴人说梦,便不理会他,只顾推着车高高兴兴地回家了。
贤淑推着车一进院就兴奋地大声喊,老容,你快出来呀!你看我把什么带回来了。容耀宗正百无聊赖地坐在屋里玩纸牌算命,听见贤淑的叫声,他漫不经心地走出屋来,只见贤淑满身是土地站在院中,手指着身边的自行车得意地说,老容快看,我把你的车给找回来了。容耀宗一看车大吃一惊地问,这,这是怎么回事?贤淑一边拍着身上的土,一边绘声绘色地把刚才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地说给容耀宗听。{zh1}心存感激地说,今天我幸亏碰见大哥了,要不然我就是被拖死也拿不回车来。此时,容耀宗的大脑一片空白,贤淑后面说的什么他竟然一点也没听见。他颓然地想,完了,这回事要闹大了。容耀宗觉得浑身发冷,他不知道接下来金毛会做出何等事来。贤淑看见容耀宗的表情不对,连忙追问,老容,我找到车你不高兴呀?
很长时间没有出屋的喜太太也搬了张摇椅坐在院中,脸上露出了少有的笑容,多福赶紧爬到她身上喵喵地叫着。院里大人忙小孩玩,弥漫着节日的气息,只有容耀宗没有出屋,他的右眼跳个不停。俗话说,左眼跳财右眼跳灾。容耀宗觉得右眼跳得让他心神不宁。
吃完晚饭大家一起出来赏月,这天的月亮真好,像一个银盘高高地挂在天上,无数个小星星像流萤一样围着月亮闪烁着,让大地闪着银光。中秋的月光像慈善的目光能让孩子都安静。沐浴着月光能让人暂时忘记尘世间的一切烦恼。月光下所有的东西都发出香来,桌上的水果发出果香、月饼发出甜香、花草发出馨香,就连空气都发出沁人肺腑的清香。在暗香涌动的夜晚,人们小声地说着话,生怕聒噪了月亮。让月婆婆生气。
忽然,容家大院的门被很响地撞开了,有几个带着红袖箍的人拿着大木棒闯进容家院,领头的就是金毛。孩子们没见过这样的阵势,立刻吓得朝大人怀里钻。
老容,你出来。金毛一进院就高声喊着。容耀宗在屋里一听金毛的声音就浑身发抖,他战战兢兢地从屋里奔出来强挤出笑脸说,兄弟,你来了。今天就在这里过节吧。
金毛穿着一身鸡屎绿的军装,手中抖动着木棍朝容耀宗狞笑着说,姓容的,我告诉你,今天我们是来揪斗地主小老婆的,也是抄家的!贤淑忽然指着金毛大声叫道,老容,他就是偷我们车的。金毛一脸得意地说,你问问你丈夫,他敢当着我的面说是我偷的车吗?容耀宗赶紧递烟道歉地说,她是妇道人家,有些事她并不知道实情。金毛把容耀宗递过来的烟打掉,冷笑着说,你那破车我也不要了,今天你不把真正的珠子给我拿出来,我让你过不了这个节。说着金毛用手中的木棍朝摆满食物的石桌上一扫,上面的东西立刻东奔西跑滚得满院子都是。
碰巧大白薯去了趟厕所,回来一看,立刻拿起院门后面的大粪勺对着金毛叫道,好你个王八蛋,你偷了车还敢打上门了,你欺负人欺负到家了。在一边的小凹斗指着金毛大声叫道,爸爸,那天就是他把我关到黑屋里的!
金毛看见大白薯冲着他抡起了粪勺,赶紧用手做了个停止的动作说,大哥,咱俩没什么仇。如果你知道容耀宗是个什么东西,也不会放过他。大白薯把粪勺立在地上说,他是什么人我比你清楚。你有屁就放!
