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荷露尖尖角

             赵培龙

通过上回考试，叶宝富对这个农具厂印象很差。起初看到门脸墙上白灰刷的那条，“农业现代化的根本出路在于机械化”的标语，还算激动人心。墙上写的嘴上说的与实际做的根本就是两张皮，广播里天天讲，报纸上天天登，普通百姓都知道，既然要促生产，就要选人才，如果天天还在抓革命，“四个现代化”猴年马月才能实现。尽管自己是个劳改释放人员，但毕竟有一技之长，不管白猫黑猫，会抓老鼠才是好猫，出身再好，屁毛不会，招那么多吃闲饭的顶个鸟用。叶宝富走到门口才想起来，自己又不是来找农具厂领导的，好与不好与自己何干。现在是来找香儿办事的，想到这些，叶宝不禁有些心慌和迟疑起来，心中一遍遍问自己，这么唐突地来找香儿，行吗，合适吧，怎么开口呢？

叶宝富先在大门外转了三圈，然后深吸几口新鲜空气，硬着头皮心虚地径直朝库房走去。

远远看去，库房的几个女工青一色打扮，劳动布帽子、劳动布工作服，连护袖都是一样的白色。她们正在对照清单认真分发原材料。叶宝富心情复杂地走近柜台，他透过领料人员的肩膀空隙，在竭力寻找香儿。终于，他找到了那双依然美丽但略显忧郁的眼睛。他的心一震，周身顿时热血沸腾。这双眼睛已经三年多没有见到，多少回梦里闪现，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叶宝富的视线不知怎么就模糊了，不，此时不能掉泪，叶宝富一再警告自己，眼泪{jd1}不能溢出眼眶，即使流也要流到肚子里。叶宝富做到了，堵住了心灵的情感决口，咬着嘴唇昂首走向前去。

“请问，赵月香同志在吗？”叶宝富明知故问。

“请问，你……”赵月香突然看到叶宝富，一下愣住了，话问了半句不知了所以然。

叶宝富xx自若，用平和的目光盯着赵月香说：“我姓叶，东鞋村的，有人托我找她有点事。”

赵月香听懂了叶宝富意思，说：“我就是，你到那边等一下好吗？忙完这阵子我过来找你。”

叶宝富连忙点头：“行行行，谢谢。”说罢，退到远处没人行走的拐弯口等候，此时心脏还在扑通跳个不停。

一会儿功夫，赵月香表情沉郁地走了过来。叶宝富主动招呼：“你，忙吗？”

赵月香回答：“还好，有时稍忙点儿。你回来了？”

“嗯。现在，过得还好吗？”

“嗯，还好吧。”

“噢，这就放心了。”

“你呢？”赵月香轻声问。

“也还好，挺好的。”

“想不到变化这么大吧？”

“是想不到，但都听说了，也都明白了，唉，这就叫命中注定吧！”叶宝富一声苦笑。

“你找我，有事？”

“是的，想了半天，不找你只怕不行。”

“我？能行？”赵月香凝视叶宝富。

叶宝富移开眼神，看着远处装着轻松的口气说：“想办厂子，人家不批，只好找你。”

“这样啊。翠花好吗？最近找你不？”赵月香关切地问。

“钥匙已经给了，谢谢你。”

“哦，翠花真不错，心实诚，人勤快，不像我，今后肯定会过日子。”赵月香自言自语。

“哦，那就拜托了”

“我试试吧。”

说完，叶宝富将一张纸头颤抖着递给赵月香，赵月香同样用颤抖的手接过纸头。

叶宝富转过身，头也不回地走了。赵月香站在那儿愣了半天，待叶宝富的身影消失,才默默离开，回到库房。

对于叶宝富的举动，叶进仁很不理解。甚至十分害怕，担心叶宝富钱路不明，再次闯下大祸。他私下里提醒叶宝富，不能做对不起祖宗的事，再跌跟头。村上人见叶宝富这个劳改犯，又是装电灯又是改房子又是买这买那的，心里很是不踏实，纷纷私下议论，多数认为叶宝富钱路有问题，过不了多久保准又要被铐子铐走，因此只要碰到叶宝富，个个退避三舍如躲瘟神，生怕沾了晦气。谭木匠听到这些议论，将女儿翠花越发看得紧了，原先还让走动串个门子，现在连门槛都不让她出了。

