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周二嫂感受到了我的抑郁,她说我做的事跟采山货一样,山货的出现是分年份和气候的,搜集民歌和鬼故事也是。赶上这个年月听民歌的人少了,采集起来当然就困难,她劝我不要太难过。她说这两年蒋百嫂没少听陈绍纯的歌,她在夜晚酒醉回家后,也常哼上几曲,估计都是从深井画店学来的,这样我xx可以从蒋百嫂那里挖掘陈绍纯掌握的民歌。她的话使我死寂的心又燃起一簇希望之火。不过周二嫂对我讲,去蒋百嫂家里不那么容易,她早晨起得晚,没人敢这时敲她的门,她也不喜欢客人去;白天呢,她在集市卖油茶面;晚上她倒是回家的,但没个定时,或早或晚,而且如果赶上她喝醉了,带回家的就不仅是一身酒气,可能还会有一个男人,这时候更不便打扰她了。
  我说没关系,我可以慢慢等待机会。
  周二嫂笑着说,我可不是要拖你的腿,想让你在我的旅店多住几天啊。
  我哪会那么想你呢,我说,你对那个没钱的瘸腿人都那么好。
  一提起瘸腿人,周二嫂又叹气了。她说那个人实在可怜,一夜能拐到金平庄,幸亏夜里没下雨。不过晚上寒气大,天又黑,他不知遭了多少罪!说着说着,她的眼睛湿了。她告诉我,乌塘还有一个爱唱歌的人,她专唱婚礼上的歌,叫肖开媚,在城东开了家婚介所。她劝我不妨去见见她,也许她唱的歌对我也有用。
  吃过早饭,我就步行到城东去找那家婚介所,还真的好打听,一找就找到了。不过肖开媚不在,只有一个嗑着瓜子的肥胖女人守在那里。她对我说,肖开媚今天有活儿,开鞋店的老杨的儿子结婚,她主持婚礼去了。我问肖开媚是否会在婚礼上唱歌,那女人竟然操着一口港台腔对我说,当然啦,她是去唱喜歌去的啦。乌塘的新媳妇,肖开媚要是不去给唱上几首喜歌,她们是不会入洞房的啦。她问我是不是也来预约婚礼的,我摇了摇头,她就兴高采烈地说,那你一定是登记找男友的啦,你喜欢医生吗,医生握着手术刀,又挣工资又拿红包,还不显山不露水的,安全!我这里刚刚登记了一个,他老婆得癌了,他让我先帮他物色着,他老婆是晚期癌症,挺不上几个月了。你喜欢xx吗,有个刚离婚的xx,带着个八岁的男孩,想找一个容貌说得过去的,我看你够标准啊!她一边喋喋不休地说着,一边取来一个花名册,哗啦哗啦地翻着,为我物色着人选。那一刻我觉得她就是拿着生死簿子的专门勾人魂魄的阎王爷,而我正不知不觉地踏入了地狱之门。从这样的环境中飞出来的喜歌,肯定透露着铜臭之气,不会让人的内心产生真正的喜悦。在我看来,真正的喜悦是透露着悲凉的,而我要寻找的,正是如梨花枝头的露珠一样晶莹的—— 喜悦尽头的那一缕悲凉!
