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文》第三卷第二期(总第十六期)_天涯博客_有见识的人都在此_天涯社区
《学文》第三卷第二期(总第十六期)
出刊:2010年2月9日
编委会:梦之仪、草白、简儿
本期执行主编:草白

散文
采菊:湖州诗意
流水:纸上炉火
超山的雨雪
草白:过年了

汉诗
灯灯:立春
 黄昏的鸟鸣
简儿:沙滩
棕榈树
海浪

小小说

江丽华:仇人
戒赌

湖州诗意
采菊

江南各地,从东晋开始,一直连绵不断出现了一群群的诗歌群体。“兰亭诗会”、“初唐四杰”、“江东三罗”、“四灵诗派”、“江湖诗派”、“越中诗派”、“浦中诗人群”、“前七子”、“后七子”、“公安”、“竟陵”、“前浙派”、“秀水诗派”等等,诗词不仅是士大夫娱情的一种,也是参政议政的一种,更是表述志趣情操的一种,总之,曾经是上流社会生活方式的一种日常表达形式。而在这众多的诗词群体中,湖州以她特有的山林湖泊,孕育了一种隐逸高洁的诗词意味。这种意味就是闲适、孤傲、情趣,专注于个体生命的价值,执着亲情友情之间的温情,与台阁的官方价值观xx背道而驰的自由放浪。
从东晋至民国这个漫长的过程中,湖州的诗词象湖州城外的山峦,绵延不绝又跌荡起伏,随意翻开几页,处处是美妙绝伦的音律。
{dy}个对中国诗词有重大影响的湖州诗人是南朝诗人沈约。沈约(441-513),字休文,吴兴武康(今德清武康镇)人。“十三而遭家难,潜窜,会赫乃免,既而流寓。孤贫,笃志好学,昼夜不释。母恐其以劳生疾,常遣减油灭火。而昼之所读,夜则诵之,遂博通群籍。”(《南史。沈约传》)他善作文,历仕宋、齐、梁三朝。48岁时完成《宋书》。73岁卒,谥号“隐”。在诗歌中,他研究“四声五音”之说,将其引入诗歌,倡“四声八病”说,xx“新体诗”,要求诗歌在用字上必须按一定的声韵规律组合,以使诗歌朗读时能抑扬顿挫变化,遂使原来较为自由的来源于“诗经”“楚辞”诗体形式发生了一次重大的变革。后人称这种诗体为“永明体”。它是唐代五言格律的前身,已经初具格律诗的规模与要求,唐代五言、七言格律诗正是在些基础上进一步严密、完善。
这种诗体上的变化固然重要,但对湖州而言更大影响的是他带来的地域性、家族性诗人群体的形成。沈约代表的武康沈氏家族,出现了沈约、沈庆之、沈满源等一个沈氏家族诗歌群体。同时代,在吴兴乌程即现在的湖州市一带,也出现了丘灵鞠、丘迟父子为代表的丘氏家族诗人群体。这种地域性、家族性的特征,成为湖州诗歌史上的一个重要的特征,一直延续到明清时期。其绵延时间之长,影响之大,成就之高,十分罕见。比如,到了明朝的“苕溪五隐”与“岘山逸老社”,就是这种地域性、家族性的延伸中的典型例子。正德戊辰(1508),刘麟三十四岁,移居湖州,与吴珫、陆昆、龙霓等交往并结社,{zh1}由于孙一元的移居湖州加入,遂称“苕溪五隐”。“苕溪五隐”社以五人为核心,同时存在一些外围的学者和诗人,如凌震(时东)、严凤(季祥)、施侃(邦直)等人,与刘麟交厚。这个湖州诗歌群体中,吴珫是巨族,有强大的经济基础,而刘麟是精神{lx},孙一元是个性先锋。这个群体不仅都居住在一个区域,而且相互缔结婚姻。如刘麟与吴珫是姻亲,孙一元与施侃是连襟。这个群体密切活动了大约有四年,经常徜徉在湖州岘山间呤诗作画。岘山是湖州城外最近的一座山,几乎是湖州的南大门。这座山对着苕溪水汇成的大湖碧浪湖,湖光山色自不必说,最要紧的是山上有一尊“苍石洼樽”,那是大自然的鬼斧神工,在岩石上水蚀风化成一圆形水坑,形似酒樽,可容酒5升。唐开元年间,李适之出任湖州别驾,常与朋友登岘山,饮酒赋诗,一醉方休。洼樽附近特意为此建了一亭子。李适之当宰相后,洼樽因此而闻名,人称“李相洼樽”。唐颜真卿在湖州做刺史时,也常与湖州诗人们在这儿饮酒唱和玩联句游戏,所以岘山是湖州诗歌的圣地。“苕溪五隐”是一群崇尚复古意趣的诗歌群体,自然更是追随过往诗歌先贤的足迹。这个组织后来因为孙一元的去世而松散。但刘麟这个精神{lx}在,其后又与湖州的其他诗人组成了“岘山社”、“岘山逸老社”诗歌群体。“岘山逸老社”前后历三十余年,以唐枢和刘麟倡结“岘山社”为发端,人员众多。清人朱彝尊撰《静志居诗话》卷十一“韦商臣”条:“(韦商臣)与蒋恭靖瑶、刘清惠麟、孙佥事济、蔡同知玘、唐主事枢、陈参政谟、顾尚书应祥、吴太仆龙、朱太守怀干、张通政寰、施知州佑、李知县丙(即徐丙)、吴副使麟、□(缺字)参政龙一十五人,结‘岘山逸老之社’。……南苔(韦商臣)《秋社和朱霅峰韵》……霅峰者,名云凤,乌程人,官刑部主事,盖续入‘逸老社’者。”据此,“岘山逸老之社”后来扩大成为有十六名作家的湖州诗人群体。汤世贤等人出资修建的逸老堂成为刘麟等人结社的固定场所。刘麟、唐枢等人去世后,到了万历年间,许孚远等人再次在岘山结社。许孚远(1535-1604)是唐枢的学生,由湖州知府陈幼学“置田供会”。从刘麟退居湖州结“苕溪五隐”社,开始以岘山为名结社。至万历年间,许孚远复举社集,这个以“岘山社”为名的诗酒结社时长达九十余年,师友相传,明代文人结社鲜有其匹。岘山社成员的著述颇富,据《吴兴备志》、《千顷堂书目》等志书,有陆昆《吴兴名贤录》若干卷、孙一元《太白山人漫稿》五卷、施侃《菁阳集》四卷、凌震《练溪集》四卷、《凤笙阁简抄》、唐枢《木锺台集》三十二卷(嘉靖三十五年刻本作三十卷)、《辖圜窗杂著》一卷、《激衷小拟》一卷《易修墨守》一卷、顾应祥《崇雅堂全集》十四卷、《读易愚得》一卷、《惜阴录》十二卷、《授时历法撮要》一卷、《归田诗》四卷、《人代纪略》四卷、刘麟《刘清惠集》十二卷、《刘清惠集》不分卷、《坦上翁集》不分卷、陈良谟《见闻纪训》二卷、《〈尚书〉纂言》、《天目山房稿》、《山房摘稿》、《和陶小稿》、张寰《川上稿》二卷、王济《君子堂日询手镜》一卷、韦商臣《南苕集》一卷、孙济《苕溪集》、孙承恩《易卦通义》、《孙文简公集》二卷、许孚远《敬和堂集》十卷、《学庸论语述》五卷、《左氏详节》八卷、《乡饮会通》、《周易述》一卷等,不乏理学方面的研究成果。
明朝的这些湖州诗社内部之所以如此紧密联系,除了血缘、地域上的这些温情联系,更是一种精神上价值取向的同一。这种统一的价值取向,便是对自由山林生活的认同。诗歌群体中刘麟、孙一元这些外来重要人员之所以能够最终在湖州定居,主要是因为湖州有一种隐逸自在的山林气质。他们崇尚的山水只是外在的依托,真正的内在山趣在于他们对正统体制的蔑视,并在意识上与现有政权及世俗生活主动分离。以孙一元(字太初,原为秦人)为例,他的身上具有显明的非体制化或反体制化特征,如身世隐秘,行踪不定,衣着奇异等,其前一段以漫游为生,且有较重的江湖侠士习尚。后期定居湖州,与刘麟、吴、龙霓、陆昆结社以游,时称“苕溪五隐”,由此确立了一种xx不同于翰林交游方式的、更为脱俗、自主的在野生活的范型。但这些人都是从官员政治家庭出来的,有些只是暂时脱离台阁政治舞台,或是被贬或是丁忧,所以对民生政治,还是抱有特别的使命感,他们的诗歌广涉战争、寇乱、腐败、贫困等当代内容,这些诗带着浓厚的在野党的政治意味,具有批判性、悲观性,与台阁诗的牧歌基调截然有别,是一种借诗歌议政。这当然与正德万历年间在野党势力的日盛有关。同时,他们的学术上,也表现出对科举制度的怀疑,并影响到社会的知识选择流向。他们中的有些人拒绝参加科举考试,轻视功名,也轻视以经义之学为主体的官学,重视杂学的繁兴。对医术、地理、数学等杂学,表现出前所未有的兴趣。有通一种的,也有通数种的。如孙一元善“玄虚”之学,“宏才广识,知兵晓吏事”,吴珫“著书有《三才广志》、《史类》、《文编》,凡千卷,顾应祥著有《授时历撮要》、《测圆海镜分类释术》、《孤矢算术》。他们纷杂的知识体系已远非过去的正统官学所能涵盖,也无需获取体制化的认可即有自身价值,有自己的知识属性、流通方式及消费者。他们这个群体,据于他们“退朝”这个特殊的身份,更多的关注于自身在政治上的作用与著述上的留名。
