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在前面:
《孤岛》去年年底发表在《黄河文学》{zh1}一期上。这是近两年我进行写实小说练习后的一个阶段性成果。于我,小说写作近乎艺术品的制作,是艺术,也是技术,我很希望能把这个活儿做好。尽管瑕疵是难免的,但制作的态度得认真。
给女主人司姓,是纪念童年时代的一段友情,一个姓司的女同学。我至今仍然记得她的样子,并永远以她的长相来衡量女性的容貌——像她的女孩儿,我认为都是漂亮的:)
小说中的Lo,是真实人物,我至今也不知道她的名字和长相,只听见过她的声音——穿过墙壁传过来。她和男友的对话是{jd1}真实的记录。我仍然记得那个夏日凌晨突然从梦中惊醒的感觉。能够告诉读者的是,她在现实中的结局和小说中的不同(我非常希望能不同)——她搬走了,遁入这个巨大的城市,消失得无影无踪。我由衷地希望她幸福!
玮向来认为我的小说有较为突出的幻想的质感,但缺乏生活的质感,但读了此篇的开局之后,说,竟然很生活么……
下面是小说:
每个人都是一座孤独的岛屿
我与你
无法明了彼此的悲与喜
————《写给T的短句》
一
司慕是被一阵咆哮惊醒的。
那时,她正梦见自己走在绿茵的草地上,一个巨大的黑影沉沉地笼罩着她,仿佛一只大鸟的翅膀。她拼命地想逃出黑影的笼罩,怎么也做不到,那片影子越来越近,直直地向她扑过来,她想喊,却发不出声,这时,她听见了一声愤怒的吼叫,猛地醒了来,额头上沁出一层冷汗。
床头闹钟的荧光指针隐约地指向三点,那是隔壁女孩下班回来的时间。
她懵懂地重又闭上眼睛,试图从刚才飘游的睡眠结尾处找到一个出口,让自己确认那只是一个梦,突然听见那个女孩子提高了声音,嘶哑地叫道:“我不想说,我就不想说,你愿意怎么样就怎么样吧。”随后她听见一记响亮的耳光,一个男人高叫道:“敢和我嘴硬,不想说,信不信我整死你。”
那记响亮的声音让司慕的后背反弹出一阵酸痛,她恼怒地伸出拳头要敲墙板,她最恨男人打女人了。伸手的一瞬间又冷静地停了下来,这毕竟是他人的家事,还是别让他们知道自己在隔壁听到的话吧。过分逼仄的空间往往很考验人的品德和意志力,听到了不该听到的,即使是无意间的行为,也让人不得不直视自己潜在的窥视欲。
那个女孩,她只在走廊里见过一次,是典型酒吧女的打扮,所有的装饰都刻意流露出招摇和叛逆的神色。金红色的头发,金红色的腰带,金红色的长筒靴。黑色胸衣,黑色皮裙,黑色丝袜。腰肢足够柔软和纤细,是盈盈一握的那种,眼睛细长,但描得很深很大,睫毛浓密得让人不敢信任。
司慕有{yt}中午回公寓拿材料,在手包里翻钥匙准备开房门,听见一串尖锐的鞋钉声从走廊那边渐渐传过来,愈来愈近,愈来愈匆促,响得让人心乱,似乎每一下都对坚实的仿大理石地面表达着不甘妥协的厌恶,每踩一下都想把它敲碎。这引得司慕忍不住放慢了翻钥匙的动作,想看看到底是谁的鞋钉响得这么旁若无人。
