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人张枣的亡故消息,传到我的耳朵里,已经距离诗人离去之时半月有余。同样是在三月,是在海子、昌耀等中国当代诗坛的精魄幻化的月份。
有种宿命的感觉。有种对“诗谶
死亡猜你的年纪
认为你这时还年轻
它站立的角度的尽头
恰好是孩子的背影
繁花,感冒和黄昏
死亡说时间还充裕
——《死亡的比喻》
时间真的还充裕吗?我已经看到皱纹由外至里地爬上了朦胧诗后这群诗人的面部、内心和语言。想当初,这群诗人的作品集体性地从四面八方狂野的绽放,让古老的汉语迸发出了炫目的光焰。如今,我得老老实实地说,“创造”二字和这些诗人的距离越来越远了;而死亡——从写作和身体、心理几个层面都向他们走来,“时间很充裕”吗?
可是,作为一个读者,一个诗爱者,我觉得自己有必要在一位诗人的肉体消亡之后,再次言及诗人的作品。
在我的认识中,语言与诗歌的关系是在第三代诗人的手中,才改变了机械、工具般的命运,从而xx出了蕴涵多种意味的奇妙芬芳。张枣的诗歌在语言方面极具创造性,他创作于二十来岁的诗歌《镜中》,在当时名噪诗界,引得江湖各路英雄啧啧称奇,而今已可目为第三代诗人对于当代汉诗的{zy1}贡献之一。这首诗的价值,在于诗人使用语言的那种柔韧力道,那种最敏感的心灵才会时有的震拂感觉,在于镜中与镜外微妙的戏剧结构。还有一点,此诗可与万夏诗歌《丧》同视为当代诗人力通传统文脉的典范之作。所不同的是,张枣《镜中》带有青春含血的味道,带有书生和才子的气息;而万夏的作品则从农事、中药等与底层乡绅紧密相关的物事入手,呈现了中国乡野细密、深微、神秘的精神景象。自胡适以降,白话诗歌的流布中,屡有对接中国古典诗歌、古典气韵的尝诗和努力,但如张枣,万夏二君打通传督二脉,书写出气韵地道饱满的作品,实为罕见。
但张枣的文化视野和心性品质,决定了他不可能只满足于文化的对接。读他的诗歌,无论前后,你会讶异于他的敏感,这种敏感使风吹草动,都会在他的内心投下种种莫测的涟漪,而他其实在内心和外界之间,不断地描写着这种微妙的波动。因之,张枣的诗歌便自然地带有一种自问自答、自说自话的性质。而他的提问和回答如此优美,以至读者会在这种优美中忽略诗人对于死亡和生存真相的认知和描述。这个“跟水波说话”(《何人斯》)的人,这个如同奥菲莉亚似的独语者,这个把“光阴嫁给了一个影子”(同上)的诗人,当他写下“我看到日已软弱且美”(《灯芯绒幸福的舞蹈》)时,我们只看到了“美”,只看到了“软弱且美”,却忽略了“已经”!
张枣早期诗歌中的“微妙”,到后来变得有些呛人,却仍然散发着奇怪的美感。“我奇妙的肺朝向你的手,/像孔雀开屏,乞求着赞美。”(卡夫卡致菲丽丝》)张枣对于热情和绝望的书写,如此诡异,如此真切,如此美丽;然而,命运在此诗中同样留下了它的印章——当肺像孔雀开屏,立刻沾染上了美丽的癌细胞。“死于肺癌。”电话中,朋友的声音像雨后突然从电线落入脖颈的雨滴。
夜里,我翻读张枣的诗,滋味不同。一个不曾谋面的诗人,一个孤独的词语的营构者。他对镜子说话,他对内心的戏剧人物说话,他对早已不在此世的人们说话,他对流水说话。正是这样的问答,才使他的某些作品超越了让我们目不暇接、目瞪口呆的语言狂欢和表演,贴切地表达了生命的痛彻和美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