蛇女
农夫在田间锄草,他的锄头像长了眼睛,草长在哪里,它就伸到哪里,灵巧如蛇的触须。蛇在田头晒太阳,可能是晒得惬意而困倦,没有注意到农夫扫荡般的锄头,待到清醒过来想要逃遁已经来不及了,转眼间它在农夫的锄头下像草一样身首异处,长长的躯体瘫软在麦田的尽头,白白的鳞片松散成雪,殷红的鲜血斑斑点点铺在它身下的黑土地上。
在一个偏远的小山村,在一辈子种地除草杀猪宰羊的农民群体中,打死一条蛇是太不值得一提的事情,绝不会有对肇事者的谴责或对蛇的生命的怜惜。可刚刚这凶杀似的一幕,恰好落进农夫七岁小女儿的眼里。农夫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他的小女会用十几年甚或是一生的“非人类”行为,对他的“凶杀”进行似乎是没有止境的报复或者说是救赎。
锄头的暴行刺伤了小女孩明净如镜的眼睛,白蛇的鲜血污染了她毫无瑕渍的心灵,杀蛇的现场触痛了她心性中最柔软的部位。1989年出生的女孩,天生就是属蛇的,可不是因为属蛇就叫她“蛇女”,而是从此她把小小的自己和蛇的生命牵连到一起难舍难分,所以没有比“蛇女”更适合她的称呼。
父亲毫不在意地拎着锄头朝麦田的那一头走去,小女孩唏嘘着挨近了蛇的尸身。也许是生来属蛇的缘故,或者真的如村里人后来的传言,白蛇暴死的灵魂附在了小女孩的身上,使她遁着神奇的路线摸到了蛇的窝巢,发现了那一枚失去了母亲的蛇卵。
没有人知道,是什么驱使小女孩找到了白蛇的遗孤,宝贝似地把它偷偷地捧回家中,放在正在抱窝的母鸡的肚皮底下。她没有把蛇卵当作玩物,没有在玩耍中把它打碎,那是稍不经意就会破碎的一枚小小的生命,这违背了大多孩童少不更事的顽劣,切近了一个成人母亲的温柔和善良。更难以想象,当小蛇从卵里破壳出来,鸡妈妈除了发出几声惊异的叫喊,并没有把它当作一条虫子吃掉,而是把它当做了自己的一个怪异的孩子,把它护卫在自己温暖的羽毛下面,从来没有人验证过,鸡的母性竟也是如此伟大。
女孩的天性、母姓或者说蛇性如此细软,她知道蛇终究不能和鸡生活在一起,吓得小鸡们经常心惊肉跳地惊叫。她用棉布和棉花给小蛇做了一个温暖的窝,把它放在自己的小屋里。从此她的生活中有了一份温暖而快乐的牵挂,满满地填补了荒远落后带来的生活和精神的贫乏,充实了父母长期以来忙于家务和农事对她造成的疏忽;从此放学后她再也不和伙伴们漫无目的地玩耍,而是欢快地跑到田野里去捉小虫和蚂蚱,急急地奔回家来喂给她的小蛇。每每让小蛇爬上自己的手心,感受它柔软的身体贴着手心的肌肤活泼地滑来滑去,她便咯咯地笑出声来。不知是天生就会亲近蛇,还是因为与蛇自小的亲昵,小女孩从来没有常人看到或接触到蛇时的那种透彻骨髓的恐惧,而是与之建立了柔软细长的如母女一样的关系。只因为父亲的一次暴行,她的怜惜、牵挂和快乐,她的爱乃至生命,从小就与蛇连在了一起。
先是她的伙伴们知道了她养蛇的秘密,蜂拥而来看稀奇,有的吓得落荒而逃,有胆大顽皮的也来与蛇玩耍,大人们并没有在意到孩子的玩趣。可是蛇会很快地长大,经过一个冬天,褪过一层皮,它就长了几公分粗了几厘米。春日越来越温暖,它就{yt}比{yt}地不安分,尽管小女孩轻言细语地哄它并和她说话,轻轻地抚摸和安慰它,有时让它钻进自己的被窝搂着它睡觉,可是蛇还是开始钻出房间在院落里窜动,当它暴露在女孩父母的眼前,那一惊非同小可,家里怎么会窜出一条白蛇来!父亲惊愕之中眼前一晃,怎么这条蛇与自己在田头打死的那条如此相像,他不由分说挥起锄头追杀,小蛇惊悸四处乱窜,小女孩闻声奔出来用整个身体挡住父亲的锄头,大喊不要打死它,它是我的!蛇逃脱了,父亲愤怒的锄头落在女孩的身上。
父母知道了女儿养蛇的秘密,就像一根针吞到了肚子里,他们坐立不安,时刻想着要把那条小白蛇置于死地,可是女儿加紧了对小蛇的守卫,小蛇好像也感知到了面临的危险,白天家里有人时它悄然地隐藏起来,夜里它会悄悄地钻回小女孩的身旁,它从小在这间屋子里、在小女孩的手心里长大,这里是它的家,女孩是它的妈妈,女孩抚摸着它柔软的身体,轻声说不怕,我决不会让他们伤害你。
女孩千方百计保护她的小蛇,听不进父母的任何劝说。见软的不行,父母就开始对女儿进行威胁甚至打骂,要她务必把蛇交出来,说那不是什么好东西,它的毒牙早晚得把家人咬死,所以必须先趁早把它打死。小女孩一听要打死她心爱的小蛇,心痛的泪水泉涌而下,面对父母毫无商量余地的威胁,瞪起了比她的年龄高大出数倍的眼神:“如果你们打死我的蛇,那我也去死!”女儿誓死一般的眼神吓倒了高大强悍的父亲,他长叹一声“作孽呀!”,摊开两手毫无办法。