明朝湖州诗人的这一种山水在野状态及对自身价值的关注,在唐朝时早已经形成,唐朝的“韩孟诗派”也即“苦吟诗派”的代表人物孟郊,就是一例。孟郊,(751年-814年),字东野,湖州武康人,早年生活贫困,曾周游湖北、湖南、广西等地,无所遇合,屡试不第,直至五十岁才中进士,五十岁任溧阳县尉,因不受重用而流连山水、吟诗作赋,不务公事,让人代为拟事,分其俸一半。六十四岁时,郑余庆招其就任兴元军参谋,卒于上任路上。孟郊长于五言古诗,由于长期贫困受压抑,其诗多写贫困及不平,诉说穷愁孤苦,用字力避平易浅俗。他在诗中表达的贫病痛楚,怀才不遇、有志难平的无可奈何,契合了许多落魄书生、贫民百姓的痛苦。这种对个体生命生存过程中的痛楚感受因为他的才气描绘得更加让人震撼。这种xx观注于自身存在状态的诗歌,较之明朝诗人们的诗体,更加纯粹自然,不带有政治上的功利。而当时湖州还存在着一个与孟郊苦吟诗截然相反的生活态度的诗人皎然。皎然,俗姓谢,字清昼,湖州长城卞山(今浙江长兴)人,中唐xx诗僧。是谢灵运的第十世孙。著作有《儒释交游传》及《内典类聚》共四十卷,《号呶子》十卷,今不见传,另有《杼山集》十卷、《诗式》五卷等传世。《诗式》是中国诗歌批评史上重要的诗歌理论之作。此书主要从艺术手法上论述作诗的概要,在诗歌的取境、用事、品藻、四声等方面提出要求,总结出诗歌的“四不”、“四深”、“二要”、“二废”、“四离”、“六迷”、“六至”、“七德”、“五格”及“辨体十九字”。综观而论,他提倡的是诗家的传统“中和”观点,强调的是平和、稳妥、蕴藉、怨而不怒、情而不溺、巧而不奇、近而意远。这些诗艺上的审美要求,是与他的生活态度紧密联系在一起的。是他与他的诗书画群体成员颜真卿、陆羽、李冶、阎士和、刘长卿、张志和等人,奠定人湖州人延续至今的百坦荫凉的悠闲气质。
湖州城外向西南行13公里在处,有一座叫杼山的小山。究竟有多小?陆羽曾经用脚完整地丈量过,是一千二百步。不过,那个时候的人称人行走,举足一次为跬,举足二次为步,所以按现在的标准应该是二千四百步。那也还是小的,听上去象是一个小规模的公园。山虽小,却有三百尺高。山顶平坦似一张桌子,在周围群山之中举着,以清风青翠供着。山上遍植桂树,每年秋天,整座山象是一支巨大的点燃的蜡烛,散发着浓郁的甜香。唐大历八年,也就是公元773年10月21日,桂花又香醉了整个山头。湖州城里的文人墨客,一个个坐着吱吱哑哑的船儿,顺着这阵香气,摇过长长的苕溪,来到了山下的渡口。苔溪里苕花正漫天飘白着,客人们的身上、头发上、眼睛里都有一层雾蒙蒙的白。来不及抖落花絮,他们又被桂花的香气浸染了。桂树嫩绿闪光的叶片,衔托着粉白色的花萼,他们折得一枝二枝,闻着,慢慢悠悠地上了山。“群子游杼山,山寒桂花白。绿荑含素萼,采折自逋客”。好景致好心情。可今天他们不是为桂花而来的。他们是来看一座新建成的小茶亭的。只是一座不越方丈的小茶亭,可连那些附庸风雅的商人政客都来了。这个叫湖州的小城,好山水,好喝茶,好吟诗,好讲佛,好谈道,反正就是好玩,什么好玩玩什么。谁想出一个好玩的物事,大家必蜂拥而至。
茶亭在山上妙喜寺侧。妙喜寺为南朝梁武帝(502-557)时所建,于梁大同七年(541)五月武帝于寿光阁会所司奏请置寺额。萧衍帝以东方有妙喜佛国,因以命之。旧置于湖州西金牛山。于唐高宗时将妙喜寺移建于杼山。在公元773年的这{yt},也有二百多年历史了,算得上一座古刹名刹了。寺里的主持便是皎然。这是一个冲动的、热情的、面对死亡万分悲哀的一个人。他一生都在寻求如何面对死亡。他先是企图寻找到长生不老药,做个不死的仙侣。《杼山集》卷一有《五言南湖春泛有客自北至说友人岑元和见怀因叙相思之志以寄焉》一诗,其中有“资予长生诀”之句,下有小注云“予尝授以胎息之诀”,表明皎然早年学过道术,知胎息之方。但没过多久他就发现那是一种不切实际的狂想。绝望之际,他又找到了另一个办法,那就是否认自己的生存。既然死是不能避免的,那就xx生吧。没有了生也就没有了死。他便又一心使自己成为佛前的一缕空气。佛与道,不过就是这样同在与死亡呕气。于是,这个迷惘的痛苦的男人,徘徊在道家奇异鲜艳的炼丹炉与禅家般若空宗“世事花上尘,惠心空中境”(《五言白云上精舍寻杼山禅师兼示崔子向何山道上人》)的青灯之间。一会儿是焚身如火,一会儿又是如置冰窟。但禅与道注定都不能帮他,只是使他更为痛苦罢了。但湖州是个没有深沉痛苦的地方。这里的山不高,但一座座绵绵不绝;这里的水从天目山下来,溪长湖大,桃花荷花苕花梅花,不一样的四季,一样的烟雨迷朦。那些失意的外乡人来了,不知不觉也吟起了诗,忘记了难过。王羲之这样,苏东坡这样,杜牧这样,颜真卿也这样。而米芾、张志和等人,更是进了这山水,再也没有出来过,谜一样消失在里面了。苔溪是一条忘川,喝了她的水能让人忘记忧愁。皎然从小喝着他,骨子里早已经留不住长久的痛苦。有{yt},他看到一段文字,道是房琯早岁隐终南山,往往闻湫中龙吟,后一僧以铜器拟之,大得房琯赞赏,大历间传至桐江,皎然戛铜效之,“以警深寂”。旁边其他和尚笑他,皎然曰:“此达僧之事,可以嬉禅,尔曹胡凝滞于物,而以琐行自拘耶?”从此,皎然自谓“达僧”了,放歌纵酒、交游名宦,吟咏情性。做回了一个热情的湖州男人。他的《杼山集》里,几乎都是他与友人送别、相聚的浓情,真诚、热烈,全不见一点出世之人的冷漠,甚至是感慨。正是这样的一个性情中人,接纳了流浪至湖州的陆羽,并与陆羽结成了四十多年的忘年生死至交,也让颜真卿编了四十多年没有编成功的《韵海镜源》,在他的妙西寺的招瘾院里一年就完成了。他将杼山这座小小的山头,变成了儒、释、道合流,诗、茶、禅合一的格局,使它成了湖州历史上最辉煌的山头,也使山上这座小小的茶亭成了湖州人永远的骄傲。
唐以后,北宋诗变为重议论化、散文化,内容大多与政治有关,南宋诗透着浓重的爱国文义情愫,这些都与皎然们留下的平和散逸生活格格不入,所以湖州诗坛上少有精采之作。但却在词上,出现了一位重要人物,张先。他的词描写士大夫的诗酒生活、怜时惜春、男女相思等为主。在技术上常用长调慢词,使叙事、写景、抒情更为曲折多姿。他与柳永两人,是开创新词风的词人。在他之后的刘一止,湖州归安人,也是有影响的湖州词人。他继续保持了张先等的北宋词风,细腻深沉中呈现清丽旷达,对国家大事很少提及。当时正经历“靖康之变”,国破家亡时刻,另一派词人在词里奋起呼喊甚至投身战斗。直至宋末,国家已经xx沦陷,在遗民词人群中,湖州词人周密又浮出了水面。作为“清空派”词人的代表,周密对那种对亡国遗民的深切细腻感受,便他成了宋末词坛三鼎甲之一。他可以将一些没有什么新意的亡国之恨之情写得十分优美,将心情写得深沉凄哀。即便哀怨痛苦也是惟美的。湖州人可以为一个家园的失去而悲伤,却不会参与政治争斗的呐喊。悲哀、绝望正是成就一首好诗的条件之一,周密这样,赵孟頫也这样。作为一个前朝王族成员,却出仕为新朝庭服务的人,他的诗,充满了自责、矛盾,真切表达了自己的自怨自艾。诗风几近陶(潜)、谢(灵运)、鲍(照)之诗,成就{zg}的是他的七言格律诗,清丽委婉,深沉细腻,犹如其书法,于俊美柔婉中蕴深长情味。他的诗到达了整个元代前期诗歌的{zd0}成就。他的整个家族,赵孟頫夫妇、父子的诗文在当时文坛上颇有声名。这种亡国之恨,也正是清朝诗歌得到空前发展的原因之一。这一时期湖州诗人、词人及其留传作品之多,为以前任何一个时代所不及。湖人陈焯、郑遵佶的《国朝湖州诗录》、《续录》收录至道光间的诗作者达一千二百人(见“市志”)。仅就叶恭绰《全清词钞》、朱祖谋《国朝湖州词录》统计,湖州词人有一百四十四人,其中有词集的九十三人。其次女诗人、女词人大量涌现,《全清词钞》所收录湖州籍女词人有十九人(含外地嫁来湖州的),而且都有集子。晚清词坛更出现了朱祖谋这样的大家。朱不仅创作成就突出,而且在整理、出版词集方面作出了很大的贡献。
湖州的诗人们创设了湖州城的闲适、温情的气质,从唐开始,到宋、明、清,一直带领着全城的湖州人,自始自终浸淫在这种气质中,直至今天。