正午的阳光透过走廊尽处的玻璃窗,在黯淡的墙壁上留下一排寂寞的窗格。那个金红色的女孩子穿着一套亮莹莹的黑皮裙,摇着细弱的腰肢走过来,一只碧蓝的手机随着摇动,在她高耸的胸口弹来跳去,仿佛一只活跃的小鸟。她两只手各拎着一大袋东西,显然刚从超市回来。司慕看见她,迅速从包里摸出钥匙,侧过脸看着那个女孩子红艳欲滴的嘴唇,微微点下头,友好地问候道:“回来了。”
女孩子忽闪了一下浓密的蓝睫毛,警惕地看了她一眼,目光冷冷地回应了一个点头,没说话。她没找钥匙,笔直地站在门口,弯转尖细、带亮片的鞋尖,抬起鞋跟,不耐烦地踢了两下门,里面传来悉悉窣窣的拖鞋声,还有一只小狗轻声的呜咽。房门打开的瞬间,司慕也急忙拧动钥匙进自己的门,直奔书架,找到了那叠材料,临走时顺便去了趟洗手间,对着镜子补了两下唇膏,听见隔壁的女孩子在问洗衣粉的事,是放阳台了还是在什么别的地方?一个男子的声音,懒洋洋地答说在阳台呢,自己找去。
司慕锁了门,穿过静悄悄的走廊,看见四楼大厅里的滴水莲又抽出了两片翠绿的新叶。
她本能地厌恶那个声音懒洋洋的男子。他又高又瘦,看起来快一米九的架式,有事没事都戴一副墨镜。好像从来都不工作,每天抱着一条黑白花的小狗在小区里晃来晃去,偶尔会看见他在四楼大厅里用一只草绿色的绒球逗狗玩,他叫它狗娃娃。
那个女孩,司慕自己称她叫Lo,把她的男友叫Co。她看Lo的作息规律,认定她在小区附近的乐迪歌厅上班,这间公寓是他们租的房子。她当时在售楼处办手续时见过隔壁的房东,一个因为钱太多而满脸厌倦的中年男人。秃顶,无须,挺着肚子,脖子和头一样壮硕,说话总是仰着脑袋,用眼角看人,用鼻子发音。后来知道,在这座xx的SOSO小户型公寓,他一个人一次购进了二十多套房。
Lo经常和男友吵架,有时她的声音高,有时他的声音高,似乎主要是看谁更占理。还有些时候,传过来的是做爱的叫床声。这让司慕时常很尴尬。
离婚之后,司慕好长一段时间都xx。服了一年多的药片,{zh1}还是强制着放弃了。她不喜欢看电视,自从搬进小公寓后,她就把那台20英寸的彩色电视机送人了。房间实在太小,25平米,放进一张单人床、一张电脑桌、一张玻璃餐桌、一只书架、一只小衣柜、两把椅子之后,基本就没有多少空间了。没有电视可看的夜晚,司慕过得并不算寂寞。她要做的事情很多,以至于常常把出版社的工作带回家来做,反正就一个人,时间总会一点一点消磨过去。
但后半夜的惊醒是最难受的,一旦醒来,几乎是无计可施。
许多年前,她经常在后半夜惊醒,那时涌上心头的就是她活着特别没指望,她不知道活着究竟为什么。这个纠缠了她20年的{zj2}疑问终于在去年夏天得到了令她信服的解答,从此她每天晚上都睡得极其平安舒畅,很少会在后半夜突然醒来。