金毛冷笑了一下说,就怕你不清楚,你知道你那颗宝贝珠子现在在谁手上吗?就在他手里。金毛用手指着容耀宗说,就是他设计绑架了你儿子,让你拿珠子赎……金毛把屎一股脑儿都倒在了容耀宗的头上。
大白薯头一拧说,鬼才信你的话呢!金毛说,我一说你就明白了,老容说那珠子是他家的。那辆自行车是他为了堵我的嘴自愿送给我的,不信你让他自己说。金毛的话像个炸雷在容家院炸响,大白薯两眼冒火地盯着容耀宗气恨交加地问,是真的吗?然后很痛苦地闭上眼睛。
喜太太坐在摇椅上强立起发抖的身子问儿子,你你你,真的做了那样的事?这时的容耀宗百口难辩,低着头恨不得有个地缝能钻进去。
金毛趁机对大白薯说,咱们都是无产阶级,咱们要站在一条线上,彻底地砸烂容家这个反革命的封建剥削阶级。听了金毛的话,贤淑的脸色煞白,喜太太面无表情地微闭着眼睛,容耀宗绝望地低着头。
大白薯忽然哈哈大笑起来,他指着金毛说,你算什么无产阶级?就你长的那个样都是里通外国的种。那珠子本来就是他家的,到他家是物归原主,关你屁事!其实那天小凹斗从京都公园回来后大白薯就觉得这事有些蹊跷,他把小凹斗好好地审了审,当小凹斗把珠子的真正来处跟他讲了后,大白薯就知道这珠子是容家的了。可是珠子没了,大白薯一直觉得对容家心存歉意。今天知道了珠子的下落,也算一块石头落地了。他知道容耀宗这人虽然刻薄,不招人喜欢,但不至于有这样深的害人之心。这主意一定是金毛出的。金毛在古城的名气非常大,整天领着一伙狐群狗党,趁着运动搞坑蒙拐骗抄抢打砸,什么坏事都干。这种下三滥的手段只有他才干得出来。
金毛听了大白薯的话恼羞成怒,他一挥手,他带来的几个手下有拿棒子有拿皮带的,在院里到处抡着。一时间院里的人纷纷躲闪着,大人叫小孩哭一片混乱。大白薯是个练家子,会打架,他从门后拎出粪勺左抡右打,金毛一伙人上蹿下跳地围着大白薯转不能近身。容耀宗想想这么多天受金毛的憋屈,也勇敢地抓起地上的小板凳朝他们砸去。小凹斗也参战了,那天他看完马戏是金毛骗他到一个小黑屋里锁了几个小时。乱战中,小凹斗抓着地上的沙土一把一把地朝他们撒去,迷得许多人都在揉眼睛。月光下容家院里上演了一场全武行的好戏。打得月光都暗淡了。
忽然,贤淑大声叫道,妈,妈。贤淑拍着喜太太的摇椅使劲地唤婆婆。只见喜太太脸色苍白地歪在一边不省人事。容家院的人暂时停住了打斗,赶紧朝喜太太身边跑去。容耀宗带着哭腔叫道,妈,你醒醒!妈,你醒醒!这边,金毛一伙人听见喜太太唤不醒,也怕闹出人命不好收场。他们一边吐着满嘴的沙子,一边朝外走,嘴里丢下狠话道,你们等着,没完!