纸上炉头
流 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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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去找寻杨园先生的遗迹。本不抱着多大的冀望,也就无所谓“乘兴而往,败兴而归”,即便是到郊野的田园桑林间去踏访一遭,也是可高兴的事,何况还怀揣着一个温暖的祈望。回来又浏览了一些著述杂章,更觉着任何所闻所见都是值得一书的了。
在炉头镇上转了一圈,自然看不到什么可供伫足的遗存了。我也没有仔细逡巡,不奢望的。只是想确认一下这个昔日的“炉头”确实已经湮灭无闻了。这里更早称“柞溪”,大致是种柞养蚕之故,溪岸两侧柞荫茂密而得名。杭嘉湖地域,河流密布,生民临水聚居,植梅者曰“梅泾”,载柞者名“柞溪”,自然而然;有喜文弄墨的腐儒耆宿为之揄扬,沾了些文采,显得典雅而有韵味了。荷锄肩担的农人挑夫大概不晓得附庸风雅,只见得这地界上有冶坊火炉,是别处不经见的,便以“炉头”称之,相沿承袭,炉头的名称就叫开了,“柞溪”只好印到故纸堆里去了——倘若不是为了写这一篇文字,估计我也不会把这绿荫荫水粼粼的两个字和“炉头”联系起来的——问过当地的朋友,对于炉头名称的由来所知寥寥,若“考炉镇冶坊,始于明嘉靖间,有沈济字绣川者,自湖州迁居炉镇,创始开设沈亦昌冶坊。”(卢学溥《乌青镇志》)今人不知其详,而其时浙西一地,唯炉头开炉冶炼,兴盛年时,冶炉五六座,三日一炉,一炉出锅釜五百,行销江浙,声名远播。陈沄在《柞溪棹歌》中记载: 家住炉溪曲水前,
铸金成釜旧相传。
沿塘时有商船泊,
夜半惊看火烛天。
大概可以想见其盛极一时的情景了。
我只看到一条浑浊的河道,漂着些垃圾和油污,绚烂之极,也触目之极,突突突的驳船沉闷地行驶在河面上。没有柞树,也没有见到丝毫冶坊的痕迹。一条旧格局的街道,遮掩在浓荫下,零乱、邋遢、陈旧;还有一片新的街区,楼高五六层,道路很宽,阳光下光挞挞刺眼得很,没有一点小集镇的温馨记忆。把目光投向稍远处,水泥厂一根根蓬勃的烟囱喷吐着烟尘,恣意地涂抹着巨幅书页一样的天空。我仿佛在一瞬间读到了炉头的各个章页,也不需要发什么兴衰之叹,见得多了,也就麻木了。历史也好,生活也好,总是滚滚向前,如同抓不住的尘烟……

