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老家在大山头上,公在老屋的坪外沿栽了一棵枇杷树。娘还在怀里抱时,公就过世了,婆拉着十来岁的母舅把姨和娘扯大。姨长大后出嫁了,爹来招亲时,枇杷树已有一两人多高了,每年都有黄黄的枇杷累累地坠在密密阔长的叶间。 我刚出生几个月,母舅操劳过度英年早逝,因此,我八个月时便跟了我的姑姑。后来,娘又生了弟弟和妹妹。小时候很少回家,大一些又要读书,待到散了暑假回家,枇杷树上空空的。我便站在树下痴痴的望着一树青得发亮的叶子在风中哗啦哗啦的翻动。妹妹过来对我说:“大哥,你要是早来几日就好了,细哥在最杪上蓄了几串{zh0}的,你总是不来。枇杷好黄好黄呀!黄得要出水呢,细哥就摘下来放在那只盖碗里,前几日,婆揭开看时,哎哟!都烂掉了,婆也就倒掉了。” 那时,婆六十多岁,还算健旺。她蹒跚地迈着那双小脚,拿了那只盖碗给我看:“喏,你老弟就是用该只盖碗装的”。婆把碗盖揭开,笑蔼蔼的脸上皱纹一丝一丝的。我的眼光便落到了盖碗底,在淡淡暗暗的日光下,那枇杷烂掉的水痕还隐约可见呢! 婆把盖碗收起来了。弟弟拉着我爬到枇杷树上,钻到密密的叶子里,叫妹妹来找我们。于是妹妹一摇一摆的蹶着光脚板从房里跑了出了,晃着脑袋这看看,那看看。我和弟弟忍不住笑出声来。妹妹便寻到枇杷树树下,高兴的指着树上:“喏,大哥在这只桠上,细哥在树杪上啰——” 我和弟弟嘻嘻哈哈地笑着从树上下来,叫妹妹转过身去,等我们再去藏好。那时,妹妹还只有三、四岁。 我不知爹为什么要搬到塅下来住,在下面搭一个棚住着。我已经上初中了,但还是不太懂事。爹原来是读书人,可能住在山头上不方便吧?婆舍不得老屋,恋在上面,妹妹在上面跟婆作伴。我便很少到老家了。但我总是时时想去那看看枇杷树,想起它那婆娑的枝叶,以及我一直没有吃过的、黄得透明的、水灵灵的枇杷。 我有时到下面家里时,娘便对我说:“你去看看你婆吧,你小时婆是多么的要你!说你像母舅。当初你姑姑抱你去时,婆不知出了多少眼泪!但拗不过你爹,你姑姑又痛爱你,后来生了老弟老妹也就算了。”娘说这话时,眼睛红红的。于是,在枇杷成熟的时侯,我去了看婆。 婆老了许多,蹒跚的步子迈得更小了,妹妹有了七八岁,枇杷树又高了许多。妹妹跟我说:“今年枇杷又结得驮驮里,婆叫我蓄了几支等你上来,没太黄时,夜里被过路的人偷吃掉了”。婆也说:“我一个老人家,你老妹又小,我眼睛也看不太清了。好多人偷,看不住呀!明年你要早点来”。说完,还用皱褶的围裙拭了拭眼泪。 爹独力难支,为了做下面的屋,硬是把老屋卖掉了,婆终究是下来了。我想起那棵枇杷树,哎,恐怕我是没有机会吃到那甜甜的枇杷了! 考上师范后,有一次走亲戚,我特意绕路从老家过,去看一下枇杷树。可是不知怎的,枇杷树被砍掉了,剩下一个大树桩凸立在光光的坪外沿。我在那儿站了许久许久。一个当年的老邻居过来把我仔细端详了许久,突然说:“哦!你就是双喜吧”?我点了点头。这时,其他的人听到是我,也围了过来:“哟!真的是双喜,长得真快,这么大了。” 老邻居看到我总是看着枇杷树桩,感慨的说:“这树有几十年了,我看到你公载,看到你母舅给它浇粪。时间过多真快,你爹来招亲时也只有你这么大,不过就是当时瘦多了。咳!他也是一个有文才的人,考到航空学院,因为你那边的公(指我爹的父亲)的成份是地主,没有去成,逼到在家里种田。他来招亲时,你家里又穷,第二年你母舅又病死了,他吃了很多苦哇!好在你不错,会读书,跟你爹一样,也考上了。” 他指着已经辟成菜地的老屋屋场告诉我:“你公在那间房里过身,你母舅也在那间房里过身,你也是在那间房里生的。你生下来时又白又胖,真讨人喜欢。我们在队里做事时,你娘便把绑在背上。歇工时我们抢着抱你,你的小手乱划,巴掌上尽是肉,扭着头朝你娘喔喔的唱哩”。说到这,他列开嘴笑了,边上的人也笑了。 他又指着枇杷树桩,若有所思的说:“你跟你姑姑后,小时经常在这树上树下玩。哎!不知你爹为什么要砍掉它?” 是爹砍掉的?我有些不信,爹为什么要砍掉?我想去问问爹。 爹东拉西扯终于把下面的屋做起来了。我从师范毕业后,下面的家境好了些。婆也在那一年去世了。现在,妹妹出嫁了,弟弟也要成家了。每次回家,我都想问起这事,但看到爹一头斑斑的白发,满脸的皱纹,总是不忍心。爹才四十几岁,何况他原本是一个书生,他经历了那么多的苦难,过早的衰老了,何必用这些琐屑之事再去烦他呢! 听别人说,枇杷树砍掉了是不发孙的,真的吗?我想选个时间,带了弟弟妹妹一起去老家看看,看看那老屋场,看看那枇杷树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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