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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门关

20021020日 

秦阙汉关今犹在,张骞李广俱往矣。

吟凉州词,唱渭城曲,重走阳关大道;

听大漠风,望祁连雪,又回故郡敦煌。

这是进入玉门景区大门上的对联,斗大的字,让旅人足以感受到扑面而来的历史风云。说是大门,只不过是摆了一幅道貌岸然的架式,以此可以收取银子。广袤的戈壁大漠,不见寸草,何况人烟,来此消费的只有类似我们这样的访古者。当地的牧人会说,一个破旧的土囫囵,大老远地跑去看,不是吃饱了撑的就是有病。我们不一定能说过他们,我们大多营养过剩,患有城市病,不是吗?景区有门当有墙,可墙在哪儿?谁有能耐在茫茫然的荒野里重新修筑一道长城?一是所谓旅游开发,二是急功近利的发财梦,三是应付这天下{dywe}之宝地的观光客。除此之外,没别的了。

这是当今旅游风潮的造化,富丽豪华的博物馆往往不如此类文化遗址有优势,人们要看的是原创,而不是人为的再造。时下的开发,又往往失去了保护的意义,甚至是破坏性的。

出敦煌向西已经有百十公里了,满眼依然是黑沙漠,黑戈壁滩。也许是常年的风沙掠走了粉尘状的细沙,留下了粗粒的黑色砂子,保护着薄壳下的黄沙。黑砂粒似乎有一种碱性,要么就是风里带来的碱味,让它结成了一层薄茧。风在耳边呼呼地刮,黑色的大地却不动声色,象一位披着黑纱的女子,冷静而漠然。渐渐地出现了土黄色,我们看见了前面沙丘上高耸的方形土堆,想着便是玉门了。

史称两关的阳关和玉门关,在汉敦煌郡龙勒县境内,南北相距八十多公里,成犄角之势相互制动。它曾是汉魏王朝西域大门口的一对雄狮,望尽丝绸路,也望穿了凋零的悲风惨云。阳关以“山南水北为阳”的方位法则,因在龙头山之南故名,今已空留一座烽墩。玉门关则设在这茫茫戈壁滩上,因西域和阗的美玉由这里进入中原故名,关城墙垣是用黄胶土版筑而成,俗称小方盘。书上说,关城北坡下有一条东西走向的车道,便是当时的通途。长城在沙海里犹如游龙,烽燧土墩远近错落,曾守护着中原大地的安宁。汉朝先后修筑了秦长城以西的永登至酒泉长城,“酒泉列亭障至于玉门”的河西长城,敦煌至盐泽以及涉至罗布泊、居延海的丁字形长城,“昼举烽,夜燔燧”,传警报信,相望不断。“有日云长惨,无风沙自惊”,是眼前的风景。

有一石碑上刻着“玉门关”三个字,让我们的心里踏实了。周围设了铁栅栏,不容靠近,透过土墩墙上的一孔方洞,可以看见内部的瓮城格局。它早已失去了楼阁和砖瓦,裸露出干打垒的土基墙垛,或者说锦衣不再,血肉不再,只有一幅不朽的骨头了。其墙体残缺不全,有的地方如雅丹地貌,归于自然的形态。人类文化的痕迹,在风吹日晒中渐渐褪色。向西北方向望去,是一道宽阔的河川,白色的芦草波浪一样翻滚。

站在小方盘城前,让人不由得想咏唱那首“青海长云暗雪山,孤城遥望玉门关,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的豪迈诗句。还有那首连三岁孩子也能背诵的“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而又有谁会和我们一样幸运终生亲眼目睹一回玉门关?李白说,战争未结束,士兵们不能进入玉门回家,闺中xx们为思念亲人而叹息。班超半夜里在军帐中的烛光下独坐,所想的就只是一个心事,那就是活着进入玉门关回到故乡。当年汉武帝命大将出西域取名马,生还玉门者十有一、二,又增兵六万,杀了大宛王,得名马数十匹,生还玉门者仅有一万多人。古来征战人未回,如果说能够活着进入玉门,那真是九死一生,命大福大!

离开土墩子,沿着长满一坨坨骆驼草的斜坡走去,是一些饮料包装、酒瓶、烟盒、烂鞋之类垃圾。人的脚印和气味消逝了,这些消费品的壳儿却不容易腐烂,会在若干年代之后也成为文物吗?我在一旁随手捡了一块小瓷片,不会是现代的物品,会是什么人留下来的呢?粗瓷上古旧的黄釉,仍让人感到它的美观。我想,要是能在这里捡到一小块和阗玉该多有意思,它也许是哪一位妙龄女子从昆仑雪水的河流中捞出来的,被贩玉的商人遗落在这儿,这便是千古的对话了。整齐的河岸上长满了没膝高的草丛,一撮一撮的,纵横成行,好象是人造的,但自然形成的可能性大一些。偏黄的叶片,坚韧的枝条,沿河岸一直伸展到沙丘脚下。下到河边,波光磷磷的清流变成了白色的碱壳,用脚踢它不动,却印满了羊蹄,还有羊粪。水很小,汩汩地有波纹,似流非流。掬一捧凑到唇边,极凉,苦不堪言。河床上下,围绕水泊形成了高高低低的草甸子。河对面,是黑砂覆盖着的茫茫的沙山。拐回土墩的小路上,看见几处羊圈的屋基。这里除了我们一行,没有见到一个人影子。其实,我们正是踩在了古道之上,沙丘形势还可以看出沉睡了的古道的走向。