从镇上退出来,沿桐乌公路往南,指示牌上指引西向单桥、杨园,往东是皂林。
我很晚才晓得杨园先生,是在秀州书局出的一套藏书票上,与吕留良晚村先生同列,有《补农书》传世。余愚昧,不知重,以为乡儒而已。蘅山兄开书店那会儿,里屋墙角立一小书架,所列书籍非但不出售,还不与出借,其中便有《杨园先生全集》上下两厚册。余不读书,不曾翻阅,却陡然感到先生的不一般了,才知道杨园先生的故园就在城北,咫尺之遥罢了。
“张履祥,字念夫,一宇考夫,号杨园。浙江桐乡人。明万历三十九年(1611年)十月初一生;清康熙十三年(1674年)七月二十八日卒。明末清初xx理学家,清初朱子学的倡导者,同时对农学有较深入的研究,著有《补农书》。”一般的履历介绍就此这般。其时改朝换代天崩地斥之际,又如何能安保一张书桌的清静?杨园先生也不能幸免于难,只在夹缝中苟全性命于乱世,以学问为诣,课徒为业,兼修农桑,不求闻达,澹泊一生。虽然在甲申之变(1644)前后,杨园先生也曾有一段秘密交游图谋恢复的经历,后世论者多铺叙夹议,以为大节彪炳,大书特书,其实持续的时间并不长,很快就偃旗息鼓了。倒是后来隐逸在乡间,抗志不出,一以贯之,为气节所重。
杨园先生与当时大儒黄道周有一面之缘。他去杭州参加乡试不举,意外的在灵隐寺遇到了黄道周。黄道周对他说:“学者的毛病没有比好名更大的了。我现在正被盛名所误。”影响很大,服膺终生。他曾赴绍兴拜另一位儒学大家刘宗周为师,受其点化教益,后集《刘子粹言》,以作阐发。同时,他与海盐何商隐、嘉兴徐敬可、崇德吕晚村先生等师友之间,互相切磋,相互砥砺,虽不能逾越学术藩篱,却也是一个大胆置疑,勇于思考的人。为学如此,当是十分可贵的了。
沿着乡间公路走向纵深处,处处平畴,一任鲜绿,安详平静。来之前,我只知道先生的故宅号“务本堂”,表明他“惟以敦本切于日用为务”的思想,瓦房数楹而已,早已渺无踪迹了。清代沈尧咨有《杨园故居》诗云: 甑山遗旧宅,大隐在人寰。
碧水自清浅,白云空往返。
高木殊落落,啼鸟尚关关。
不见杨园老,凭谁一订顽?
甑山其实是杨园村北的一处土丘,所谓山者无非是读书人的一种心境。杨园先生曾经在甑山钱氏人家读书求学,后又曾在此坐馆授课,与钱字虎等相交甚厚。因为建有寺院,也算一处胜迹,常有人游览凭吊。白云苍狗,往事悠悠,也复归荒垄了吧?
我在一种资料上看到过杨园先生墓地的照片,地处河边高地,依河岸有石阶直抵墓地,修葺后的墓茔建有纪念石亭,有碑,旁边有祠堂等其他建筑。还是左宗棠捐资修复的,并题墓碑:大儒杨园张子之墓。根据文字介绍,大概就在这块地界附近的。放眼四望,广袤无边的田野之中,星星点点的还遗留着一些土墩,栽种着一碧的桑林。而曲折的河流无始亦无终,两岸村舍逶迤。
该往哪里去呢?看到几个正在路边瓜地里采摘的瓜农,走进了一听口音却是外乡人,只好作罢了。兀自前行,又见了一位老农,正侍弄着旱地里的蔬果,上前探询这里是不是杨园村?
“是啊!”老人抬头望我一眼,直起身来拄着锄头应付我,看来是个和蔼的爱说话的老人。
“那杨园墓在哪您知道吗?”
“杨园墓?杨园坟吧?”
我愣了一下,又恍然明白过来,忙不迭地点头:“是,是,就是杨园坟!”唉,坟与墓一字之别,大概也是我与他之间的差距了。
“早没有了。”
“噢!”这我是知道的,“大概在哪个方向?哪儿?”
“喏,那里!”他的手臂一挥,我也没有看清。“还是我去打掉的呢!”
他的后一句话令我大感意外也大喜过望:“噢?怎么回事呢?”
他咧开嘴露出一口烟草熏坏的烂牙,颇为自得地说:“说来你年轻人也不晓得的,文化大革命的时候,大家都说杨园坟里有金银财宝,就去掘开了。哈!”
“有宝贝吗?”
“哈,几根骨头。啥也没有!”他靠着锄柄摇摇头,仿佛很失望的,又俯身干活了。
我离开了又回头望望他干瘦的背影,这意外的遭遇,使我忽然很不自在起来。他砸掉碑亭掘开墓茔的时候,大概正是我现在的年龄,或者还更年轻些。那时候他不知道,现在也不会知道,他每天的劳作,他插秧种稻、栽桑养蚕,甚至他居住的房舍的修建,都曾间接得益于那个被他开棺撮骨的古人。
那个年代里,一般读书人是贱视农业生产的,所以也常被农人轻慢为“四体不勤,五谷不分”。 杨园先生却说:“农事不理,则不知稼樯之艰难;休其蚕织,则不知衣食之所自。”客馆之外,他还操持自己的十几亩田地,请人耕作,自己也侍弄,“修剪桑枝,则老农弗逮也”,“凡田家纤悉之务,无不习其事,而能言其理”。在亲自劳作的基础上,他总结前人的经验,又结合自己的思考实践,写就《补农书》。书中主要讲解了各种主要粮食作物和经济作物的栽培育养技术,特别是蚕桑养殖,强调兴修水利对农业生产的重要性,讲究天时地利因地制宜,还包括各种生产工具和经济核算。这实在是很不一般了。这个人,没有金银财货,却用自己的教益影响了我们最基本的日常生活。
经过几处河岔高地,我都停下来观望,似是而非,转而竟意兴阑珊了。路过那座现代农业观光休闲园区,看着“补农山庄”的题匾,怔怔地出了一回神,终于还是沿原路返回了。
又见到指示着“皂林”方向的指示牌,犹豫了一刻,没有去,回城。过运河,站在川流不息的公路桥上,四下了望,这个旧时有“小瓜洲”之称的河路要津真个湮灭得影踪全无了,xx的“姐妹双桥”也只能到想象里去寻找了,只有大运河依旧浩浩荡荡,不舍昼夜。看到运河两岸林立的烟囱和庞然大物一样的储油罐,再看看昏昏沉沉的晦暗天空,似乎连想象的空间也被压抑得逼仄了。回来读到明初崇德文人贝琼的《皂林驿》:
朝发白水村,夕次皂林驿。
水腥无饮马,林黑有归翮。
昔年兵交地,白骨如山积。
万灶全已夷,风亭焕新饰。
居人尚星散,父老悲故迹。
团团关山月,夜逐南征客。
掩卷默然,心情好象更灰暗了。