两个月前,这种让她烦乱的情形又开始了。她仔细回想,最初的确和隔壁这对男女有关系。Lo白天休息,傍晚上班,凌晨三点下班。Co好像偶尔会去接她,因为有时传来的是用钥匙开门的声音,有时是用脚踢门的声音。然后是电视里的声音,多半不是足球就是武打片,与此同时的是洗手间里淋浴的声音,再然后不是吵架声就是做爱声了,这要看两个人当天的心情。惟一一个不出声的,是那只黑白花的小狗。他们真是养了一条有教养的狗,很少听到它叫,它顶多是在被训斥之后低低地呜咽两声。
司慕由衷地喜欢隔壁的狗娃娃。
有一段时间,那个男友不见了,狗也不见了,只有Lo自己。她的鞋钉在凌晨三点的走廊里旁若无人地响成一串,她把钥匙甩得哗啦哗啦地响,重重地开门,重重地关门,似乎在努力把某个她厌恶的东西从屋里推到屋外去。她一个人的时候不开电视,只开音响,听林忆莲的歌儿,永远只放一首《默读伤悲》:“给我一点时间,默读自己的伤悲。让我保留我的尊严,今夜的心情,像一杯没有烧透的咖啡,满嘴,吐不出的苦滋味。”她一直放着歌儿,洗浴的时候也在放。有时,Lo会给某个人打电话,用的是方言,司慕听不懂她在说什么,只能听见她一边哭一边说,那种断断续续的声音很像在辩解,背景音里徘徊着林忆莲寂寞的低语。
司慕仰靠在床头,大睁着眼睛,盯着路灯溢出的昏黄在窗帘上留下的光点。隔壁的人终于能安静下来往往是窗外渐渐泛白的时候。每一次,司慕都怀着满腹弃妇一样的情绪,绝望地看着天光渐亮,知道这{yt}又要过得昏头昏脑了。这个时候,她真想求上帝把隔壁这对宝贝带到别的地方去,实在是太折磨人了。真是不明白上帝老人家怎么想的,偏偏安排自己和他们做邻居。
司慕叹口气的功夫,隔壁的椅子好像都活了,不时地走过来走过去,不时地倒下去站起来。隔了一会儿,她听见Lo开始咳嗽、大口大口地喘气,呜咽着说:“不是我情愿的。我告诉他我们是不陪客人出去的。我告诉他了。我说我有男朋友了。我都说了。真的不是我情愿的。”
“说谎!”男人叫道,一阵玻璃清脆的碎裂声毫不留情地穿过墙壁,让司慕不由得打个冷颤。她最受不了玻璃破碎的声音,每一声仿佛都能在她身体里面引起迸裂的共鸣。
“再说一遍,再给我说一遍。你们在车后座上干什么了?!别以为我没看见,我可给你们掐着点儿呢,总共15分钟!说吧,我不掐你了,说吧!”
Lo又是一阵咳嗽。司慕的嗓子也跟着一阵发紧,痒得厉害,她强忍着呼了两口气,才没咳出声。Lo喘了一会儿,开始断断续续地说:“你别生气,我和他什么也没做,真的没什么事……他是想带我走,我告诉他我们不陪客人出去的……我……我和他在后面就是想……他要是占点儿便宜就能多给我点儿钱……这个月的房租快到期了……”
司慕还是咳了出来,她急忙用被子捂住头,在里面实实在在地咳了一通,咳得满脸都是泪,把被子弄湿了一大块。咳完了,她听见男人冷冷地问道:“钱呢?”
Lo没说话。
有一把椅子不小心摔倒了,又爬了起来,椅脚在地上沉重地滑过,男人继续冷冷地追问:“我问你呢,钱呢?不是让人占了便宜吗?怎么摸了就白摸了?钱呢?”
Lo仍然没说话。
又有一块玻璃忍受不了沉默,猛然跳落到地上裂成碎片,尖利的声音刺得耳膜生疼。
“你他妈就是贱!整个儿一个贱货!”