喜太太在众人的千呼万唤中终于醒了过来,她把身边所有的人看一遍,{zh1}把目光停留在容耀宗的身上,声音微弱地问,耀宗,那珠子真的在你手上吗?容耀宗看了看大家低声说,是的,只是不知道是真的还是假的。秀芝听了赶紧说,是真的,我们哪有第二颗珠子?容耀宗嘟囔着说,可是上次我和金毛什么东西都没有看见。喜太太问容耀宗,珠子现在在哪里?容耀宗说,我差点把它扔了,后来就随便丢在一个鞋盒里扔到床下了。喜太太说,你把它拿出来。容耀宗就命女儿道,就在爸爸床下有个鞋盒里用烟盒纸包着的,你去拿来。小园应声进屋了。
喜太太拉着身边的大白薯说,石头,耀宗对不起你,我还是那句话,请你看在我的老脸上再原谅他一次吧。说着用衣袖去抹眼睛。大白薯赶紧半跪在喜太太的身边说,婶,你也原谅我,我知道这珠子是你家的。可我没有说。
忽然,小园脆生生地喊道,大家快看呀!只见小园双手仿佛捧着一个月亮,像天使一样向他们走来。那月亮的光极其柔美,把小园那娇美的小脸照得纤毫毕现,所有的人都惊呆了。
只有喜太太很平静地对大家说,这颗珠子叫明月珠,是稀世之宝,是容家的祖先留下的传家之宝。这颗珠子不但能照得人心,还可以辟邪驱妖,是镇宅之宝。容家人轻易不肯露出来。我来容家后只见过一次。这个宝贝过去一直在大太太的手上,后来大太太神经失常,明月珠就不知去向了。喜太太轻轻地抚摸着明月珠说,老爷活着的时候,{zd0}的遗憾就是明月珠的失踪。可惜我们找了许多年,直到老爷去世也没有找到。
这时大白薯忽然插嘴问,婶,那你{dy}次看见珠子就知道是你家的明月珠吗?喜太太叹了口气说,是的,可是在这动乱之年,明月珠出来也未必是好事。我想,明月珠消失了这么多年,谁找到它就说明谁跟它有缘。孩子,你是厚道仁义之人,在这动乱之年,明月珠能跟你也是它{zh0}的归属。大白薯连忙摆手说,婶,你折煞我们,像我们这样的普通人家,怎么盛得下这么贵重的东西。
容耀宗目不转睛地看着明月珠,忽然发问,妈,为什么上次我跟金毛拿着它的时候什么也看不见呢?喜太太叹了口气说,孩子,大凡稀世珍宝都是有灵性的,就像一个绝世的美人,你强夺去,她永远不会对你有笑脸,永远不会对你有真心的。你听过所有的神话,幸运的大门是永远对着善良的人开的!容耀宗听了母亲的话,觉得脸一阵阵潮红。
月亮越升越高,轮廓越来越清晰。喜太太望着月亮双手合十,很虔诚地说,天上有个月亮,我们手中还有个月亮。愿月亮神能祈福给我们,愿明月珠能保佑我们平安。大家都跟着喜太太虔诚地望着月亮。
过了一会儿,喜太太好像有些倦了,捧着明月珠的手无力地搭在了腿上,眼睛微微地闭着。贤淑赶紧说,妈,你累了吧?我送你进屋休息。喜太太又强睁开了眼睛轻轻地摇着头说,我今天特别高兴,想跟你们在一起多坐会儿。贤淑因婆婆这段时间身体不大好,怕她着凉,便进屋去拿了条毯子。出来时,孩子们正津津有味地围着大白薯听他讲貂蝉拜月:
风吹来一块浮云,将那皎洁的明月遮住,这时正好王允瞧见。王允为宣扬他的女儿长得如何漂亮,逢人就说,我的女儿和月亮比美,月亮比不过,赶紧躲在云彩后面,因此貂蝉也就被人称为“闭月”……
正说着,天起了一阵北风,浮云像翳子一样在月亮的脸上掠过,月光暗淡了许多。院里石榴树发出婆娑的声响,碎叶落地翻飞。
贤淑走到喜太太跟前,给她盖上毯子说,进屋吧,起北风了。喜太太正闭眼假寐,忽然睁眼说,你听,唱诗班的歌声!大家侧耳听去,除了风声,什么也没有听见。贤淑说,老太太,你听错了。现在哪有唱诗班了,一定是您心里惦记着呢。喜太太失望地自语道,哦,唱诗班的管风琴坏掉了,教堂变成养牛场了,神甫早就回南京了……喜太太的声音越来越小,有点像呢喃,后面的话谁也听不清了。贤淑把喜太太小心地扶进了屋。
这时,大白薯也讲完貂蝉拜月,几个孩子打着哈欠还缠着他非要他再讲一个。秀芝出来解围说,你们看天已经太晚了,明天你们还要上学,咱们散了吧。大白薯立刻拍屁股站起响应着说,散了散了。说书这事真费脑子,这几个孩子缠得我脑袋疼。说着各家领着自己的孩子回屋。
第二天早晨贤淑去叫婆婆吃饭,只见婆婆半靠着床头,早驾鹤西行了。
喜太太的丧事办得非常简单,特殊的时期像容家这样的人必须低调一些。喜太太生前曾有个愿望,希望在她的葬礼上能有牧师给她作{zh1}的祈祷,这点容耀宗没能做到,因为现在已经找不到牧师了。
容耀宗把母亲的丧事办完后,忽然想起那颗价值连城的明月珠竟然不知去向。他和贤淑努力地回忆那天晚上{zh1}见到明月珠的情景,就是在喜太太手上。那么母亲临终前为什么不作一个交代,是来不及了还是另有原因?难道母亲会像大太太一样把它刻意藏了起来?