超山的雨雪
流 水

我们几个闲坐在浮香阁前的高台上,喝茶,谈天,谈超山的梅花。近旁有一株瘦峭挺拔的雪松,紧贴高台石壁耸峙直起,仿佛又一个朋友,默不作声而已。四近的林木蓊蓊郁郁,那株xx的“唐梅”近在咫尺,虬枝奇倔,老树新蕊,观止矣。而一箭之外,则隐约可见林纾老先生笔下“古干诘屈,苔蟠其身,齿齿作鳞甲”的“宋梅”。蘅山兄数说着超山的典故,紫竹兄和车前兄都是{dy}次来,莫不新奇。见我出神,蘅山兄笑着说:“所谓唐梅、宋梅,也就是一种寄托而已。郁达夫不信,说要去问问植物考古的专家,估计也不大可能有这么杀风景的人物了。”
“于我而言,也无所谓信与不信。姑妄听之,姑妄说之。”我也笑,“郁达夫也只是笑谈,这个人,性情多过现实。”
“这样正好!这样正好!”蘅山兄点头,其他两位也相视怡然。

我是重访超山。{dy}次正值梅雨时节,雨水淋漓,游人廖落。我孑孓独行,也确实对这两株老梅怔怔出了回神。不过那回专为拜谒吴昌硕的墓冢而来,就在离此刻闲坐处不远,山脚一处绿树掩映的僻静地方。
“十年不到香雪海,梅花忆我我忆梅。何时买棹冒雪去,便向花前倾一杯。”大师爱梅。终于归葬超山。墓前有大师塑像,长衫布履,剪手而立,神态凝重。石砌的坟茔约摸一人高,圆形弧顶。墓碑是他的学生诸乐三先生所题:安吉吴昌硕先生之墓。墓葬右侧是墓表石碑,章太炎篆额,于佑任书,略叙一生;左侧是纪念馆。
先生之风,山高水长。他身出寒门,却得几十年苦心经营,融诗书画印于一炉,集各家所长,又独辟蹊径,蔚为大家。其书艺精绝,近人无出其右,篆书拙朴、隶书雄厚、楷书郁勃、草书苍劲;中年始学画,却是“古人为宾我为主”,学古而不泥古,雄浑刚劲,所谓“苦铁画气不画形”;治印,开创“吴门印派”,流韵悠远,赵石、陈衡恪、齐白石、潘天寿等都受其教益。每次到杭州,总忘不了到孤山上的西泠印社走一遭,只为那儿清静,平心静气可以规避凡俗的杂念纷扰。
那天,伫立墓前良久,听雨打丛林,恍若心曲;念大师风范,则高山仰止。而后独自拾级上山,登翠筠、疏影、松风三亭,于亭中小憩,林木摇曳生姿,水汽氤氲弥散,四顾茫然。经洗心池、虎岩等旧迹,又过八仙石、天门——这是郁达夫在《超山的梅花》里惊叹的地方,“到了这里,你才晓得超山的奇特。才晓得志上所说的‘山有石鱼石笋等,他石多异形,如人兽状’诸记载的不虚。实实在在,超山的好处,是在山头一堆石,山下万梅花。”登顶,见张宗祥先生所题“超峰”二字,叹服。
其时雨水不歇不止,潺潺之声不绝于耳。更有甚者竟夺路而来,漫了石阶,一路急流直下,瞬息间又消失于岩壑树缝之隙。梅子成熟了,色泽红紫、黝黑,缀满了枝头,一堆堆,一簇簇,若人垂涎欲滴。撷一枚含入口中,生津解渴去乏,好不舒意。现在回想起来,若以烟雨笼罩的平畴原野为海,那雨中的超山,岂不是超然独立的飘渺仙岛?