  我失望地离开婚介所,漫无目的地回到街巷中。见到街角有人卖金鱼,就凑上去看两眼;见到一个乞丐从垃圾箱中往出翻腾东西,也凑上去看两眼。天色有些昏黄,丝丝缕缕的云彩看上去就像是一片荒草。我进了一家录像厅,厅里光线微弱,汗腥味很浓,像是误闯了鱼虾市场。录像是循环放映,画面上是一个女人酥胸半露、同时与两个男人调情的镜头。我看了两眼,就乏味了,歪在破烂不堪的椅子上睡着了。这一觉竟然睡得比在旅店还要沉迷。等我醒来,电影已转为枪战片,一队穿迷彩服的士兵与一队穿便服的人在丛林中激战正酣,哒哒哒的枪声和火光交替出现。我觉得肚子饿了,晃晃悠悠地步出录像厅,一看手表,已是午后一时了,便就近踅进一家小吃店,要了一碗米饭,一盘地三鲜。在等菜的时候,听见两个面色黎黑的食客在议论刚刚发生的一件事情。说是那个唱喜歌的肖开媚今天上午主持鞋店老杨的儿子的婚礼时,被矿工刘井发给打了。肖开媚介绍了一个外乡来的女子给这矿工,谁也不知道她是来乌塘嫁死的。刘井发和她过了两年,总不见她怀孕,让她去看病吧,这小媳妇反而污蔑刘井发,说他的种子不好使。刘井发起了疑心,砸开了小媳妇终日上着锁的箱子,结果发现了好几张关于他的人身意外伤害保险单,刘井发将她暴打一顿,要休了她,小媳妇倒也不在乎,她说自己结婚前就戴了环,根本就没想给他生个一男半女的。刘井发认为婚介所的肖开媚一定是和小媳妇串通好了,介绍了这么个毒蝎女人给他,就揣上一把斧头,闹了老杨儿子的婚礼,在肖开媚的背上砍了十几斧子。如今肖开媚被拉进医院急救,刘井发被警车带走,搅得婚礼没点喜庆的气氛,老杨哀叹自己卖鞋招来了邪气,连新媳妇敬的喜酒都不吃了。
  咳,你说这新媳妇带着个环和人家结婚,等于往肚子里放了一张网,那刘井发撒下的鱼苗再好,也是个被擒的命!其中那个长着对招风耳的食客说。
  另一个吃东西时发出响亮吧唧声的食客说,我要是娶了这样的媳妇,就把她捆上,让她天天跪在门槛上,每隔五分钟喊我一声爷爷,不喊就揍,我就不信弄不服帖她!他进而分析煤矿事故多的原因,那是由于地下是阎王爷居住的地方,活人天天下去采煤,等于掘阎王爷的房子,让他不得安生,他当然要大笔一挥,取出生死簿子,把那些本不该壮年死去的人的名字一一勾上,提早带走他们。所以死在井下的矿工,总是三五成群。
  招风耳说,现在行了,下井的一班是九个人,上头不是有文件吗,超过十人以上的死亡事故才上报,死九个人,等于是白死!
  王书记也真是命好,小鹰岭煤矿那次事故,要是蒋百也在井下,刚好是十个人,一上报他就得倒霉,还不得来个行政记大过处分?哪有日后被提拔的份儿!妈的,蒋百也真是甜和他!你说蒋百究竟去哪儿了,我估摸着他那天还是下井了,只不过没找到尸首罢了。不然他家的狗怎么天天还是去汽矿站迎他?狗从哪儿把人送走,自然是在哪儿等主人回来的!
  他们接着慨叹被不明不白抛弃了的蒋百嫂,慨叹糊里糊涂没了爹的蒋三生,慨叹采煤不是人干的活儿。本来他们的饭已吃完了,慨叹来慨叹去,他们觉得世事难料,就说不如趁着休班,一醉方休,明天下了井,能不能回来,还两说着呢。我这才明白,他们也是矿工,难怪他们的脸那么黑呢,好像每一道皱纹里都淤积着煤渣。他们要了一斤烧酒,两个小菜,开始了新一轮的吃喝。在这种时刻,我也特别想喝上一点酒。我吆喝来店主,要他为我拿一壶酒,添上一碟五香花生米和一碟咸鱼。店主吃惊地看着我,半晌没有反应过来,他大约没有见过一个女人会来这里要酒喝,所以当他朝灶房走去的时候,不由自主地嘟囔道:又一个蒋百嫂——