母亲说过福兮祸所伏,容耀宗知道母亲一定刻意把它收藏起来了。因为母亲很清楚,它的出现对容耀宗是祸不是福。
十一
公元二十一世纪,开发商看中了宝善街的地段,要拆除这一带的老房子,建公寓式的高楼,底层做商铺楼上是商品房。有人说开发商是一个长得像二毛子一样的人,红黑二道通吃。宝善街的住户抗不过去,只好拿着拆迁款走了,只有容耀宗高低不肯搬,成了xx的钉子户。因为国家新颁布了物权法,开发商不敢明目张胆地把容家怎么样,但是开发商把容家院的四周挖成了壕沟让容家成了孤岛,然后又断了容家的水电,推土机的轰鸣声日夜萦绕着容家。早在九十年代中期,政府落实政策,把容家院归还给了容家,大白薯一家搬出去了。容家院又成了独门独户的院落。两年前贤淑得病去世了,小园出嫁了,容家实际上就剩下了容耀宗一个人。容耀宗像一个古堡幽灵维持着简单的生理需要而坚守在容家的老院里。每日容耀宗搬个椅子坐在空空的院落里,在推土机的轰鸣声中,两只眼睛无神地看着容家的百年老宅,谁也不知道他究竟在想什么。
大白薯来看他,俩人仍在石桌上下棋。推土机的轰鸣声不绝于耳,让大白薯觉得头昏沉沉的,竟然输给容耀宗。大白薯用手指按着自己的脑袋劝解容耀宗说,老弟搬了吧,离开这个地方能多活两年。容耀宗把棋盘一推,变了脸说,你要是也说这种话,以后就别来了。大白薯摇着头说,还是这样的狗脾气。过两天还来,每次来给他带一些蔬菜瓜果。上了年纪的大白薯比年轻时的脾气温顺多了。容耀宗倒拧成一根筋。
容耀宗在古城成了名人,有记者走过四周的壕沟爬到容家去采访他。他们惊奇地发现,在古城竟然有保持这么好的古宅,明清时代的青砖建筑,明三暗五,有良好的排水系统,屋顶上有一排栩栩如生的鸟兽造型,正面的大窗户上不规则的窗棱把玻璃分成多块寓意着岁岁(碎碎)平安,屋里二组八扇的桃木雕花屏风分别刻着的是柳毅传书和昭君出塞的故事。屋里青砖铺地,靠着左边不起眼的地方有一个隐蔽的楼梯,拾阶而上,是一个可以直立而行的大阁楼,上面放着一排排的书架和陈物。不过上面蜘蛛网四结,不经意间就沾到你的衣服上了。
于是,有记者呼吁容家院应该作为有历史价值的文物建筑而保留。古城民间传说,容家院地下埋藏着数不尽的金银财宝,特别是那个价值连城的明月珠至今还藏在容家院的某一个角落,所以容家老头不肯搬走。
容耀宗不管风吹雨打,都坐在院落里沏一壶茉莉花茶独斟独饮,自从妻子去世后,他就每天离不开茉莉花茶了。因为每当他嗅到茉莉花的香气,就仿佛妻子还在身边,就不感到孤单。
起风了,风把院里的老石榴树吹得簌簌作响。容耀宗迷糊着了,梦中他又回到了许多年前的那个中秋节,母亲喜太太捧着明月珠向他走来。
容耀宗知道金毛开发他家这片地的真实意义还是为了明月珠,有了《物权法》,他不怕金毛。他不能离开容家院,因为明月珠就在容家院,他得保护明月珠。容家院是几辈人传承下来的老宅。如果老宅没有了,父母和妻子的灵魂找不到家怎么办?容家院是水他是鱼,鱼离不开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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