有人摔门出去了,愤怒的脚步声在寂静的走廊里轰轰地响过。
隔了好一会儿,好长一会儿,长得似乎整幢楼都沉浸在无言的睡梦中了,一串压抑的低语执拗地传过来——“给我一点时间,默读自己的伤悲。让我保留我的尊严,今夜的心情,像一杯没有烧透的咖啡,满嘴,吐不出的苦滋味……”
司慕听着,听着,突然非常想吸支烟,这种愿望强烈得让她禁不住浑身发抖。
一支烟。她的手指不由得做了个拿烟的动作。
离婚之后,她陆陆续续地戒过好多东西,先是甜食,再是安眠药片,然后是烟。好在,她一直对酒精过敏。
烟。她不由得溜下了床,在微晞的晨光中四处搜索,心里明明知道不应该再去碰它,明明知道只要吸上一口可能带来什么结果,可眼睛和手却灵活地伸向所有可能存放香烟的地方。希望能找到一支,哪怕半支,只吸那么一口。只要把烟夹在手指中间,其实不吸也是可以的,只要那个东西能安稳地停在手指中间就好,就让人安心了。那种寂寞如丝缠绕的感觉就能迅速xx了。如果能吸一口当然更好,她可以靠在床头,看着窗外慢慢由透明的黑转向透明的白,清冷的空气从小天窗钻进来。那种名叫“绿”的女士香烟有一点薄荷味,在舌尖上会留下清爽的辣。就在那点辣流过整个口腔时,一缕柔细的轻甜慢慢涌动,但这些还不是最有魅力的环节,只有在烟草的xx从里到外地缭绕在唇齿和鬓发间时,才是全部享受的高潮,那时就可以在一片安逸的虚空中坦然地舒展四肢,再听林忆莲幽魅的低吟就能从容多了。那是她曾经寻到的{zh0}的自我安慰方式。那时她想,她不需要别的了,只要有一支烟和一本书就够了,就可以坐在任何地方,高高低低地,冷眼看人生,看别人,也看自己的一切。那一切,无论好与不好,有意思没意思,都不过像一支烟一样,在舌尖上轻轻地滑过,仿佛真实仿佛虚幻地享受着,玩味着,然后就穿过鼻腔,飘走了。烟灰会留下来,只有烟灰留下来,毫无价值地留下来,把周围的东西弄脏。
一支也没有,当然没有。当时决定戒烟的时候就把烟灰缸和所有的烟都扔掉了。她是下了决心的。没找到更好。难道不是更好吗?那件事不是已经过去了吗?她给自己冲了一杯咖啡,拿在手里握着。其实与烟无关。司慕浅浅地啜了一口没加糖的咖啡,浓烈的苦直接涌进喉咙里。不是烟瘾发作的问题,烟对她已经没有吸引力了,是另外某种东西迫使她不由得要借一支烟来找到一个出口,她需要全力抵抗的是那个东西。她本来以为她早在去年夏天就已经胜过它的追逐了,此刻却在秋夜的微光里再次看到它的影子,如此清晰,毫不留情地笼罩着她。
你还在吗?她向上仰望着,你还在这儿吗?如果你在,为什么它仍然能如此有力地俘获我?我连挣扎的力量都没有,就像一支被弃的烟蒂一样,扭曲着,燃烧出一股苦味。
二
司慕一直喜欢地铁,说不出来的感觉。当初xx买下SOSO的那间小公寓,其中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它离地铁近。倒不xx是地铁方便快捷不堵车,那只是能说得出来的理由。司慕最喜欢站在地铁站台上,看着铁轨在昧暗的隧道深处闪动的光点,看着列车从遥远的黑暗深处奔跃而来的那一瞬间,那时会有一阵风起,吹动头发和裙摆。
离婚之后,司慕就把留了七年的长发一刀剪断了,那本来是为于童君留的,人没留住,头发长短就无所谓了。
她记得那天是周六,她想到图书大厦去看看。站在车厢的门边,她一下车就看见了于童君的妈妈,手边领着一个小男孩。两个人目光对上的一刹那,彼此都停顿了片刻,司慕在不多的词汇中迅速选择了一个在当时听着最合适的称呼——“老太太”。
老太太点头笑了,看着她说:“好几年没见你了,样子倒是没怎么变,头发短了,人也瘦了。”
