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恭迎观音菩萨圣诞,想起了先父的那篇《手的怀念》——菩萨从来在人间,无数帮助利益他人的手,正是大慈大悲观音菩萨的手;亲爱的爸爸,但愿,有生之年,女儿也能如您一样,用笔传播歌颂这永远也不会泯灭的美好善良的人性——这,不就是我们众生皆有的菩提本性吗?
附:先父原载于《龙门阵》1999年11期《手的怀念》
厂路两旁的夹竹桃花如火如荼,树上知了叫个不休。我蹬着三轮车,往热处理车间送活儿。
开始爬坡了。那是厂房门外的一个斜坡。徒手走路几乎感觉不到的坡度,对于千斤重载却是严峻的考验。混凝土路面极其光滑,载重爬坡的车轮不进则退。车子一旦失控,必然急剧倒转,且可能翻车。一旦翻车,满车的零件必定摔坏。而我——一个被监督劳动的牛鬼蛇神,则必定以“现行反革命”的重罪被投进大牢。
我骑在鞍座上,蹬动脚镫子全力冲刺。凭以往的经验,我能一鼓作气冲上坡顶。可这回似有魔鬼阻拦,车至半坡戛然而止。眼看着车轮就要逆转!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我当机立断,采取一个惯用的抢救措施:嗖地一声从鞍座上跳下来,一手按住笼头,一手拼命拽住身后钢铁车框。车子虽然稳住了,但拼出筋骨里全部的力,还是前进不得。
就这样,我和车子都纹丝不动,定格在炎炎烈日之下的坡路上。我的体力,同车子倒退的惯性力,处于相持的平衡状态。前进,我没有更多的体力;倒退,我又控制不住笼头。从腰腿流下的汗水,漫过塑料凉鞋,把周围路都打湿了。我的呼吸越来越急促,头颅越来越膨胀。显然,这样僵持下去,过不了多久,随着体力的枯竭,后果不堪设想。
这时,哪怕有一位三岁小孩,能轻轻地帮我推一下车,就会打破力的平衡,使我把车子拽上坡顶而脱险。可是,毒日似火,渺无人影。
度秒如年。我拽住车框不放,就像不会泅水的人死死抓住船舷。我感到拽车的那只手失了血脉,僵成金属,同车框紧紧地焊成一体了。
救星终于从天而降——厂房走来一位熟人,也是“老九”。我顾不上喊他的名字,只是下气不接上气地哀求:“快……快……”可他却像躲避瘟疫一样,从我身旁急步而过。这并不出乎我的意外。在那揪人揪红了眼睛、人人明哲保身的年月,许多熟人,甚至是昔日要好的朋友,也把我回避,怕受株连。有的连目光都不敢同我相遇,怕眼神儿传给他灾难。然而,在我处于危难险恶的时刻,顺手推车之忙也不肯帮,却不能不让我伤心。况且,车上的零件是国家财产,总不该为了明哲保身,而眼睁睁地让国家财产受损失吧?
我的体力逐渐消耗殆尽,只是凭着一股垂死挣扎的毅力在与惯性力抗衡。在我濒于死亡之际,突然,有如神助,我的车子竟往前移动了!我全力拽车,耕牛般深埋着头,眸子顺势看见一双白嫩纤细、腕上套着一环红绒线的女性的手在帮我推车。车轮一寸一寸地朝坡顶挪动。不会倒退了!进入厂房了!我把车子停下。我的眼前金星旋舞,额头瀑布垂落,眉睫雨珠飞溅。透过金星、瀑布和雨珠,我影影绰绰地瞥见一朵红云——一朵吉祥美丽的红云,从我面前默无声息地飘然而去……
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之后,我被落实了政策。于是,我开始在厂内寻找那朵红云。我要报答救命之恩。可是,她留给我的印象,最深刻的只有那双手。而年轻女子的手大同小异,很难辨认。我曾试探着,询问几位手绾毛线、编织毛衣的女同志,是否在某年曾帮我推过三轮车?有的说:“那时你头戴牛鬼蛇神高帽子,帮你推车,那不等于往你的帽子里钻?谁敢!”还有的说:“就算是帮你推了一下车,顺手之劳,平常小事。过了这么多年,谁还记在心上!”
找不到恩人的手,我的心总是空落落的。其实,作为一名普通的技术管理人员,我一无权,二无势,我的所谓报恩,也只能是说几句感谢的话,最多,尽我所能,赠送一件纪念品。然而,如果能这样做了,我的心就会安定下来。由于成年累月地随时随地寻觅,我已经养成一种习惯:凡遇到厂内年轻女性的手,就要仔细端详,同时下意识地肃然起敬。
{yt}傍晚,有人敲门。开门一看,是一位女工,不是一个车间的,面熟,但不知姓名。她自报家门,不客气地坐进我家{wy}的一把藤椅。首先称赞我是“笔杆子”,然后就叫我帮忙:替她写材料,打官司,同“搞破鞋”的“狗丈夫”离婚。我刚要拒绝,她就抖动着胖脸,气势凌人地说:“我可是你的救命恩人哪!那年,我要是不帮你推车,你还不惹祸?”一听这话,我急忙起身,给她泡茶,毕恭毕敬,取笔帮忙。可是,从她的口述中,我才知道:她是从外单位调入我们工厂的,调来的时间是那年的冬天——比“帮我推车”晚5个月。而且,正式调来之前,从未来过成都。她无意中露出的破绽,证明她是在冒充我的恩人。扫一眼她那肥肠似的手指,我一阵恶心。但还是帮她把材料写完了。
一个星期日的早晨,一位女同志给我拎来一个腊猪头。我莫名其妙。她笑道:“你我是老关系了!你当牛的时候,我若不帮你推车,你还不摔进市大监?”我于是急忙让座,毕恭毕敬地泡茶,并说:“老同志串串门儿,聊聊天,何必买东西!”她说:“我有要紧事求你呀!”原来,单位里正在评职称,她要请我帮她写论文,闲谈中,我故意把话题引到女同志服装的颜色上。提到红色,她嘴角一撇,不屑地说:“太刺眼!我长这么大,从来不穿红色的!”
妻获悉我的心事,劝慰道:“那是观音菩萨的手啊!菩萨救人,是不求回报的。她帮你推车,是人品的自然流露、善心的不经意的表现。这是人类最普遍、最崇高、最基本的美德。你既然怀念那双手,那就在有生之年,用笔传播这种美德吧!”
我不信佛,却欣然接受了妻的建议。我伏在案前摊开纸笔,人间的真情美意从我心头汩汩涌起。我坚信:中华民族即使遭受再大的劫难,那美好善良的人性,是永远也不会泯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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