半个月后，公社邮递员小陈捎来口信，让叶宝富带上私章到邮电所领取提货单，同时去一下公社多种经营办公室找姜主任。

叶宝富哪有私章，办事从来都是按手印。他先到镇上花五块钱刻了一方私章，然后去了一趟邮电所，一看把他吓了一跳，只见上海发来的仪表车床等物件已到东亭县城好几天了。附言上说，技术人员等电报动身。叶宝富急了，拿上提货单，立即去了多种经营办公室。这次他多了一个心眼，拢在供销社，花五块八毛钱买了两条香烟，用废报纸包好，然后悄悄来到上次那个主任办公室。他轻轻敲开门，见里边有人，立即缩回脑袋，待那人走后，他探头探脑地走了进去，先将两条烟放在不显眼的地方，然后递上一根香烟，点头哈腰笑着说：“你是姜主任吧，我是丁桥的叶宝富，我来了，嗯嗯。”

“噢，你来了，坐吧。你想办厂？办什么厂？”姜主任胖胖的，一脸严肃，明知故问。

“小作坊，小作坊，做点螺丝螺帽什么的，来料加工，来料加工。”叶宝富讨好地起身回答。

“来料加工？有销路？”姜主任终于拿正眼看叶宝富。

“嗯，朋友帮忙，给朋友帮忙。”叶宝富继续回答。

“那行吧，刚好县里也来了这方面的文，眼下政策活了，可以发展个体工商业了，董主任让我们好好清理一下，有无这样的申请，若有，明天下午一并研究，后天上午你来等信儿吧。对了，将手续全部带来，省得再跑一趟。”说完那人垂下眼睛，继续看放在桌上的红头文件。叶宝富立即起身，千恩万谢离开办公室。刚走出几步，主任在室内喊话，叶宝富知道是那烟的事，他哪敢回头，赶紧加快步伐一溜烟跑了。

第二天，叶宝富喊上大伯和几个本家小伙子，撑上一只四吨水泥船，带着干粮去了东亭县城，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说了半天好话，交了十多元保管金，终于将四台仪表车床和半吨不锈钢材料等物品运回。等卸运搬回家中，已是满天星斗。尽管如此，从未见过这些大型机械的丁桥人，还是好奇地赶来围观，有的人还帮了一把力，叶宝富自是十分欢喜，一一分烟谢过。

第三天下午，叶宝富再次来到公社多种经营办公室。一见门姜主任便笑着说：“来了，手续办好了，发了财别忘了我们。”说罢，将一个牛皮纸信袋交到叶宝富手上。

叶宝富喜不自禁，高兴得什么似的，连连致谢，下楼后直奔农具厂。可走到门口他忽然停住了脚步，他突然感到不能再见赵月香了，不能再打搅她平静的生活了。他估计，同意办厂这事，香儿已经知道。他猛然明白，只有哪天自己真的干出一点名堂，才能再见香儿，不然真是无颜面对！他只好再次来到邮电所，给上海拍了一份电报，让技术人员立即动身。

一个星期后，叶宝富的家庭作坊正式开工。这天刚好是星期天，他把叶进仁和叶宝贵几个叫到家中，先是放了一阵鞭炮，然后扯下披在机器上的红绸子，接着给前来观看的乡亲发烟分喜糖，看上去比娶亲还要热闹。谭木匠站在远处偷看，越看越感到这事新鲜，本来不让翠花出来，看着看着，不知不觉地跑回家中，对翠花妈说：“花儿呢，随她吧，反正咱是不管了。”

翠花妈一听，笑着说：“早就和宝安跑得没有影儿了，你当你看得住谁？”

谭木匠只当没听见，继续走进作坊摆弄自己的木工活计。

叶宝富在众目睽睽之下，与请来的张师傅郑重其事地各自坐到仪表车床前，他将昨天晚上事先下好的材料夹到床子上，“啪”地一声打开电门，机器便飞快转动起来，发出匀称的轰鸣声。一会儿功夫，一根六棱钢棒被削成圆柱，再一会儿圆柱被套上螺纹，而后被一刀切了下来。就这样分把钟功夫，一个零件就算完工。张师傅笑着告诉大家：“就这会儿功夫，五毛钱到手了，钱就这么好赚。”

说话间，叶宝富的零件同样车出，大伙先是发愣，继而欢呼，齐夸他手巧有能耐。

接着，张师傅和叶宝富又分别车出十几根螺杆，大伙看兴很浓，一直看到他们关机。

中午，叶宝富在院子里摆了两桌，请张师傅和围观的乡亲进餐，叶进仁乐得嘴都合不拢，谭翠花俨然半个主人，一直在厨房帮助宝贵妈和宝莲做下手，忙得不亦乐乎十分开心。

一周后，张师傅即将返回上海，并将{dy}批整整两小木箱加工零件带走。叶宝富专门雇船送到东亭县城，然后再送到秦州车站，顺便给上海的哥儿们捎去了一纸箱老鳖。

叶宝富回到家，连夜与大伯商议下步打算。他们认为眼下最要紧的就是招收人员，培养操作技工，四台车床，如果两班倒，至少要有八名工人。此时的谭翠花与宝安，安静地坐在一旁听他们说话。谭木匠老俩口远远地站在外边盯着这边。叶宝富与大伯商议一番后确定，仿效公社做法，第二天张榜招工。条件同样是初中毕业的未婚青年。谭翠花当时就报了名，叶进仁表示如果今后忙起来，让宝贵宝莲都回来帮腔。

