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记忆的回廊,一间间蒙着厚尘的房间被时间碾碎的记忆残片所填满,残片杂乱无章。突然我发现了其中的一个残片上书写着两个字——“饥饿”。
残片的背面写着:1960年。
一
小时候,我的身体很弱,到了四岁还不会走路。有一次得了重病,身体抽搐成一团。邻居大娘过来看后对母亲说:“这孩子可能得的是抽风病,人家都说‘七天风,八天扔’你可要抓紧治。”母亲背着我到处求医问药,花了很多钱,那些钱都是借来的。后来找到了一个老中医,他号过脉说:“这孩子的病没什么大问题,主要是营养不良,严重缺钙造成的”。当时家里很穷,买不起补药补品,母亲就走很远的路到道外区的延爽街买些小鱼小虾做给我吃。听别人说,孩子不好活就给他起个小名,能把他的命拴住。母亲和父亲商量要给我起了一个小名。父亲说,就叫“链子”吧,用链子把孩子的命拴住。母亲说,再加一个“铁”,用“铁链子”栓得更结实。
我的命大,没怎么吃药,就是吃一些臭鱼烂虾把病治好了。到了五岁竟然不用大人扶着学会了走路。八岁的时候,母亲还是担心我身体太弱,就推迟到了九周岁才为我报名上学,那是1958年。
二
1958年大跃进,那是一个疯狂的年代。
报纸上宣传当时水稻亩产量上万斤、上十万斤,孩子可以在稻子上玩耍;喂的猪如同大象一般,几个人可以象骑马一样骑在猪背上;棉花长在树子,要搭上梯子去采摘……这些天方夜谭似的故事,就是现在五岁小孩也不会相信,可那时的人相信。人们飚着劲地吹,象吹气球一样,吹得越大越好。你说亩产量八千,我一万;你亩产量一万,我十万,整个中国象被一股疯狂的“魔力”套着、牵着,象升空的火箭,一飞冲天,整个社会进入了疯狂的年代。
父亲接到了河北宁河老家大伯张德俊的来信,信虽短,但掩饰不住激动的心情。大伯在信中说,原来的农业生产合作社,已经变成人民公社。他们辛庄要率先进入共产主义。公社很快就成立公共食堂了,吃饭不要钱。每家做饭炒菜的锅都没用了,都要被收去“大炼钢铁”,剩下的是几副吃饭的碗筷,到了开饭的时候,拿上碗筷去食堂就可以放开了吃。
“活了大半辈子,还没听说过吃饭不要钱的。一家老小都到食堂吃饭,众口难调,不能都吃一样的吧?有了食堂,这家还有什么用?如果真是那样好,我们应该回老家过去。家里这五个孩子正愁没吃的呢。”父亲有点半信半疑。
到了1960年,农业境况比想象的还要糟。
年初,母亲从居委会那里领回来一大把票子。粮票是{dy}次发放,除了副食品xx,生活日用品也开始xx供应。
“今年的票发得出奇的多,五花八门,连肥皂都xx,搞不明白控制肥皂供应干什么?这肥皂既不能吃,也不能戴。”母亲有些怨气,她担心肥皂不够用,将来洗衣服没肥皂咋办。
父亲问母亲:“有了购粮证,还xxx干什么?”
母亲说;“以后到商店买糕点,到饭店吃饭,凡是涉及到粮食的都要收粮票。这粮票比钱都重要。你到商店买点心,没粮票,钱再多也不好使。”
父亲说:“不是说,‘大跃进’,粮食亩产上万斤,人民公社大食堂吃饭不要钱,现在怎么就没吃的了?”