父母放弃了对女儿养蛇的干预,既然女儿用生命守护一条蛇,那就随她去吧,谁让当年无缘无故地打死小蛇的母亲。可是父母放弃了,社会的舆论并不放弃,村里和周边的人们到处传言,说某某打死了一条白蛇,蛇的灵魂附在了他女儿的身上,养大了白蛇的孩子。有{yt}一个“大仙”对女孩的父亲说,他的女儿是蛇精,如果不把她除掉会危害他们全家,给全家带来厄运。父亲听了胆战心惊,站在面前的已经不是自己的亲生女儿而是一个可怕的蛇精,他操起一根粗大的木棍朝女儿猛打过去,女儿的大腿、身躯、头部,仿佛都不是自己的骨肉而是白蛇的毒齿,直到把它打碎了打烂了,女儿幼小的身体像当年的白蛇一样瘫软在黑土地上,母亲闻讯赶来的时候,女儿已经死了,母亲哭天抢地地嚎喊,抓破了父亲无情的手臂,父亲从愤怒中惊醒过来,也禁不住老泪纵横。
母亲坚决不同意把女儿下葬,说女儿没死,硬是护住女儿冰凉的身体不放。黑夜,母亲哭得昏睡过去,在女孩死亡的黑夜,会有什么奇迹发生吗?小白蛇来了,小白蛇细长的身躯异常柔软,它哭泣着贴在女孩冰凉的身体上,用自己全身心的爱缠着她绕着她,用一种也许只有小女孩的灵魂能听得见听得懂的声音呼唤,一夜,两夜,到了第三个夜晚,女孩的身体又开始有了热度了,昏睡而醒的母亲感受到了女儿身体的热度,惊喜地向世界宣告,我的女儿没有死!
不管是女儿活了还是蛇精活了,父亲都不再去追究,即使是蛇精,也是他一辈子欠下它的,他用自己幼小的女儿,用自己的一生去忏悔和偿还;即使因为迷恋养蛇与“蛇精”的传闻,他的小女儿可能一辈子嫁不出去,一辈子没有幸福,即使如“大仙”所言他的女儿因被蛇精缠身只能再有十年的寿命,可是他的女儿又活过来了,极少有死去数日又活过来的常人,他禁不住一种迷信般的敬畏,敬畏的不只是女儿复活的神力,还有女儿守护的小蛇,难道那条蛇生来就没有有毒的牙齿,女儿把它捧在手里搂在被窝里,从来没有受到过它的伤害,包括家里的其他人和鸡鸭鹅狗,都没有受到过任何的伤害,他开始怀疑“大仙”的“危害”、“厄运”和“寿命”之说。
女孩死而复生了,村里人更确信不疑了“蛇精”的厉害,从此不提她的小名,背地里都叫她“蛇精”或“蛇女”,父亲也无奈背负了“蛇精她爹”的异名。女孩在家人和世人异样的目光中,在与小白蛇相依相伴的岁月中出落成了亭亭玉立的大姑娘。
关于人生的机缘,佛说前世里的一百次回眸,才换来今生一次的擦肩而过,大概我与蛇女的缘分决不只是回眸千百。我的表弟在街道开了一家小酒店,服务员就是这个被人称为“蛇女”的女孩,她竟是我表弟媳妇的堂妹。
我开始认识她,瘦高的个头细长如蛇的腰身,城里的女孩多少精心的装扮也抵不上她天生的丽质。可她就是不和我们说话,而且决不与我们一起吃饭。我开始了解她的故事,我好奇并不断地想接近她,我不相信别人说她“不说人话不吃人饭”的传言。直到我们为她过生日,晚上八点,我给她送去了雕着一条精美小蛇的生日蛋糕。那晚她稍加了修饰,褪去些乡土的气息,美丽得有点让我吃惊。她{dy}次坐在我的身旁并且有了说与笑,还把那条奶油做的小蛇放进自己的吃碟里。弟媳忽然停下来看着我俩,惊异地说我们俩笑的时候眼睛非常的相像,于是我们的四只笑着的眼睛就正正地对到了一起,那是我年少时的眼睛,纯洁、明亮、热情,像被星星挤细的月亮,浓密的睫毛扑闪下来,勾起我心底里多少的爱怜。
午夜离开,她一定要送我,她挽住我的胳膊,在宁静无人的街道上往回走,我想她真的就是蛇精我也喜欢。走了一会儿我劝她回去,怕她走得远回去时一个人不安全,让我意想不到的,是她说她从来不知道害怕,而且有时她还一个人深夜里出来逛街。我害怕地说女孩子怎么可以一个人在夜里出来瞎逛,如果遇到歹徒可怎么办,她说她连死都不怕还怕什么歹徒!我想到她为了蛇和父亲拼命,为了蛇被父亲打死又复活的经历,也许死过的人真的就什么都不怕了,可想到前些天城里接连发生的少女被奸杀的事件,这么一个十七岁的女孩,她意志上的坚强和她体质上的弱小,让我禁不住为她担心。
走着说着就看见我家的阁楼了,她那么温顺地答应了去我家过夜的邀请,全没了天不怕地不怕的坚硬。我给她在沙发上铺了床,让她早点歇息,我也累得睡了。可是夜里起来小解,我发现沙发空了,打开灯寻找,她不知什么时候没有了踪影,沙发上我随手扔在那里的外衣,却被叠得整整齐齐摆放在那里。我再也没有睡着,难道她真的像蛇一样喜欢在夜晚来去无踪?直到第二天打表弟的电话说她已回到店里,直到过两天我去酒店看她,弟媳说她已经回老家去了,回去的原因就是她想念她的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