  两个矿工无所顾忌地聊着天,他们一会儿讲邻里间的事儿,一会儿又讲亲戚间的事儿和夫妻间床上的事儿,非常地放纵,又非常地快乐。我呢,对着几碟小菜独斟独酌着。小吃店的卫生状况很差,苍蝇络绎不绝地在杯盘碗盏间飞起落下,赶都赶不及,只好对它们听之任之,也算有生灵陪着我这孤独的酒客。
  时光在饮酒的过程中悄然流逝了。裹挟在酒中的时光,有如断了线的珠子,一粒粒走得飞快。不知不觉间,天色已暗淡了,那两个矿工是什么时候走的我竟一无所知。我飘摇着向外走的时候,店主吆喝住了我,说,哎,你还没付账呢!看来我把这小吃店当成了自己的家。我掏钱买单的时候,店主问我,你不是乌塘人吧?我点了点头。店主把零钱找还我的时候,说,世上没有趟不过去的河,遇事想开点!
  我觉得自己轻飘得就像一片云。如果我真是一片云就好了,我能飞到天上,看看我的魔术师是否在云层背后、手持魔杖对我微笑?我叫了一辆人力三轮车回旅店。路过暖肠酒馆时,我看见了蒋百嫂的背影,她一定又去吃酒了。而她家的狗,正在路边有气无力地啃着一簇野草。
  我回到房间倒头便睡,一条波光荡漾的大河出现在梦中。我站在此岸,望着对岸的青山,忽然看见一只鹰从青山中飞起。我的目光追随着这只鹰,它突然就幻化为一朵莲花形态的彩云;当我对着这云的娴雅之美而惊叹不已时,彩云又变为一只鹿,让人觉得天上也有丛林,不然这鹿缘何而生?正当我想要仔细察看鹿身后的天空是否有丛林时,它却变幻为一条摇头摆尾的鱼。而天空下面的青山,却依然是青山。我对着青山冥想之时,一阵哭闹声撕裂了我的梦境。在我看来,真正的喜悦是透露着悲凉的,而我要寻找的,正是如梨花枝头的露珠一样晶莹的—— 喜悦尽头的那一缕悲凉!
睁眼一看,天已黑了,去拉灯,灯却依然黑着脸,像是与什么人生了气,不肯绽放笑容。我摸黑走出房间,见走廊尽头有一支蜡烛坐在花盆架上,它勃勃燃烧着,投下一带颤动的乳黄的光影。这光影于我来讲仿佛是一片片凋零的落叶,我小心翼翼地踩着它走过,踩出了一脚的苍凉。睁眼一看,天已黑了,去拉灯,灯却依然黑着脸,像是与什么人生了气,不肯绽放笑容。我摸黑走出房间,见走廊尽头有一支蜡烛坐在花盆架上,它勃勃燃烧着,投下一带颤动的乳黄的光影。这光影于我来讲仿佛是一片片凋零的落叶,我小心翼翼地踩着它走过,踩出了一脚的苍凉。
  正当我要走出屋子,想看看外面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时,背后传来了脚步声,回头一望,原来是周二擎着一盏油灯从磨房走了过来,他大概刚泡完豆子。黄豆不被泡软,是上不了磨盘,做不成豆腐的。
  我问周二是谁在外面哭闹,听上去撕心裂肺的,怪瘆人的。周二叹了一口气,说,能是谁啊?是蒋百嫂!她醉了,又赶上停电,她就闹,非说要用xx包把供电局给崩了!