司慕感觉心里猛地一紧,鼻子就有点儿酸,她笑了一下,咬咬嘴唇,争取不让眼睛里的表情太丰富。说实话,她对婆婆还是有感情的,在四年的婚姻生活中,她和婆婆的关系从未像传说中的婆媳关系那么紧张过,她们似乎很容易就接纳了对方。在处理家庭事务上,两个女人从未让与她们关系最为密切的于童君为此太劳神。她曾经信心十足地向几个闺密传授与婆婆相处的“xx”——把婆婆当妈待,但别真当妈;一定不要住在一起,至少别总住一起。说得简单点儿,就是该亲密时别太生分,该有距离时别太不见外。当然,前提得是婆婆看你顺眼,不然怎么处都没用。
不过,即使是这样,她和于童君还是没能相守到底。
好像除了活着本身,再没有比婚姻更难坚持下去的事了。
那些年里,她从没动过把丈夫看紧的心思。无为而治嘛,她总是那么告诉身边的女友,何苦看那么紧,是你的怎么松都是你的,不是你的怎么紧都不是你的。那个时候,说这样的话,听着大有智慧大有信心。
直到苏黎黎打来电话。
她记得那个下午,阳光非常好,她坐在电脑边处理一份稿件,猫趴在电脑上低头看她,不时地舔舔爪子。司慕偶尔抬头,窗外是一片晴空,北方秋天那种清透的蓝总是让人很愉快。司慕怜爱地摸摸猫的小脑袋,桌边的电话就响了,她随意地拿起来,听见那边一个陌生的女声毫不客气地说:“我找司慕。”
司慕直觉到对方的不友好,她小心翼翼地答道:“我是,您是……?”
那个声音冷静而从容,字正腔圆地说道:“我是苏黎黎,于童君的同事。我们在一起一年多了,现在我怀了他的孩子,你们看怎么办吧。”
司慕拿电话的手刹时变得冰凉,她当时只说得出一句话,听着很白痴。她问对方:“是真的吗?”
那边轻蔑地笑了一声,说:“问他。”电话就放了。
司慕已经忘记自己当时都做什么了,只记得不知怎么搞的,跪在床边喘不出气来,想上床躺一会儿却上不去床。
一定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儿。好好的晴天突然就变黑了,有许多声音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嘤嘤乱响,震得她耳朵发麻。她无力地踡在床脚,把头埋进手臂里,想等耳朵里的那些声音慢慢散净。不知什么时候,有个柔软温暖的东西在她的手背上粗糙地擦过,一下又一下,好半天,她醒悟过来,是猫,伸着小小的舌头在舔她的手。她感激地接受着猫的安慰,猫睁着明亮忧伤的大眼睛,坐在对面看她,有个声音悄悄地说,这件事终于来了。她惊讶地抬起头来,惊讶于内心有个地方竟然会这样想,似乎她曾经盼望过或者期待过这件事。那是出于恐惧事先预备的心理缓冲吗?还是她潜意识里早就在期盼着这样一件事发生?她在求取某种平衡吗?
于童君回来的时候,司慕已经把晚饭做好了。她像往常一样地打理家务,对他工作上的事简单地问问,说说她在网上看到的几则新闻。她仍然像往常一样休息得很晚。第二天,她像往常一样早起预备早餐,匆忙吃完自己的那份,准备去上班。临要出门的时候,她一边整理风衣里面的丝巾,一边不经意似地对于童君淡淡地说了一句:“昨天中午有个叫苏黎黎的来电话,说是你的同事。”
于童君听了,拿牛奶杯的手抖了一下,故作xx地问道:“她说有什么事吗?”
司慕笔直地站在门口,仍然淡淡地说:“她说怀了你的孩子,让我们看着办。”然后转身推门出去。下到三楼时,眼前已经一片模糊,一步踏空,顺着楼梯直冲了下去,幸亏及时抓住了一段铁栏杆,才没摔倒。手上沾满了陈年的红色铁锈,像是染了一层暗红的血。
吃过午餐,司慕坐在办公桌边看稿子,只看见一片一片的黑字,一个字也读不进去,只好放弃。非常想找人说点儿什么,一时间不知道应该和谁说。想了想,便站到走廊里给婆婆打了个电话。简单的寒暄之后,她说有件事想告诉,婆婆那边停顿了一下,试探性地反问了她一句:“是苏黎黎的事吗?”