送走大伯，叶宝富让谭翠花早点回家休息，当心被爸妈责怪。谭翠花深情地回答：“他们再也不会那样了，现在还在外面等着呢。”

叶宝富听后很是过意不去，连忙走出院子请两位老人进来。谭木匠白天人多，始终没好意思进来，现在进来了，很想看个仔细，他上下左右瞧了半天，才乐呵呵地说了一句：“这玩意新鲜。”

一席话，说得大家都乐了。当下座下喝茶说话，临走叶宝富专门拿出两瓶酒送给老人，谭木匠半推半就收下。

叶宝富和谭翠花十分高兴，他们明白，这酒收下了，也就默认了他们的相处，两人的事也就基本有了眉目。

三天后的招工现场很是热闹，本来只想招收七个人，结果有两个外乡小伙就是不走，一个是东鞋村的叫孙曲佳，还有一个是西鞋村的叫钱晓非。叶宝富觉得有趣吉利，决定同时录取，乐得两个小伙子直蹦蹶。人员定下后，叶宝富决定一周后正式开训。

现在的问题是住宿和培训场地。叶宝富让谭木匠请来几个木工瓦工，先在院子东边盖了一排简易房，然后在院子西边又搭了一个简易厨房。

开训的这天上午，上海传来消息，{dy}批产品合格，就那点玩意儿，加工费两百多元。用叶进仁的话说，那会功夫赚那么多钱，当真是天上落钱了。

之后的一个月，叶宝富白天教工人，晚上亲自干，当然有谭翠花陪着，紧赶慢赶，做了五箱零件。这次叶宝富决定亲自送货，一来将启动资金还上些，顺便再弄些材料回来。三天后，叶宝富风尘仆仆回到家。他兴奋地告诉大家，今后只要质量合格，活儿有得干，钱儿有得赚！

转眼进入深秋，学得快的学员比如孙曲佳、钱晓非、李正直、赵月皓等已经能够上机作业，只是速度慢，有时难免有些报废品。经过叶宝富的反复指点，到十一月下旬，产量明显上去。叶宝富一下送去上海四小麻袋零件，光车费就花了近百元。这次送去的零件虽说质量有点小问题，但大体可用，一算帐，起去成本一次净赚一千多元。这真是天文数字，如果按照这个字数挣下去，用不了一年，指定能成万元户。要是在以住，那是连做梦都不敢想的。叶宝富激动得哭了。回到丁桥，首先给每个人发了三十元补助。然后，买来砖头水泥将爸妈的坟修砌一新，立上黑色大理石墓碑，刻上鲜艳的红字，买来一大堆纸钱肉蛋等祭品，痛痛快快地放了一阵鞭炮，隆隆重重地磕头祭奠。看得村里人无不动容钦佩。

这天晚上，燕国庆突然带着燕阳初来到叶家灯火通明的院子。说实在的，看到他们，想到星星和婷儿，想到那次槐荫树下被骂癞蛤蟆的情景，叶宝富打骨子里反感这对父子，考虑到自己工厂刚刚开张，加上燕姓在村子里的影响，今后还会求助他们。忍着内心的火气，叶宝富笑吟吟地迎了上去。燕国庆进来先是装模作样地看了看仪表车床，然后让燕阳初叫叶宝富叔叔。燕阳初没张嘴脸便红到耳朵根子。叶宝富一听不妥，当即故作惊讶纠正，说：“不能这样，这样就乱了。有什么事二叔尽管吩咐，侄子一定照办。”

燕国庆见叶宝富是个精明主儿，马上话奔主题，说：“宝富啊，到底见过大世面，人大器，话也大气，我就直话直说了，初子呢不谙事不争气，在家一直吃闲饭，学过几天木工手艺，脑子活络，就是吃不了苦头，从师傅那儿私下跑回来了。我说宝富，他说很佩服你，想跟你学一手。你若肯帮忙，{dy}年算是学徒，给你打工，我们分文不要行不？”

“啊唷，二叔你就见怪了。这样吧，初子弟如果感兴趣，什么时候想来都行，做{yt}拿{yt}，等学会车床上机了，再另外加钱如何？”一席话，说得燕国庆十分感动，当即眼中噙满泪水，动情地说：“宝富啊，就冲你这番话，二叔也得把你当条汉子，我现在相信，你是好人，肯定是被人陷害的！当初我们势利，说了些没头没脑的话，干了些没屁眼的事，特别是没能照顾好你妈，现在想来惭愧啊！初子，还不快来谢你宝富哥。”