今又来访,情形却大不相同。多年未见的大雪普降大地,三五朋友相约,大致是要做“踏雪寻梅”这等雅事。从塘栖过来时,远远望见超山北坡素色茫茫,仿佛妇人的银色披肩,间或两三处背风岩岫不曾落雪,恰似几缕未尝绾束的秀发,委婉动人。鲁迅说“江南的雪,可是滋润美艳之至了;那是还在隐约着的青春的消息,是极壮健的处子的皮肤。雪野中有血红的宝珠山茶,白中隐青的单瓣梅花,深黄的磬口的蜡梅花;雪下面还有冷绿的杂草。”先生的文字是记忆的细致描绘,我所见的却是事实的婉约图景。那情形,朋友们大致以为要出乎想象的。
超山地处临平、塘栖两镇中间,这临平道上的旧事,蘅山自然熟稔。他说这地方出名很早,赵宋南渡后尤甚。文人墨客留下的诗文不少,诗僧道潜的《临平道中》最有味道:风蒲猎猎弄清柔,欲立蜻蜓不自由。五月临平山下路,藕花无数满汀洲。他用自己婉转抑扬的土白吟味,我们是学也学不来的,只能笑了。他又说道潜因为写诗多带讥讽,被勒令还俗,居然连和尚都没得做,平反了才又削发为僧。“看来做和尚也不容易。平常说没有办法了索性出家,其实也未必能如意。”蘅山说。我们又笑。“藕花无数满汀洲!”他不禁意间居然又重复了一遍,仿佛眼前所见,已然“脉脉荷花,荷叶田田”的景致了。我问他临平湖的事,他才警醒般活跃起来。湖曾在临平山北,超山南麓。顾况曾客寓临平镇,作《临平坞杂题》十四首,其中之一即《临平湖》:采藕平湖上,藕泥封藕节。船影入荷香,莫冲莲柄折。写实而已。元朝的黄庚写《临平泊舟》,有“万顷波光摇月碎,{yt}风露藕花香”句,更易引人遐想。末了,他说好端端的一个湖,说没了就没了,就剩下方志上的记载和诗文了。
“怎么没了?”
他叹息着说:“沧海桑田嘛。”停顿了片刻,又说:“我们眼前所见的,又有多少是古人曾见过的。古人所见,我们又能看到多少呢?”
他述说着旧时的隐逸高士,湖山胜迹,一段湮灭的遗闻与一页风散的诗文,间或呷一口逐渐寡淡的清茶,目光游离开去,怅然若失的样子。
浮香阁下,大明堂前,宋梅亭中,游人如织。携妻带子,举家同游者有之,呼朋引伴,三五成群者有之;或在林间逶迤穿行,大呼小叫,或与繁花攀附比照,灿然一笑,或是停憩消歇,左顾右盼。各自都有各自的乐趣,梅花,飘雪,都不是目的,都只点缀着各自的心境而已。
冰凉的雪水沿着浮香阁的檐头滴滴答答的落下来,洇濡了铺展在脚底下的石板。偶尔也有雪团从树杈上坠落,发出哀怨似的轻微声响。在高台上坐得久了,感觉出阴冷来,于是穿过楼阁,往山麓走去。漫山遍野的竹林,鸟雀敛迹,静谧无声,仿佛正在一场酣梦中似的。间或传来“扑簌簌”的响声——竹子被厚厚的积雪压折了。地上积着皑皑白雪,除了一径小道,再没有人穿越的足迹,仿佛人人心照不宣,不忍心破坏,留待更多的念想。
山中更见清冷,而日头也已坠西,逐相约下山。至于山南旧迹,留待日后吧。只是不知道这“日后”又在何时?且抄一段林琴南老先生的文字在{zh1},权作慰藉:
野水古木,渺滞翳,小径岐出为八、九道,抵梅而尽。至乾元观,观所谓水洞者。潭水清冽,怪石怒起水上,水附壁而止。石状豁,阴绿惨淡。石脉直接旱洞。旱洞居观右偏,三十余级。及洞口,深窈沉黑中,有风水荡击之声。同游陈寄湖、涤寮兄弟,热管入,不竟洞而出。潭之右偏,镌“海云洞”三大字,宋赵清献笔也。寻丁酉轩父子石像,已剥落,诗碣犹隐隐可读。
 ……