司慕惊讶极了,手机差点掉到地上,“您怎么知道?”
婆婆轻轻叹口气,说:“她昨天也给我打电话了,说是怀了小君的孩子。”
她可够厉害的,司慕在心里说。她从婆婆那声轻叹中察觉到一些隐意,便没做声,等着婆婆往下说。婆婆沉默了片刻,听出司慕在等自己说话,便婉转地说道:“小君这事做得太不象话了,对你对小苏都不负责。现在人家来要求负责了,总得有个了断,负当负的责任才成。”
司慕握着手机,听着老太太的婉转表达,后背渗出一层冷汗。她突然明白,尽管她和婆婆关系一直不错,甚至到了可以向人夸耀的地步,如今面对后代的问题,老太太仍然理性地选择了孩子。
老太太是对的。
离婚五年之后,司慕从另外一个角度理解了这件事,没有人有资格剥夺一个胎儿的生存权。她庆幸自己当初选择了退出,至少,可以让一个孩子合法地出生,并拥有自己的父母。
不过当时,是婆婆的婉转暗示让她冷了心的。
结婚{dy}年,两个人不想马上要孩子,想好好地享受两个人的世界。
第二年,两个人的工作刚刚有些进展了,认为不是要孩子的恰当时机。
第三年,准备要的时候,却一直没有,后来医生告知,司慕患有宫寒症,需要xx调理。
第四年,还在调理中呢,另外一个女人就怀孕了。
有一次,姐姐问她:“慕慕,你一直都不知道他外面有人吗?”
司慕点点头,又摇摇头。
她知道他和不只一个女人逢场作戏,只是作戏吧,她不愿让自己显得那么小气。男人的那点儿心思,看能看得住么?管能管得住么?何况于童君总是告诉她,我都不当真,你又何必当真。
她只是不知道这一个是如此厉害的角色,懂得怎么有效地俘获一个男人,并不动声色地取代另一个女人。而她,一直都是一个傻瓜。
一想到在那个女人的眼里,她不过是一个傻瓜,她就难过得要生出诅咒来。她恨那个女人,她更恨于童君。
是的,从始至终,他从未就这件事向她说过一句道歉的话,哪怕是敷衍呢,也可以让她知道,他虽然事出无奈,不得不离婚,但心里对她还是有一丝感情的,毕竟,他们曾经谈了三年恋爱,在一起生活了四年。但他什么都没说。xxxx的那天,他们默默地去了,默默地回来。她是在于童君不在家的时候搬走的,协议离婚嘛,该拿什么,不拿什么,都是清清楚楚地写着的。姐姐听了他们的分配方案,简单地算了算,认为房子的价格定得低了点儿,这年头,谁不知道房子肯定能升值呀,一人一半也给你少了点儿,更何况他还是过错方,你就是太老实,白读了那么多年书。
司慕没说话。再多要点儿又能怎么样呢?她不是只要钱多就能感觉幸福的人。她不知道下一步怎么办。她从来没想过自己竟然会离婚,直到租了房、搬了家,在许多表格的“婚否”一栏里总是注明“离异”时,她好像才慢慢从一个梦里苏醒过来,醒过来的{dy}个念头就是后悔。她不明白自己当时怎么那么容易就说出“既然这样,那就离婚吧”这样的话呢?她真是太傻了,她原本可以再等等的,错的又不是她,既然是他们的错,难道不应该由他们先来承担责任吗?她何苦自己先替人承担了。她真是够傻。