“我提醒你啊!这话只能在家里说,不能出去说,你没看见那些右派是怎么抓出来的?都是祸从口出!”母亲知道父亲说话耿直,不提醒一下,也许真的会惹出祸来。我家所在的公社也抓出了右派。
我们家五个孩子,三个男孩,都在上学。当时学生的粮食供应标准每人每天八两。我们那时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口粮供应少,副食品匮乏,肚子里缺油水,老是觉得吃不饱。母亲就托人买回一些豆饼、豆腐渣掺进玉米面里充填粮食。
到了夏季,情况越来越糟,在商店里已经看不见肉食供应了,即使有肉票也难以买到肉,人们就凭票{qg}肉罐头,{zh1}肉罐头也买不到了。这时,母亲又接到我大舅的来信,大舅在信里说,我的姥姥正在生病,很重。母亲心急如焚。父亲对母亲说:“看来,老母亲生病指定很重,你还是应该回去看看,你也是多年没有回老家了,借机也看看老家现在是个什么样子,心里也就踏实了。这次回去,也把秀岩带去,给你做个伴。反正他放暑假也没什么事,给他买个半价票就行。”母亲说:“也好,秀岩没出过远门,跟我回老家也能长点见识。”我听到这个消息高兴地跳了起来。
我们出行的行李很简单,除了随身带的衣服,只带了两斤糕点,两瓶水果罐头和几张发面饼。糕点和罐头是送给姥姥的,发面饼是留作我们途中吃的干粮。
经过{yt}一夜的行程,到芦台车站下车时已是傍晚时分。车站的候车室里挤满了向外逃难的和要饭的人。走出车站,母亲见我饿了,就从提兜里拿出{zh1}一张饼给我吃。我拿着饼正在吃着,突然窜上来一个半大男孩子,伸手就把我手中的饼给抢走了。母亲看到了就赶紧追了上去,想把那块饼要回来。那个男孩跑不动了,就把那半块饼举到嘴前,往饼上吐吐沫,意思是说,你不嫌脏就拿回去。这是一个要饭的孩子,脸和手又黑又脏,估计几天都没有洗过。母亲又气又急,面对这个孩子干没办法。周围的人也都劝母亲,不要生气上火。这种事天天发生,有的因为抢吃的打了起来,出了人命。告诉孩子,以后再吃东西不要当着人面吃,要躲到没人的地方吃。
车站前面的几家饭店门口都坐满了要饭的人,见有人从饭店出来,要饭的就赶紧跑进去,把盘子里的剩饭剩菜舔干净。
从芦台到老家有20里的旱路,没有汽车,只有来回跑运输的马车捎脚,我饿着肚子跟着母亲一路颠簸地赶到姥姥家。
姥姥躺在床上,脸色惨白,身上有些浮肿。母亲见到这情景,顿时哭了起来。大舅在家一边忙着为我们做饭,一边抽空过来与母亲说话。大舅卞春峰,1947年参军,后来就参加了抗美援朝战争,并当了连长。1953年从xx复原回老家种地。成立人民公社后,当上了大队书记。后来因为对浮夸风不满,被上级领导指责右倾,受到压制。大舅一气之下,辞去了书记职务,甘心做个农民。大舅说:“耕地都归了集体,干活大帮哄,农民没有了积极性。今年河北又遇到大旱,领导瞎闹腾,报喜不报忧,抗旱不得力,地里的庄稼都旱死了。政府迟迟拨不下来救济粮,社员每天的劳动就是白搭工。公社食堂没开多久就散伙了。社员对土地没了指望,只好靠挖野菜,捋树叶充饥。这年头,能活下来就是大难不死。”他说这些话时,头低着,声音很小,好像这些话说过多次,感觉麻木了。