过年了
草白

年关临近,天气越发冷起来,不时有零星小雨或雪花飘落,即使有阳光,也稀薄的很。村里的河埠头上常常湿漉漉的——过年了,村民的年货都要来此淘洗。温度{zd1}的那几日,那上面常结着一层亮闪闪的薄冰,像一面打碎的镜子,反射着冬日浑浊的光线。
嚎——呜——,一声连着一声,不依不饶,再慢慢低下去,惨叫,是谁家在杀猪了吧?养了一年的大肥猪现陆续开杀,杀猪匠很忙,活儿排到了大年三十,这一路杀下来,各式尖刀也不知缺了多少豁口,没有一头肥硕的猪能活过除夕,除非它们另有用处。好在活儿还算顺利,怕只怕一刀下去,猪还活蹦乱跳的,疼痛让它铆足了劲往外跑,那嗷嗷的叫声,那不顾一切的闯劲,真是恐怖。我曾见过一只淌着血水的猪在奔跑,人群退避三舍,吓得哇哇乱叫,杀猪匠手握刀柄,伺机上前补上一刀,但不敢轻易靠近,直至它倒毙在柴房前,颈部在咕咕地冒着血泡,继之一声叹息,{zh1}一口气从它的嘴边缓缓呼出。他们才放了心。
接下来的一切都容易了。院子里,硕大的木桶热气腾腾,几个穿雨靴的男人手持扫帚柄,围桶而站,他们在剃猪毛。那头猪四肢向上,猪头翘起于木桶之上,鬃毛上沾着血,猪屁股则陷在热水里,早已感觉不了冷烫。男人们专心致志地刮鬃毛。他们的靴子上沾染了血,他们所置身的这个地方也是血水流淌,腥气弥漫。鸡鸭狗等躲在柴堆后面不知所措,尤其是鼻子灵敏的狗,它已察觉到周遭危机四伏,却不敢轻举妄动。孩子们伸着脑袋呆呆地望向这里,他们干净的鞋子暂时还不想踩在污血横流的地上。很快,整个院子里都是猪的腥膻味,这味道还不时地往人的身上撞,往别的空间里漫溢。
猪从开水滚烫的木桶里抬出来,鬃毛褪尽的猪,白花花地让人不忍卒视,原来它有那么肥硕、白净的肉,漆黑肮脏的猪圈也不损它的洁净。锋利的刀子{zx0}落在它雪白的肚皮上,沿着腹中线漫走,经过磨洗的刀锋利如霜,再加上杀猪匠技艺娴熟,避开各处骨头,熟知生理解剖之道,沿途所向披靡。
满屋都是血腥,满目都是猪肉,满心都是欢喜。猪肝挂在竹杈上,暗红色,是太多的红积蓄在一起的颜色。猪肾则挂在墙壁铁钉上,蚕豆形的猪肾,有股臊味,就是家里老人夜壶的气味,我从来没有吃过,也不知每年都让谁吃了去。两条凳子临时搭就的台子上摆着张竹蔑,那上头堆满了白花花的猪板油,特别软,质感油腻,比看到白花花的银子更让人高兴。另一张竹蔑上则团着一摊子弯曲如迷径的猪肠子,杀猪师傅在一丝不苟地清理粪便。
杀猪师傅是两兄弟,姓俞,从小死了母亲,在村里的福泉庵长大,父亲是个江湖郎中,常年在外漂游。杀猪是辛苦活,脏累差,一般人家不乐意学,村里也只有这两个兄弟不知在哪里学了这身手艺。每到年底,兄弟俩就忙和起来,扛着杀猪桶走村串户,清晨天蒙蒙亮就起床,晚上八九点钟才醉熏熏地从主人家里出来,月光地里,他们带着满身酒味回家。他们{yt}能杀五、六头猪,从腊月初十杀到大年三十,直到村里的百来头猪都在他们刀下咽气,他们才能高高兴兴地回家过年。
年味似乎是从杀猪日起才渐渐地明朗起来,似乎猪肉有了,其他过年所需的一切都可迎刃而解。但杀猪仅仅是开始,一个隆重的开始。接下来,便是蒸状元糕,点豆腐,裹粽子,做甜点,搓肉圆,所有吃食在数量上是惊人的,乡间的人都尝过饥饿的滋味,心里头还留着阴影,过年就是用来挤走阴影的。
年的高潮是在除夕日,那天,一大早,每户人家的烟囱都开始袅袅,有时烟极淡,说明这户人家的灶堂里火精旺,烧的多半是陈年的干柴块,灶台间闪着亮堂堂的光。鞭炮声不知从何处传来,“嘣——啪”,上声沉闷,下声清脆,有时是连续的嘣啪声,但它们并无规律可寻。它是最变幻莫测的,与你在何时何地聆听大有关系。当你锯木块时,它是锯子与木头发出的咯吱咯吱的撕裂声。当你上楼梯时,它便是楼梯与鞋底撞击的砰砰声。可是,在除夕日,特别是当我还在床上磨蹭着不想起来时,这声音到我耳朵里,便是干净的嘣啪声,沉闷而清脆。
此刻,全村老小忙里忙外,准备大祭天地呢。大人端碗拾碟,小孩到处乱钻,八仙桌摆在家门口,桌上细细地放置供品,有猪头,猪尾巴,猪肋条肉,全鸡,全鸭,豆腐,馒头等,烟雾袅袅,红蜡烛插在白萝卜上,白萝卜上滴着红颤颤的泪花,很快就凝固变硬了。如果恰巧有风,烛焰摇曳着,歪歪扭扭地像随时都会被风吸了去。可火柴会来帮忙,只要它一灭,火柴就会出现,尽管只有短短的一截,不小心还会烧到手指头上。那种盒子正面贴一张简陋的孩子骑车图,两侧镶着黑色的擦燃处,如今他们还在使用呢。
大年三十最难过的莫过于那些欠钱又还不起的人家了,这通常是一笔不小的数目,债主催得急,他们没别的办法,只好躲着。躲过大年三十就好了。家乡有个规矩,xx讨到大年三十,就该歇手了。大年初一是不能讨钱的。
这天,虽大多数人欢喜,但也有摔盆敲碗的声响淹没在鞭炮声中。无非是丈夫输了钱,回来还给妻子脸色,女人很生气,嚷嚷着要喝农药,男人更火了,一来二去,就吵上了。或者邻里失和,原本是一家借了另一家的钱,说好年底归还,可年三十还未见动静,实在憋不住了,冒失的女主人兴冲冲前去索要,这自然伤了那家的脸面,不情愿还了钱,心里非但没有感激之情,还出言莽撞,惹得两家又起口舌战。
祠堂祭祖是除夕日的重头戏。在暗落落的黄昏,各家端着饭菜携家带口陆续而来。祠堂远离人间,平日没有牲畜、食物的气味,也没有阳光的气味,廊檐太高,阳光只能在雕花的檐壁上打盹。此刻,饭菜和香烛的气味在堂室飘荡,而祠堂外,则是彻耳的鞭炮声。似乎人们只有来过这里,才会彻底地忘了这个地方,忘却人世的悲戚和无常,让自己的欢乐变得容易一些。
除夕夜来了,大年初一、初二,也紧紧跟随,好日子像竹筒子倒豆一样哗啦啦往外倒,太快了,太快了,还没玩够呢,元宵的灯笼已经点起来了。只能等明年了。可一年的时间好漫长呵。

灯灯的诗
1、立春
燕子把雨裁成更小的尺寸,它要它们小得再小
小得让河边的小草,小花
都不会疼
它要把蓠芭唤红,把柳枝唤绿
它要让母亲站在多前年
你放学的路口,因为雨水而紧张
你在窗前看见了这一切

像清风,在树上
留下微醉


2、黄昏的鸟鸣
她宽大的黄昏,被钟声提醒
下山的钟声,炊烟牵着它的手
那时,总有一种雨,下得无声,垂直
想家的屋檐,高高翘起,向着
故乡的方向
她失去过很多清晨,但黄昏的鸟鸣
又一次
轻轻,把它拾起。


简儿的诗
1、 沙滩

沙滩多么热闹,海浪、贝壳和异乡客
在椰树下来来去去
当他们都走散了
只留下我们俩
天地多么安静
我只沉醉在
斜阳的温柔里

2、棕榈树

我看见过那样一株棕榈,在沙滩上,在波浪间
在一个人的孤独里,翻飞,起舞
那是我们曾经种下的一株吗
欢乐还留在根里
叶子却悲伤地垂落
只因
你看见它,当陌路人般走过

3、海浪

在海岛,我侧耳倾听
海浪一波又一波
我想起你从前对我说
“海浪都在说着同一个声音
想你,想你,真的好想你“
现在,海浪依旧
它们说着什么呢
我听见
一只大鸟擦过波涛,惊慌拍翅的声音