周二对我说,蒋百失踪后,蒋百嫂似乎特别怕黑暗,逢到停电的时刻,她就跟疯了似的四处奔走呼号,绝不肯在家里呆一刻。周二嫂为此买了很多包蜡烛送她,可是她并不喜欢烛光,嫌它身上不带电。给她送油灯呢,她非说油灯睁的是鬼眼,不怀好意地看她。周二嫂就买来一盏电瓶灯送她。按理说电瓶灯发出的光与电没什么区别,可蒋百嫂仍是嫌弃它,说它把电藏在自己的肚子中,不能传输给别的电器,是个废物。邻居们都知道蒋百嫂受不了没电的时光,所以一遇停电,周二嫂不管手上忙着什么紧要活儿,都要立马放下,去安慰蒋百嫂。蒋百嫂在停电时刻暴躁不安,而一旦室内电灯复明,她就奇迹般地安静下来了。

周二把油灯摆在门口的鞋柜上,陪我出去看蒋百嫂。街面上没有车辆驶过,也没有行人,路灯一律黑着脸,只有两束锐利的手电筒光在蒋百嫂身上闪来闪去,使她看上去像个站在水银灯下拍夜景戏的演员。

周二嫂说,你回屋吧,蒋百嫂,夜里凉,你要是感冒了,谁心疼你啊?你回了屋,电也就来了。

蒋百嫂跺着脚哭叫着,我要电!我要电!这世道还有没有公平啊,让我一个女人呆在黑暗中!我要电,我要电啊!这世上的夜晚怎么这么黑啊!!蒋百嫂悲痛欲绝,咒骂一个产煤的地方竟然还会经常停电,那些矿工出生入死掘出的煤为什么不让它们发光,送电的人还有没有良心啊。

我从未见过一个女人为了争取光明而如此激愤,而这光明又必须是由电而生的,这让我困惑不已。蒋百嫂哭叫着,周二嫂和另外两名妇女则好言劝解着,打算把她架回屋子,可她像头被激怒的公牛一样,没有回去的意思,不断地往前挣,声言要买两吨xx,把供电局炸成一片废墟。正当大家一筹莫展之际,路灯就像长了腿似地跳了一下,电闪闪烁烁地来了。蒋百嫂打了个激灵,立刻安静下来了。

路灯亮了,居民区的灯也亮了。光明中蒋百嫂虽然也是一脸的悲凉,但她已恢复了理智。她对周二嫂等人说着对不起,然后领着一直在旁边打着哆嗦的蒋三生回家。

蒋百嫂走后,我随着周二和周二嫂回旅店。周二一进门就奔向油灯和烛台,忙不迭地“噗噗”将它们吹灭。周二嫂说,蒋百嫂确实怪,一停电就跟疯了似的,任谁也劝阻不了,除非是电回来了,她才恢复平静。我觉得这其中一定隐藏着什么秘密。周二说,能有什么秘密呢,男人就是女人的电,缺不了的;离了这个电,再好的女人也干枯了!说着,十分自得地冲周二嫂挤着眼睛,似乎在提醒她,她身上的活力是他赋予的。周二嫂“呸”了周二一口,说,喂你的驴去吧,要不它明天早晨哪有力气拉磨!周二哼着小曲,乐陶陶地去磨房了。

在这样一个夜凉如水的夜晚,我特别想和蒋百嫂聊聊天。我没有征求周二嫂的意见,独自出了旅店,走进一家食杂店,买了两瓶二锅头,一包花生米、一袋酱鸡爪以及几个松花蛋,敲蒋百嫂家的门去了。

蒋百嫂的家门外挂着一盏灯,还吊着一串风铃,所以轻轻敲几下门,风铃就会跟着鸣响。那风铃很别致,一只彩色的铁蝴蝶下吊着四串铃铛,它们发出的声音非常清脆,看来蒋百嫂把它当门铃来用了。

开门的不是蒋百嫂,而是蒋三生。他见了我有些躲躲闪闪的。我问他,你妈在家吗?他先是说在,接着又说没在。他好像刚哭过,脸上的泪痕隐约可见。他立在那里,像个小门神,没有让我进屋的意思。

我认定蒋百嫂就在屋里,就说要进屋等她。蒋三生毕竟是个不谙世事的孩子,他噔噔地跑到一扇屋门前,说,是在周妈妈家住店的人,我说了你不在,可她还要进来等你!

我已经不请自进地跨进门槛了。一股香气扑鼻而来,是幽微的檀香气味,看来蒋百嫂在焚香。

屋子素朴而整洁,陈设看上去规矩、得体,与我事先想像的零乱情景大不相同。有一点让我觉得奇怪,明明有两扇屋门,进门的小厅里却摆着一张小床,一看就是蒋三生的,蒋百嫂为什么不让他住在屋子里呢?