不管燕国庆说的真话还是假话，叶宝富还是听得眼睛湿润了，真正感到自己做对了事情。他从燕国庆的态度可以猜度，从今天开始，他叶宝富又可以在丁桥这块土地上堂堂正正抬头做人了！

不久，叶宝富带着燕阳初去了一趟上海，主要是提前拜年和送货，这让燕阳初大开眼界，回来把个叶宝富吹得天上有地上无，真正成了丁桥{qwgr}不见来者的英雄。加上燕胜利、燕国庆兄弟的传播，叶宝富很快在董贤公社成了名噪一时的人物。

年底，燕国庆做媒，叶宝富与谭翠花正式订婚。

1980年春节，大年初六叶宝富与谭翠花、叶宝贵与李俊兰，双双喜结良缘，看着那些鲜亮家具、日常用品和热闹场面，整个丁桥村沸腾了，人们奔走相告，到处谈论着这对兄弟，尤其是叶宝富的神奇经历，无不啧啧称奇！

年底，孙俊兰首先为叶家添了一个孙子，取名叶之荣；第二年入冬，谭翠花肚子微微隆起。与此同时，叶宝富为了送货方便，购置了一条四吨的挂浆机动船。

不觉又到年末，春节一过，叶宝富把门前的一块空地与大队协商后有偿租了下来，重新盖起了{yj}性厂房，与上海联系，再次购进了四台仪表车床和一台钻床，让叶宝贵回来专门负责生产。春天，在现在的房基上，花八千多元盖起了上下两层的小楼，两边平台兼工作间，并装修一新。而且将大伯叶进仁家的三间草房全部翻修成了青砖红瓦房。

到这年八月儿子叶者新出生，整个叶家上下乐翻了天。此时，叶宝富家庭工厂的月产值已经突破两万元，成了远近闻名的真正一部分先富起来的人，而且带动了不少丁桥人开始致富。本村和邻村纷纷有人前来讨教取经，叶宝富均乐呵呵接待，并将办厂要领和盘托出，甚至帮助别人筹办厂子。

这年十一月，董贤人民公社第七届第三次人民代表大会召开，叶宝富被作为响应党的号召、先富起来的特邀代表参加会议，会上被选为出席县人民代表大会的代表。

当选之时，也是儿子百天喜日，为了表示富而有仁、富而有德、富而有报的心结，叶宝富当即表示，一定守法办厂，合法经营，报效社会，明年开春捐款一万元修缮丁桥小学，就是晏子书院。这一善举，第二天就上了公社广播站自办节目头条，县广播站同样派人采访，两天后《秦州日报》二版头条大幅报道，题目是：“饮水思源，富而思报，万元户叶宝富捐资万元助学”。一时间，叶宝富成了东亭、董贤家喻户晓的响当当的新闻人物。

1983年春天，董贤人民公社管委会撒销，建立董贤乡人民政府、董贤乡管委会，同时成立的还有董贤乡商业公司、多种经营服务公司和董贤公安派出所。民主大队改回原来的名字丁桥村。叶宝富同样给自己的厂子取了一个响亮名字：董贤金辉不锈钢元件加工厂，并自任厂长。同时，新招了一批工人，将前期赚得的一半资金继续用于扩大再生产，成立专门的采购、运输和销售班子，指定相应的负责人，并将毛坯件分散到村子里一些家庭作坊生产。

这天上午，叶宝富正在召集大伙开会，门口传来一阵自行车铃声，接着乡邮电所小陈送来电报，上海的老龙和江总过几天过来。叶宝富手捧电报，感慨万千，当即吩咐大家，恩人们来了，一定要倾心尽力，认真搞好接待。

之后的几天，叶宝富托人买了xx秦州特酿、东亭大曲和沪产凤凰烟，与乡里水产、食品门市部打好招呼，再三要求猪肉、鸡鸭、甲鱼、黄鳝、河虾等要最活鲜的，重新买了被单等床上用品，提前约请了董贤饭店的大厨，并回电报说亲自放船到秦州接人。而且，叶宝富还特地去了一趟乡里，约请董主任和多服公司的姜经理，届时在乡里请客时出个场，给他撑撑面子。得到的答复同样令其兴奋，董主任如果忙就让分管多种经营的副主任参加，姜经理一定出席。

这天早晨，叶宝富在谭翠花的反复催促下，到东亭百货商场买了一套还算合身的西装，遗憾的是营业员教了半天，叶宝富还是没有学会打领带，穿在身上怎么看怎么别扭，走起路来十分不自在。

万事俱备，只等佳宾，金辉不锈钢元件加工厂的盛大节日就要来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