后来才知道,姥姥的病是饿出来的,浮肿是吃了野灰菜中了毒。
第二天,我和母亲又到离姥姥家不远的辛庄看望我的大伯。他躺在树荫下的长凳上,脸色泛黄,眼神呆滞,额头有些浮肿。见了我们,他吃力地坐了起来,虽有笑容,但很快就消失了。
“没想到您病得这么重。记得您去年来信还说,吃大食堂不花钱的事呢。”母亲极力安慰他。
大伯向我们摆摆了手,什么也没说,满脸的无奈。
在姥姥家住了几天,也难为了两个舅舅。老舅卞春云五个孩子,吃不上,穿不上,哪里顾得了我们。大舅虽单身一人,也是急得团团转。他把家里的一个漆柜拿出去卖了,换回几斤棒子面,算是给我们吃了一顿饱饭,表达了一点心意。剩下的日子就是喝稀粥,这是用野菜熬成的粥,如果不是往里面撒了一把棒子面,那就是野菜汤。
“哈尔滨再困难,至少每月还有口粮吃。这里连口粮都没有着落,怎么能活得下去?您什么也别想,就跟我们回哈尔滨吧。怎么也饿不到您。”母亲不敢在老家久留。于是就动员姥姥跟我们一起回哈尔滨。
姥姥答应了。
三
姥姥来到哈尔滨,得到了母亲的精心照料,家里的细粮都做给姥姥吃,姥姥的身体很快就得到恢复。
粮食供应日益紧缺,在黑市,一市斤的地方粮票卖到了3元,全国粮票卖到4元,一市斤面票卖到5元,相当于一线工人五六天的工资。商店里出现了副食代用品,如用淀粉做的“人造肉”,远看红白相间,象是肉,近看象是用石蜡做的标本,吃起来没有肉味,没有营养。这何尝不是“画饼充饥”。还有一种“康复粉”,是用麦麸粉和豆粉磨碎搅拌,再加上糖精或砂糖制成。“康复粉”也不是随便都可以买到的,是卖给有浮肿或肝炎的病人,要凭借医生的确切诊断才能买得到。
豆饼和豆腐渣已经很难买到了。母亲就托人买来一块麻籽饼。麻籽皮很硬,嚼不烂,母亲怕吃进去消化不了,就不让吃了,于是又到江北糖厂买回一袋甜菜丝。这是榨完糖后的甜菜下脚料,有一点呛人的味道。母亲将甜菜丝浸泡,洗净后,用开水抄一遍,然后剁碎,放进一点油做成馅,用玉米面包成菜团子。这就是全家的主食。
饥饿的感觉像抽丝,让你手脚没了力气,胃肠徒劳的蠕动,没有供它们工作的东西,看到可食的物品,喉咙里就像有只小手伸出来,把食物抓进去。面对菜团子,已经谈不上有什么味道和营养了,当肚子饿得嗷嗷叫的时候,先吃进去再说。
每天早上吃的稀饭,其实就是米汤,清得能照见人影。我当时正读小学,一到课间操,肚子就空了。我家离学校一道之隔,因为有10分钟时间,从学校到我家,只需2分钟就可以赶到。我就急急往家里跑,翻遍了橱柜,偶尔拿到母亲蒸好的菜团子,一边咬一边赶回学校。
在学校,我们坐在冰冷的大教室里,鸦雀无声。老师卖力地教,我们静静地听、做练习,好像学的东西不怎么难,一听就会,只是总觉得饿。课间,没有学生出去做操,也没有几个去追打着玩。老师经常挂在嘴边的话是:出去玩一会儿!我们不动,不是不听话,也不是想遵守什么纪律,实在是没气力玩!