我把酒菜放在小厅的圆桌上。蒋百嫂推开一扇蓝漆门,提着一把黑沉沉的大锁头,赤红着脸走出来,反身把门锁上。她再次转过身来时连打了几个寒战,好像她刚从冰窖中出来。也许是刚才这一场哭闹消耗了她太多气力的缘故,她看上去有些疲惫,发髻也松垂了,几绺发丝像树杈那样斜伸出来,而她的唇角,漾着一点红,想必先前她暴怒之时不慎咬破了它。她有些木然地面对着我,久久无话,只是不断地伸出舌头舔拭唇角,微蹙着眉。那血迹被吸干后,慢慢地又洇了出来,好像她的唇角是个火山喷发口,金红的熔岩要不断涌现。

你找我有事么?蒋百嫂哀哀地看着我。

那天我来乌塘,在暖肠酒馆,你邀我喝酒,我不识相,今天特地带了酒来,想和你喝上几盅,说说话,也算赔罪了。我看着她背后那扇上了锁头的门说。我从没见过一个人在自家屋内还得上锁,那里一定隐藏着秘密。

我听周二嫂说,你是来搜集鬼故事和民歌的。蒋百嫂吁了一口气对我说,我不会说鬼,更不会唱民歌。

今晚我不想听鬼故事,更不想听民歌,我说,我只想跟你喝酒。我盯着她满怀哀愁的眼睛,说,今天晚上太冷太冷了。说完这话,我确实觉得寒冷,忍不住打了一个哆嗦。

那好吧。蒋百嫂指着桌子上我带来的酒菜说,厅里凉,去我的屋里喝吧。她吩咐蒋三生把我带来的东西拿到里屋的地桌上。蒋三生答应着,xxxx酒菜兜在怀里,奔向里屋,那样子活像一个甩着长尾巴的小松鼠抱着松塔快乐地前行。

檀香的气息越来越浓了,我故做轻描淡写地对蒋百嫂说,从那屋里飘出来的香气可真好闻啊,我在佛诞日常去寺庙烧香,闻到的就是这种气味。

蒋百嫂淡淡地说,那里面供着祖宗的牌位,所以时常要上上香,说完,她率先朝屋里走去。在跟着蒋百嫂朝屋里走去的时候,我在她身后悄悄贴近那扇蓝门,我听见一阵“嗡嗡”的轰鸣声,好像里面有什么机器在工作,这更令我疑惑重重。供奉祖宗,环境应该是清净的,为什么还会有这样的声音发出?

蒋百嫂的屋子也是整洁的,屋子的布置以蓝印花布为主,比如窗帘、床单、缝纫机以及电视机上,挂的、铺的、苫的都是蓝印花布,看上去素雅而美观。我很难想像蒋百嫂会在这样的屋子里和形形色色的男人鬼混。

蒋三生已经把吃食搬到窗前的桌子上了。那是一张一米见方的方桌,左右各摆着一把椅子,桌上放着两双筷子,两个白瓷酒盅,还有半瓶喝剩的酒、一袋青豆以及半袋牛肉干。看来蒋百嫂常在这里邀人同饮。

三生,你睡去吧,没你的事了。蒋百嫂说。

蒋三生答应着,乖乖回到门厅去了。

我问蒋百嫂,怎么给儿子取了这么个名字,听上去老气横秋的。

蒋百嫂说,我头一胎流产了,流下的是对双胞胎,照算命人的说法,我算是有过两个孩子了,他出生,排行就是老三了,当然得叫他三生了。

哦,流了产的孩子也算数啊,我说。

那不也是从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么,当然算数了。蒋百嫂问我,你有孩子吗?

我摇摇头。

蒋百嫂问,你没结婚?要不是你不会养活?再不就是你男人不行?

我笑了,说,都不是。停顿了一刻,我告诉她,我正想要孩子的时候,我爱人离开了我,他不久前去世了。

蒋百嫂叹息了一声,哀怜地看了我一眼,说,咱姐俩原来是一个命啊。

我心中想,难道蒋百并不是失踪,而是死了?

蒋百嫂大概意识到失言了,她将我让到椅子上,说,我男人失踪了快两年了,没有一点音信,我这不也等于守活寡么?