那段时间,她总跑到于童君公司对面的那个花亭里坐着,直坐到黄昏时分,等着看于童君下班从公司的大门里出来。她去过好几次,只见到过他一次。她坐在花亭的石头凳上,手边放着一本掩人耳目的书,眼睁睁地看着对面的门。她不想给他打电话,那样太失面子了,她觉得。她几次把手机打开,又关上。有时想到他到{zh1}竟然一句暖人的话都没有,心里就气得生疼,她恨他。她在心里重复着这句话,眼睛仍然看着那扇门。有人出来,有人进去,但没有他的影子。他的个子很高,在人群里特别显眼。以前约好在某个地方见面,她站在街边,漠然地看着人流在眼前跃动,然后,突然眼前一亮,那个男人就出现了。他的脸上总挂着一缕明亮的微笑,那个微笑总让她想起庞德xx的诗句:“人群中这些面孔幽灵般显现,湿漉漉黑色枝条上的许多花瓣。”那是她的男人,她喜欢那些挽着他在灯火辉煌的大街上徜徉的时光,依偎着自己的男人是多么幸福和安心的事啊,她曾经想,即使有{yt},于童君贫困潦倒或者遭遇不幸,她也不会离开他,就为了那些美好的时光中的记忆,她也不会离开他。
她不知道他会离开。
下班了,许多人在花亭里走过,但没有他的影子。
只有一次,她认为那一定是他,穿着一件银灰色的半长风衣,戴一条驼色的短围巾,站在门口等人的样子。她的呼吸立时变得急促,她本能地从石凳上站了起来,向前迈了几步,然后看见一个穿着紧身花风衣的女人从门里出来挽着他,两个人向街面上挥挥手,就有一辆出租车靠了过去。
司慕看着出租车流畅地驶出她的视线,在黄昏的阳光里,车顶留下了一串光点。那一瞬间,她突然想起了猫。那只猫,没有名字,她固执地管它叫猫,希望它知道自己在人类的汉语中的定位。猫是她从那个家里带走的惟一有呼吸的东西,但第二年就死在手术台上了,肚子里长了一个拳头大的肿瘤。医生说,那只是一个小手术,可猫还是没能挺下来。那个有阳光的下午,她天昏地暗地趴在床脚,猫曾伸出细小温暖的舌头舔她的手。
姐姐知道了她总到于童君公司对面去等他,强忍着没把心里的火发出来,{zh1}拍拍司慕的肩膀,尽量声音平缓地劝她:“别做傻事。他是别人的丈夫了,不再是你的了,你们已经没有关系了,没有了,你得正视现实,正视现实,明白吗?再说了,就凭你的条件,也不是就找不着人结婚了……那个肖阳现在干嘛呢?离婚了吗?”
她听着姐姐的话,忍不住笑了。
在医院做大夫的姐姐和她不一样,凡事永远会从最实用最合算的角度去考虑,所以很少会为感情纠葛这类世俗琐事烦恼。她的脑子从来都很清醒,计算向来都准确明白,她的生活准则就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以牙还牙,以眼还眼。宜将剩勇追穷寇,不可沽名学霸王……”。所以,当姐夫和单位某个小女子稍微有所举动,就被她一网打尽,直打到那个小女子换了部门后又换了单位,甚至搬离了这座城市。
但司慕做不到。
她也不太情愿想起肖阳。
结婚之前,她和肖阳见了{zh1}两面。
{dy}次,他们在茶餐厅里坐了足有8个小时,从早晨到晚上,比他们以前任何时候坐的时间都长。
她能感觉到肖阳对她的依恋,那种情感似乎从小学的时候就开始了,那时他们还都是小孩子,一起上学、一起放学,直到小学毕业,肖家搬走,搬到新城区。在那个小城,他们多次在街上相遇,推着自行车,背着书包,简单地聊些家里的事和各自学校的事。然后,她就考到B市读大学了,肖阳考到了河北石家庄,那是他父亲的故乡。他们的距离说近也近,说远也远。两个人经常通信,汇报近况。但她从来没想过要嫁给他,甚至在他那么深情地暗示过,她仍然没动过心。在司慕那边,她始终把他当作一个小弟弟,虽然她只比他大了不到三个月。她告诉他自己要结婚了,拿给他看自己的婚纱照,那种开心和炫耀与向女友们展示时的表达是一样的,但他只客气地看了一页,就放下了。