仇人
市泾人
老孙头坐在家门口晒太阳时,远远听到汽车的引擘声,抬眼一瞧,见是一辆蓝白相间的警车,胸中不由升腾起一股怒气,便朝车子的方向“呸”了一口。
老孙头的恨不是没来由的。他是个老好人,平素不结仇,吃了亏也闷在肚子里。而这回,老孙头自认为受了委屈,天大的委屈,好像不那么“呸”一下,他就是没脾气的木头人了。
事情其实也简单。老孙头当过兵,曾在镇上的工厂做过工人。如今年纪大了,回乡赋闲。最近政府出台一项政策,是关于增加退休工人补贴的。对照规定,老孙头掰指一算,喜上心头——每月可以多拿一百余元。细心一想,又觉不妙,其身份证上的出生年月与实际不符。这就麻烦了,正好与优惠政策擦肩而过。申领{dy}代身份证时,他的出生年月就不准确。当时没往心里去,以为仅差个把月,小事一桩,阎王爷也不是翻户口本收拾死鬼。没想到一张小小的身份证要派上大用场,老孙头可急了,到镇上跑了一趟,找到老单位讨主意。老单位一口咬定要派出所出证明才肯盖章。他又去派出所,接待他的是李所长。李所长很年轻,待人也挺和气,只是办事情不那么干脆利落,说这种事要翻档案,得慢慢来,心急吃不了热豆腐。李所长不急,老孙头已经变成了热锅上的蚂蚁,脑子一热,听从一位好事者的建议,在电线杆子上寻到一个电话,付了二百块钱,弄了一张xx。xx放在怀里还未焐热,李所长上门了,说他xxx,罚了他二百块钱。老孙头急得跳脚,申辩说,证是假的,但出生年月确实是真的,我从未干过偷鸡摸狗的勾当,仅这一回。李所长笑眯眯地听他说完,口气也是同情的,罚款却一分不少。老孙头垂头丧气地从派出所出来,心想这一进一出,损失了四百块,xx还被没收。这事要是被乡邻们晓得,岂不要笑掉大牙。我老孙头平生不结一个仇人,今朝要破例,这姓李的xx就是我的仇人!
警车往老孙头家的方向驶来。老人的眼睛还是眯着,心里却敲开了鼓:莫不是xx的事情没完,还要调查下去?这个李所长,嘴上搽蜜,怀里xx,真是难对付。
车门开了,果然是李所长,身边还跟着个女警。老孙头哼了一声,扭转半个身子,假装没瞧见。李所长却不计较,叫了声孙师傅,说你的档案找着了,出生年月确实搞错了,今天我把户口簿给你送过来。
什么?老孙头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弹簧一般从椅子上蹦起来,接过户口簿,忙不迭地查看。边上的女警插话说,为了核对你的户籍资料,李所长带着我跑了四五家单位,查阅近百本档案。乡镇合并,区划调整,人口流动,社会变化大了,要找出一个人的旧档案可难哩。李所长笑着制止女警继续说下去,拉着老孙头的手,说,孙师傅要是有空,现在我带你去派出所拍照,做一张新的身份证。
老孙头的眼眶潮湿了,叫了一声:恩人呐。随即扑簌簌地掉下两串泪珠。

戒赌
市泾人
王山是出了名的赌徒,口袋里一有钱,便往棋牌室里钻,不赌个昏天黑地不肯罢休。老婆跟他吵过打过,也曾想离婚,但顾及两个未成年的孩子,又狠不下这个心。
有一回,王山偷出家里的存折,又去棋牌室滥赌,结果空手而归。王妻再也忍不住了,跑到警务站,找社区民警老何哭诉,求他帮个忙,把王山的恶习给戒了,打也好,关也罢,她都赞成。老何笑呵呵的,慢条斯理地对王妻说,打和关都不是好办法,而且违反纪律。别着急,我治王山,得钝刀子割肉——慢慢来。
这{yt},王山在一家棋牌室和几个赌友“小来来”。正玩得起劲,老何走了进来,说是抓赌,将他们都带到警务站。几个赌友被老何训斥一番后,教育放回,惟独留下王山。王山慌了,问老何怎么处理他?老何吸了一支烟后,慢吞吞地说,你跟他们不一样,有前科记录,而且屡教不改,依照条件,可以对你劳动教养,一进去就得二三年。王山头上的汗像雨水一般流淌,几乎要瘫软了,他再三恳求老何高抬贵手,放他一马。老何微微一笑,说放一马可以,但得交保证金,两万块,一分也不能少。王山急忙打老婆电话,催她交钱。王妻不愿意,要他自己出面。王山便亲自出马,挨个找赌友借钱。xx无父子,听说王山借钱是为了交派出所的保证金,赌友要么避而不见,要么哭穷,没一个肯解囊相助。王山恨得咬牙切齿,又无计可施,只得求老何出头。老何倒也爽快,一个电话,把王妻叫到警务站, 随后带着他们到王山的亲友处筹款。因为有老何在场,亲友们都放心地把钱借给了王山。
很快,王山借钱交保证金的事传遍了全镇。赌友们都清楚了王山的底牌,嫌他穷,再也不让他上桌摸牌。王山无事可做,呆在家里发愁。老何及时上门,介绍他一份工作,说他的一个老战友经营一家葡萄园,规模挺大,急需人手。王山便去了,晚上在葡萄园守夜,白天跟着老板下地劳动。日子过得飞快,不知不觉间,王山已掌握了葡萄种植技术。他又听从老何的建议,退出单干,回家承包一片田园,自己当了老板。
仅一年工夫,王山便赚回了本钱,并且还清了两万元债务。合上记帐本,王山感慨万千,对老婆说,如果没有老何的热心帮助,哪有今天的好日子过。王妻提醒他,别光顾着口头感恩,得请老何过来吃顿酒,才算诚心诚意。
这天晚上,老何欣然到王家赴宴。酒过三巡,老何从随身皮包内取出一叠钞票,说要还给王山。王山懵了,问老何什么意思?老何呵呵一笑,随后说,交保证金是我出的主意,不过是逼你戒除赌瘾,走勤劳致富道路。你交的两万块钱,我替你存在银行里。诺,本金加利息,一分不少,你点点。
王山愣了半天,方才回转神来。他哆嗦着嘴唇说,老何,你逼得我好苦啊,话又说回来,没有你这样逼,我哪有与你同桌喝酒的福气,来,咱们干杯!


后记:
赶在过年前,匆匆搞定这一期。其中有流水的电子投稿两篇,一并编在此处。感谢她。
采菊是好久不见了,可看了她的文,竟也像见了她本人一回,富有理性的风采,又能看下去,真是不简单。灯灯的短诗是我一直喜欢的,这期照例收了两首。希望她在新的一年里能突破自己。
江丽华好像写的少了,还是不愿拿出来给我们分享,多半是这样,他的职业可是很有趣,有人会跑来给他讲故事,不仅不花钱,还能拿钱。他的小说好看是有了,但要往深处写,能让人在看后,还能想一想,动动脑子。现在人可越来越不乐意动脑子了。
现在,街上弥漫着过年的气氛,消费的气氛。这一切,与我们又有多少关系呢,与我们的欢乐有多少关系呢。我们难免会走入人群中,享受物质的喜悦,可是,过后想想,又觉得空虚,似乎没有留下什么印记。人生的乐趣到底在哪里?我们茫茫一生,大部分的时候都是孤单一人,如果能安静地做些喜欢的事,享受过程的乐趣,我们岂不觉得生而有福。至于别的,管那么多岂不累着自己?
是为后记。
草白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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