见我没有附和,她又机智地引入先前的话题,说她怀的那对双胞胎之所以流产,是被丈夫给吓的。那年矿上发生透水事故,蒋百那天也下井去了,听到消息后,她认定蒋百已别她而去,一阵哭嚎,不想动了胎气,白白葬送了一对双胞胎的性命。其实那天出事的现场,并不在蒋百的作业点。

蒋百安然无恙地回来了,可她的肚子却像一片破网似地瘪了。她慨叹做矿工的孕妇,肚里的孩子随时可能成为遗腹子。

蒋百嫂坐下来,她家的电话响了。电话被蒙在床单下,铃声乍响时,感觉床下有个妖怪在叫,吓了我一跳。蒋百嫂撩开床单接起电话,喂了一声,有些不耐烦地说,我在集市站了{yt},腰疼,闩门睡了!说着,气咻咻地搁下听筒。我猜这或许是哪个男人想来这里讨便宜,反倒讨了个没趣。

蒋百嫂坐到我对面的椅子上,启开酒对我说,要是诚心跟我喝,得连干三盅。我答应了。她熟稔地斟酒,瓷盅里的酒荡漾着,不能再多一滴,也不能再少一滴的样子。三盅酒落肚,只觉得从口腔直至肚腹有一条火光在寂静地燃烧,身上热乎乎的,分外舒展。蒋百嫂指着我的脸笑着说,这世上爱涂胭脂的人真是傻啊,酒可不就是{zh0}的胭脂么!你瞧你,一喝上酒,黄脸就成了桃花脸,要多好看有多好看!

一喝上酒,我们就比先前显得亲密了。她问我,你男人是干什么的?怎么死的?我一一对她说了,蒋百嫂挑着眼角说,魔术师不就是变戏法的么?你嫁个变戏法的,等于把自己装在了魔术盒子里,命运多变是自然的了!

我是一个不愿意在人前流泪的女人,但在蒋百嫂面前,我泪水横流,因为我知道她的心底也流淌着泪水。蒋百嫂一盅一盅地斟着酒,我一盅一盅地啜饮着,我就是一堆冰冷的干柴,而这如火苗一样的酒,又把我燃烧起来。我絮絮叨叨地叙述魔术师离开我后,我怎样一次次在家里痛哭,怕惊扰了邻居,我就跑到卫生间,打开水龙头,将脸贴近它,让我的泪水和着清水而去,让我的哭声融入哗哗的水流中。我还讲了魔术师的葬礼,来了多少人,别人送的花圈又如何被我清理出去,甚至将被推进火化炉前,我对他{zh1}的乞求,乞求他把自己变活,以及我留在他冰冷的额头上的{zh1}一个热吻,都对她毫无保留地倾诉了。很奇怪,蒋百嫂对我的这番话并没有抱之以同情,相反倒是一阵接着一阵的冷笑,好像我的哀伤不足挂齿,她这种冰冷的态度让我不寒而栗!

蒋百嫂沉默着,她启开另一瓶酒,兀自连干三盅,她的呼吸急促了,胸脯剧烈起伏着,她突然“哇——”地一声大哭起来,说,你家这个变戏法的死得多么隆重啊,你还有什么好伤心的呢!他的朋友们能给他送葬,你还能{zh1}亲亲他,你连别人送他的花圈都不要,烧包啊,有的人死了也烧包啊。你知不知道,有的人死了,没有葬礼,也没有墓地,比狗还不如!狗有的时候死了,疼爱它的主人还要拖它到城外,挖个坑埋了它;有的人呢,他死了却是连土都入不了啊!

她这番话使我联想到蒋百,难道蒋百已经死了?难道死了的蒋百没有入土?不然她何至于如此哀恸?

