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年，我们家有一只上了年头的畜类，就是母亲喂养了十五年的鸭子，这在村里人喂养的这种畜类里，是寿命长的，算是一只老鸭。
老鸭黑嘴黄蹼、一身黑白相间的打扮，头围一抹撒金绿纱巾，阳光下富丽堂皇、雍雍华贵。得意之时，引颈展翅、似翩翩舞者。要见到这一美姿，有三种时候：一是大清早，鸭子从鸭窝放出，它舒展一夜的憋闷，抖动亮翅。轻歌曼舞。母亲把每早放鸭子的事安排给我，我近水楼台，每早一景，既劳动又美育。二是鸭子离开家门见到同伴，趋之若鹜、低吟浅唱，自然张开双翅；三是畅游在池塘河里，嬉戏追逐，如白鹤亮翅，舞之蹈之。这都是它的面貌形体，它可不是徒有虚表。下河找食，去湾捞鱼，晚上生蛋，那才是它的工作和本分。
每天早晨，老鸭从窝里出来，在院子里，与鸡们稍叙夜晚的梦境，不待母亲喂食，就出门串河下湾，觅食长蛋。其实，早晨鸭子在家，母亲是不会喂食的，一来为了省粮食，二来鸭子饥饿了一夜，肚里无食，这种时候去找食吃，肯下力，食欲强。只等晚上老鸭回家，喂喂食，补充一下，补给长蛋，有劲生蛋。通常鸭子是在夜里生蛋的。早晨放鸭子的时候，都要先看看，鸭窝里有没有淡青色的鸭蛋，如果没有，要摸摸后屁股上的蛋包，有没有硬硬的鸭蛋没生，没生是不可放行的，要等完成生蛋的工作，才可以外出劳作。有谁偶尔在河边村口，捡到一枚鸭蛋，就是粗心的主人，没有摸摸鸭子屁股。我就有过这样的福气，捡过一次鸭蛋，对于一个孩子，有点象中了头彩，能高兴老长时间。
鸭子这种畜类，真是有可贵的品性，靠自己的淌河游湾，用功找食，替主人生蛋，补贴家用。它们有一个特点：吃鱼虾、水草的鸭子，生的蛋，蛋黄是金红色的。煮熟后细腻油香。若腌制成咸蛋，那蛋黄微咸流油，是蛋类的上品。如果刀切八瓣，是就饭下酒的腌制{jp}。忘了，蛋清也极特别，白里透青，盐味十足，佐一香椿，就是有名的蛋清香椿，可以一尝，真是好吃。可那时老家的境况，并不允许。母亲除拿一部分鸭蛋，换一些针头线脑、油盐酱醋的日用品，还要留足一些，给生病的我吃。我小的时候，大风天张嘴笑，被风呛了，气管不好，老咳嗽。母亲就用油炒鸡蛋、鸭蛋，给我润嗓养喉、止咳润肺。母亲还弄来偏方：花生、红枣、蜂蜜煮汤。绿豆汤煮梨 。在母亲的精心调理下，十几岁就好了，没有留下病根。自然就没有象奶奶担心的那样：要使治不好，那可怎么办，挣不上十分不说，连个媳妇也找不着。相反，我的身体后来很好，墩墩壮壮，夏天不吹风扇不开空调，冬天不穿棉袄不戴手套。这和当年吃流油的鸡蛋、鸭蛋、红枣、香梨有关。不由想起《诗经》的一句诗：“父兮生我，母兮鞠我。”现在想想，当时母亲体弱多病，却为我的身体操心费神。我那时，竟无感恩、感激之情，连句好听的话都没有，真是无知的愚童。
每早，老鸭出了家门，遇上邻家的同伴，叽噜呱啦、左右摇晃，一起朝南河走去。来到河边，径直跳下水，鸭蹼在水中摆动，自如悠闲，真正的裸泳，畅快淋漓。鸭们不时的用嘴啄岸边的草丛，找寻可吃的食物。捞出的小鱼小虾，活蹦乱跳，饶有趣味。有时鸭子们为一条小鱼小虾，会追赶嬉闹，淩波欲飞。这样安闲游弋、顺流而下，劳动快乐中，离去村庄老远。但不用担心，走不丢的，天一擦黑，它们会结伴而归。我家的老鸭从不迟到、晚回，更不用说夜不归宿。只是家里不放心，母亲每晚派我到村边看看，与老鸭一起回家，这件工作都是孩子们干的，叫赶鸭子。老鸭有时也到村南的荷花湾，寻食游玩，只是相对少些，可能是因为离家太近，没什么味道。其实荷花湾早没有荷花，污泥浑水的一个池塘，我们习惯叫南湾。天暖微风的时节，我们孩子去那钓鱼摸虾，与鸭鹅们共欢乐；冰封飘雪的隆冬，我们滑冰打猴，冷并快乐着。那里曾是我们孩童的乐园。
在老鸭身上发生一件大事。那时，老鸭正当年，串河下蛋很有业绩。可有一会，一连几天没有回家，我们全家出动，到村外河边，水沟潭湾寻找，都没找到。母亲心里有几分伤痛。这时邻居讲：我去北街王五家里串门，他家的一只花鸭子，头些天丢了，现在说找回来了。怎么有点象你家的那只花鸭子。母亲找了个事由去探视，果真是我家的老鸭。母亲与之论理，说出我家老鸭的几处记号，样样比对一点不差。王五一口咬定，鸭子是他的。母亲气不过，这样不清不白，心里憋屈得慌。就找到村里的调解干部，干部公事公办，说这样吧：王五把鸭子放出，白天村里找人照看，傍黑让它自己往回走，看去谁家。这样自有定论。天刚擦灰，满街上的人象赶会，等待谜底揭晓。母亲坦然以对，看着老鸭从容自如，悠闲的走向我们家，母亲平静自然。母亲并没有指责王五，自此不提。却给老鸭做了一顿好饭，表彰它的立场坚定。
后来老鸭年岁大了，行走迟缓呆滞，出门找食的劲头，也不似往常。有时候干脆不出门，在院子的墙角旮旯处，或卧或立，无所事事，看鸡们欢蹦乱跳，主人走来走去，似乎对什么事情都不感兴趣。它不与鸡们抢食，（也抢不动了），会等人家吃剩，四散走开，捡点残羹剩饭。母亲这时侯，会单独喂些食物给老鸭，并站在老鸭旁，等他吃完，以防鸡们哄抢。老鸭吃饱喝足，就在院子里散散步溜溜弯，活动活动筋骨。蛋是生不了了，象年迈乏力的老人，干不动活，出不得力。母亲并不嫌弃，尽心喂养，任它自由自性的活着。要说对待畜类，在民间，通常是当它们干不动活，做不了贡献，是要杀而食之的。推完磨杀老驴是常有的事。
{yt}早晨，我例行公事，放老鸭出窝，可它没有出来。我趴在鸭窝门口看，老鸭躺在窝里，一动不动。我急忙跑去喊母亲，她把老鸭轻轻淘出，放在框子里，上下翻看着，老长时间没说话。叹气伤感：老鸭生了那么多蛋，说没就没了。是寿数到了，由不得人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