第二次约她见面时,他留了一个红包给她。应该是他一个月的工资吧。还有一包红艳艳的剪纸,说是奶奶听说慕慕要结婚了,特意给她剪的各种喜字和吉祥图案。
送他到车站的时候,天已经黑了。还有二十多分钟火车才开,肖阳停在站台上让她先回去,她没动,顺口说了一句:“再陪你一会儿,以后大家都结婚了,见面的机会就越来越少了。”她本来就是那么一说,却发现肖阳猛地低下了眼睛,扭过头去。那一瞬间,她的心倏地被针刺中,她下意识地拉住他的手,就像小的时候,大家做游戏都不愿意拉他的手,说他妈和人跑了,他是个小杂种时,她当着大家的面去拉他的手。
她拉住他的手,刚说了一声“阳阳”,就被肖阳反身抱住了,她感觉整个人都被拉向了他的胸口,他的嘴唇湿润而热烈地压了过来,不容她逃脱。她惊慌地抓着他的手,挣扎着要逃开,这是火车站啊,到处都是脚步、喧声、眼睛……在那一刻,时间停止了,所有的喧嚣和尘埃都被过滤掉,整个世界只有她和他两个人。他们紧紧地拥在一起,听着对方的心跳,每一声都很紧张,每一声都很兴奋,每一声都仿佛是{zh1}一声。这是他的初吻,她从嘴唇上知道了这个。泪水从眼睛里不管不顾地涌出来,涌出来,她不知道为什么要哭,可就是想哭,特别想号啕大哭,响响亮亮地大哭一场。她靠在他的怀里,她{dy}次知道,他的怀抱其实也是很温暖很厚实的。但她知道,他不是她的丈夫,她已经和别人签约了,那张镶着金边的小红本子上与她的名字挨在一起的不是肖阳而是于童君,这是她要面对的现实。结婚之后,好长一段时间,她都为自己当时接受了肖阳的吻而感觉对不起于童君,甚至隐隐地希望于童君有一场婚外恋情,这样,她就可以多少找回些平衡。她只是当时从未想过,婚外情其实远比一个简单的吻可怕得多。
人流涌过来冲挤着他们,要开车了,她从肖阳的怀里挣脱出来,眼睫毛上还挂着透明的泪珠儿,她勉强微笑着拍拍他的后背说:“一个人好好地!”然后推他上车,他不情愿地动了一下就停住,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大眼睛里蒙了一层水,司慕又推他,他还是不动,她推不动他,只好叫着他的小名求他上车,并且一再向他保证自己一定能过好。她知道这句话对肖阳来说意味着什么,他果然顺从地上车了。
火车迟钝地颤抖了一下,满心不情愿地驶离站台,她看见肖阳那双从小就充满忧郁的大眼睛在车窗后面看她,看她。她跟着车走了几步,就像所有老套的电影中表演的那样,她带着微笑,向里面的人摇手。火车越来越亢奋,滑动得越来越快,她渐渐放缓了脚步,当那双忧伤的大眼睛慢慢地消失在了深紫色的空气中,她知道这是她和自己的童年、童年的所有美好与纯真永别的时刻。从此以后,他们注定要天各一方了。
司慕拉紧了身上的大毛衣,衣领上一片微凉的湿触到了她的脸颊,她{dy}次开始对自己与于童君的婚约产生了怀疑——她的选择是对的吗?她真的要嫁给他吗?她真的像自己以为的那么爱他,他也像她以为的那么爱她吗?
世界上有没有一种超越于她的力量,可以让她在做如此重大选择的时候指导、提醒她,好使她不至于走错,好让她能够真切地xx一切真相,不但让她明白别人,更能了解最真实的自己?她向茫茫的黑夜伸出手去,似乎想在这片虚空中捕捉住什么,能够让自己有所依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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