蒋百嫂彻底醉了,她一会儿哭,一会儿笑,一会儿诉说。她拍着桌子对我说,乌塘的领导最怕的是她,如果她想把领导从官椅上拉下来,那就跟碾死一只蚂蚁一样容易。他们现在戴的是乌纱帽,可只要我蒋百嫂乐意,有{yt}这乌纱帽就会变成孝帽子

蒋百嫂唱了起来,她唱的歌与陈绍纯的一样,是哀愁的旋律。不过那歌里有词,而歌词反反复复只是一句:这世上的夜晚啊——,听得我内心仿佛奔涌着苍凉而清幽的河水。她唱累了,摇摇晃晃地扑到床上,睡了。是午夜时分了,我毫无睡意,只是觉得头晕,如在云中。

蒋百嫂哼着翻了一下身,她的黑色棉线衫褪了上去,露出了腰肢,我看见她的腰带上拴着一把黄铜大钥匙,我认定它属于那扇上了锁的蓝漆屋门的,便悄悄走上前,取下那把钥匙。

我掂着那把钥匙走出去,小厅的灯关了,看来蒋三生已经睡了,依稀可见小床上蜷着个小小的人影。我xx一番,打开那把锁,推开屋门。扑向我的是檀香气和光影,屋子吊着盏低照度的灯,它像一只蔫软的梨一样,散发出昏黄的光。这屋子只有七八平方米,没有床,没有桌椅,四壁雪白,拉得严严实实的窗帘也是雪白的,有一种肃穆的气氛。北墙下摆着一台又高又宽的白色冰柜,冰柜盖上放着一只香炉,一盒火柴、一包檀香以及供奉着的一盘水果。冰柜的压缩机正在工作,轰鸣声在寂静的夜里听上去像是一声连着一声的沉重的叹息,我明白先前听到的嗡嗡声就是这个大冰柜发出来的。蒋百嫂为什么会在冰柜上焚香祭祖,而却不见她祖宗的牌位?我觉得秘密一定藏在冰柜里。我将冰柜上的东西一一挪到窗台上,掀起冰柜盖。一团白色的寒气迷雾般飞旋而出,待寒气散尽,我看到了真正的地狱情景:一个面容被严重损毁的男人蜷腿坐在里面,他双臂交织,微垂着头,膝盖上放着一顶黄色矿帽,似在沉思。他的那身蓝布衣裳,已挂了一层浓霜,而他的头发上,也落满霜雪,好像一个端坐在冰山脚下的人。不用说,他就是蒋百了。我终于明白蒋百嫂为什么会在停电时歇斯底里,蒋三生为什么喜欢在屋顶望天。我也明白了乌塘那被提拔了的领导为什么会惧怕蒋百嫂,一定是因为蒋百以这种特殊的失踪方式换取了他们升官进爵的阶梯,蒋百不被认定为死亡   的第十人,这次事故就可以不上报,就可大事化小。而蒋百嫂一定是私下获得了巨额赔偿,才会同意她丈夫以这种方式作为他生命的最终归宿。他没有葬礼,没有墓地。他虽然坐在家中,但他感受的却不是温暖。难怪蒋百嫂那么惧怕夜晚,难怪她逢酒必醉,难怪她要找那么多的男人来糟践她。

有这样一座冰山的存在,她永远不会感受到温暖,她的生活注定是永无终结的漫漫长夜了。我悄悄将冰柜盖落下来,再把香炉、火柴、果盘一一摆上去。我锁上门,把钥匙拴回蒋百嫂的腰带上,走出她的家门。这种时刻,我是多么想抱着那条一直在外面流浪着的、寻找着蒋百的狗啊,它注定要在永远的寻觅中终此一生了。我很想哭,可是胃里却翻江倒海的,那些吞食的酒菜如污泥浊水一般一阵阵地上涌,我大口大口地呕吐着。乌塘的夜色那么混沌,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街面上路灯投下的光影是那么的单调和稀薄,有如被连绵的秋雨沤烂了的几片黄叶。我打了一串寒战,告诉自己这是离开乌塘的时刻了。