饥饿考验着大人,也考验着我们。春天,榆树挂满了榆树钱,吃起来有点甜。我们几个同学在上学的路上,看到路边的榆树钱,就忍不住放下书包爬到树上捋榆钱吃,吃不了的就放进书包里,留着上学时吃。
母亲几乎每天都要和邻居结伴到很远的郊区采野菜捋榆树叶。野菜的种类很多,有苋菜、马齿苋、曲梅菜、竹业草、柳蒿芽……凡是可以吃的野菜,都成了人们争相采摘的美食。采回这些都是用来做菜,榆树叶用来熬玉米面粥。天天吃糠咽菜,脸呈菜色,那里谈得上营养。母亲看到我们几个孩子骨瘦如柴,知道这是因为挨饿,营养不良造成的,心里着急,也是想尽一切办法调剂伙食。
有一次,家里的一罐头瓶子猪大油被我和弟弟偷吃了。这是母亲托人用肉票从肉联厂买来的猪板油,回来熬成大油,炒菜时添上一点,菜就有了荤腥。母亲看见罐头瓶子里的大油突然见少,知道是我们偷吃了,也没有生气,只是掉泪。她理解我们的需要。后来,母亲就把自己结婚时的一点首饰换了钱,买回玉米面给我们吃。我记得当时一个金戒指卖了10元钱,换回20斤玉米面。每次吃饭,母亲都是{zh1}才吃,那时我们都小,不懂事,母亲能不能吃饱我们没有问过,但我知道,母亲,在那几年里,恐怕从来也没有吃饱过。
到了1960年秋末,农村地里的庄家都收完了。母亲听说城里有不少人都去农村的秋菜地里捡菜叶、萝卜缨背回来吃,也有年轻人扛着锹镐到大田地里挖老鼠洞,据说挖一个鼠洞能抠出几斤粮食,报纸还宣传过经验,说这是一举两得,既灭了老鼠,又填饱了肚子。
母亲也动了心,但她害怕老鼠,不敢挖鼠洞,就想去农村拣点菜叶,于是就带着两个姐姐和哥哥去离哈尔滨有百十多里的周家拣菜去了。等到了周家,赶到地里才发现,这里的菜地已经被人捡得干干净净。母亲不甘心,就分成两个组,母亲和大姐一组,二姐和哥哥一组,分头去捡。哥哥和二姐看到有一块菜地里堆着一堆萝卜缨子,以为人家不要了,就拣进袋子里。还没有拣完就被当地农民给扣住了,说是偷了他们家的菜,非得要带到大队部去接受处罚。闹腾了半个多小时,{zh1},哥哥把袋子里的萝卜缨子都倒出来,赔礼道歉才算了事。母亲和大姐在车站候车室里焦急地等着二姐和哥哥,等他们回到车站时,开回哈尔滨的客车已经过去了。母亲安慰着说:“虽然没有赶上回去的火车,没有捡到菜叶,人没出事就好。”眼见天黑了,母亲随身上带来的干粮早就吃光了,大家又冷又饿。母亲把手伸进袋子里,摸出一棵小白菜,用面袋子擦了擦,掰下菜邦递给姐姐和哥哥吃。冰凉的菜邦子总算缓解了一时的饥饿。到了晚上10点,车站还有不少为了拣菜没有赶上回程火车的人,个个都心急火燎。这时,车站贴出通知说,有一趟去哈尔滨的闷罐车,没有走的旅客可以坐闷罐车走。母亲他们不敢耽搁,赶忙爬上了闷罐车,可这趟车没有停在哈站,而停在了离哈站有很远的货运场。下了车,他们摸黑走了很远的路才找到汽车站,到家已经是半夜时分了。
母亲拿起空空的袋子含着泪说,大家都在挨饿,哪有农民把菜扔在地里让我们拣的好事。以后,我们再也不能干这种蠢事了。
四
这场大饥荒从1960开始,历时三年才结束。到了1963年,大多数的日子已经不存在饥饿,也感受不到饥饿对人的折磨,即使偶尔遭遇饥饿,那也是一种可以承受的、一时的、短暂的饥饿,已无关生存,无关热量,无关营养,这时的饥饿不需要太强的忍耐力,忍耐过去之后,总能获得充足的补充而不至于使饥饿在对食物的欲望中延续。
许多时候,当年挨饿情节已成为口头故事的一部分,在教育不懂事的孩子时成为忆苦思甜的典型材料,但在我看来,孩子们对故事发生的年代颇感遥远,听罢犹如天方夜谭,纯真无邪的目光中xx地流露出一丝丝的疑问:
“挨饿是什么滋味?”孩子们问我。
我说,挨饿的人饥肠辘辘,肚子疼痛,眼冒金花,身淌虚汗;挨饿的人心慌意乱,坐卧不安,气若游丝;挨饿的人想去偷,想去抢,想去xx。挨饿使人疾病缠身;挨饿使人万般无奈;挨饿使人丧失人性。但是,挨饿也使人怜惜老人和孩子,怜惜弱者和病人;挨饿也使人恢复理性,不再狂妄;挨饿也使人清醒起来,坚定信念,勇敢面对!
挨饿,痛了肚子,醒了梦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