第六章:永别于清流

  我已经把脸涂上厚厚的泥巴,坐在红泥泉边,没人能看见我的哀伤了。比之乌塘,三山湖的阳光可说是来自天堂的阳光,清澈雪亮如泉水。涂了泥巴的身体被晒得微微发热,我觉得自己就是一块被放到大自然中等待焙制的面包,阳光用它的文火,丝丝缕缕地烤炙着我。泉边坐着一些如我一样浑身涂满了泥巴的人,他们也在享受阳光和清风,我无法看见他们脸上的表情,大家脸上的表情,都被那浓云一样密布的泥巴给遮蔽了,所以我不知道他们是哀愁呢还是快乐。
  原来的红泥泉被划分为两个区域,男女各半,只要望见一群涂了泥巴的人中青烟缭绕着,那一定是男人所在的地方,这群泥人喜欢手里夹着香烟,边抽边享受阳光。后来红泥泉的生意不如其他的温泉,经营者分析这是把男女分开的缘故,于是两个区域又合二为一,男男女女可以混杂在一起。果然,生意又渐渐回潮。原来之所以将男女分开,是由于许多男宾客连短裤都不穿,说是泥巴已将xx严严实实裹上,短裤实在是多余。而一些随意的女宾客,也喜欢裸露着乳房。男女混杂之后,规定是入红泥泉的客人必须要穿背心和短裤,但违规者大有人在,经营者权当看不见,听之任之。其实柔软的红泥已经是上帝赐予人类{zh0}的遮羞布,客人的选择不是没有道理的。一群泥人坐在红泥泉边的情景,让我联想到上帝造人的情形。这种能xx很多疾病的红泥,淤积在碧蓝的湖水深处,柔软细腻,一触摸便知是经过了造物主千万次的打磨、淘洗,又经过了千百年和风细雨的滋润,才酿得如此的好泥。
  坐在泉边的,有许多对恋人。虽然身裹泥巴不方便讲话,但从他们手拉手的举止上,xx能感受到他们的脉脉深情。情侣们的目光,也就跟这光芒四射的阳光一样,火辣辣的。我是多么的羡慕这样的目光啊。如果魔术师坐在我身边,他也会拉着我的手的,可他却被一头跛足驴给接走了。我在心底轻轻呼唤他的名字,泪水奔涌而出。泪水使脸上的红泥更加润泽,融入红泥的泪水已经被调化为最养颜的膏脂了。
  我通常上午时将通身涂满泥巴,坐在红泥泉边释放泪水,午后再去真正的温泉浸泡一两个小时。从温泉出来,换上便装,即可一身清爽地在三山湖景区闲走。
  我喜欢逛卖火山石的摊床。那些火山石形态不一,被开发出的产品也就各不相同。那些嶙峋峥嵘的因其妖娆之气而被做为盆景;细腻光滑的则被凿成笔筒和首饰盒;而纹理如蜂窝一样粗糙的,十有八九被当做了磨脚石。在卖磨脚石的摊床前,我遇见了一个七八岁左右的男孩,与其他赤膊、光头的男孩不同,他戴一顶宽檐草帽,穿着长袖衫,长裤,袖筒宽大,而且衣着的颜色是藏青色的,看上去老气横秋,他袒露于脸上的笑容,便有一种受挤压的感觉。他在摊床前招揽生意,而进行交易的,是一个面色黎黑的站在少年身后的独臂男人。男孩不像其他的生意人,采取的是花言巧语的吆喝或是围追堵截的兜售,他用变戏法的办法引起游客的注意。只见他手里握着一枚温泉煮蛋,把玩片刻后,这鸡蛋忽然幻化为一块磨脚石,当游人对着磨脚石惊叹不已时,他又把鸡蛋飞快地变回掌心中。游人喜爱这男孩,就是不买磨脚石,也要买上两枚鸡蛋,清瘦的独臂人的生意也就比其他卖火山石的摊床要好得多了。
  经过摊床的次数多了,我知道独臂人姓张,男孩叫云领,他们是一对父子。因为其他的生意人跟他们说话时,对独臂人爱说,老张,你行啊,你家云领在前面变戏法,你后面收着银子!而对男孩说的则是,云领,你这小东西这么会变戏法,在三山湖可惜了,你该进大城市去!当然,也有人用鄙夷的目光瞟着男孩,撇着嘴说,手脚这么快,别出落成个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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