一百年前,那个叫橘瑞超的日本探险家经过玉门,说是在遗址东北有个卡合淖尔,它承接了疏勒河水,进尔把它送到了西边数公里的戈壁地带,沙漠喝干了它的水,玉门关遗址就在那河尾梢的南岸。其西南边是连绵的沙丘,有时被盐碱沼泽切断,周围长满了红柳等植物。

路是xx的沙路,平展展的,把我们引向西去。约摸一个多小时行程,我们看见了类似玉门关垛墙的一道土墩,断断续续向前伸去。司机师傅说,那是汉长城,可以沿着它走到阳关。俗话说阳关大道,当时的阳关大道宽三十六丈,畅通无阻,前途光明是也。王维说是“绝域阳关道,胡烟与塞尘,三春时有雁,万里少行人”,眼前的情景与诗境没有区别。“安西虽有路,难更出阳关”,别说是秋高马肥时有胡马入侵而不愿西出阳关,即使在这和平的日子里,又有多少人情愿在这广漠的世界中跋涉呢?

我们脚下的阳关大道,却是通向魔鬼城的。沙漠戈壁滩的黑色,渐渐地包围了我们,似乎来到了另一个星球。终于,雅丹地貌的奇观出现了。它象黑色海洋上的一艘艘大船,奇形怪状,停泊在黑色大地上。在有人为的设施前,我们的车子被拦住了。前边拉了一条铁链,算是大门。穿旧式治安服装的人,大声吆喝着。是说外来的车子不准入内,得换乘管理部门的专用车去游览,当然,费用是少不了的。经交涉,交了一定的费用,拦路的铁链放下了。一旁的收费管理部门,是在雅丹地貌的土崖上挖了洞,在里面居住的。是近水楼台,也是修旧利废吧。治安人员大声警告我们,不许攀登,违者如果被捉住,罚款五千至五万元。

进入胜景区,酷似狮子的土墩叫金狮迎客,形同孔雀的叫孔雀开屏,可以想像猴、马、猪、羊诸动物和塔、屋、楼、阁等建筑。走近了,是黄沙包,细如黄土黄泥,凝固成一层层极密的书册。岩块很脆,手一捏便碎了。但它为什么会经历漫长的历史岁月而存在,为什么耸立在这黑色戈壁滩上,这是地质学的秘密,也是人类文化学的资源。人们称它为魔鬼城,无非是说它的奇异,人在其中容易迷失方向,让所谓魔鬼捉了去。地面上的黑戈壁滩,在阳光下闪着星星点点的眸子。黑砂石少有比拳头更大的,它们被风揉搓得光滑油腻,攥在掌心似有一种亲切的肉感。这里是魔鬼之境,更是大自然的幽地,也是通人性的别一种精神愉悦的天堂。

回来的路上,我们在一片宽阔的湖水边作稍许歇息。这是敦煌的南湖,又名阳关水库。汉朝时,这片水洼称渥洼水。说是有一个南阳的叫暴利长的官员,因犯罪也许就是腐败,被发配至此屯田劳改。他看见一匹神骏的野马常来饮水,就生出一个心眼来。他先是用泥塑了一个执套马杆的假人,立在水边麻痹野马。有{yt},他代替了假人,套住了野马。他骑了野马,{yt}功夫就奔到了四百多公里外的酒泉,尔后献给了爱马的汉武帝。他还说它是从渥洼水中出来的,神乎其神,汉武帝以为是祥瑞,命人作了《天马歌》祭俸天地。当然,我想捉马的人因功赎过,一定被平了反,或重新委以要职了吧?

“天马初从渥水出,郊歌曾唱得龙媒。不知玉塞沙中路,苜蓿残花几时开。”望湖兴叹,波光无语,我在湖边的芦苇丛中,没有寻到一株苜蓿的影子。开紫色小花的苜蓿,我自小在乡下就熟知的。

  鸣沙山

(20021121)

从xx的沙石世界,走进敦煌石油基地的科技创业中心,感觉又回到了现代。沙子是细微的,而雄踞在大厅门口的油砂体,足足有七吨重。据说它是从柴达木盆地的油砂山上取来的,它让人们从中看到石油涌流的希望。矿石样品中,有石英、煤、盐、碧玉、铜、菱铁、泥晶金、锡、铅、锌等,是从祁连一带采集来的,它呈现出大自然的五彩斑烂。沉积岩盆地,陆相盆地,海相地质露头,河流相,海陆过渡相,洪积相,沼泽相,在揭示地质史的秘密。还有什么珊瑚化石、叠锥、油浸砂岩、粗晶灰岩、燧石、片麻岩、天青石,你好象进入了一个地质学的迷宫。这是人们认识和利用大自然的功课中,一个解剖陈列室。

午时,天色尚好,我们去了鸣沙山。敦煌的天边,尽是波浪般起伏的沙山。静的时候,波浪凝固着,它是一尊巨大而柔软的砂器。动的时候,波浪活了,蒸腾着漫无边际的沙尘。我们在宁静的阳光下来到鸣沙山,才知道它的奇特是与周围的沙山不一样的。

进了山门,一边是电瓶车,一边是骆驼队,工业文明与游牧文明对立而和谐,将游客送到万丈沙山的怀抱中去。游客中日本模样的人不少,他们从花花世界来,偏偏选择了古老的驼队。选择电瓶车的则是周围县城来的年轻男女,他们对骆驼已没有多大的兴趣。两边的生意都还好,游客的不同身份自然地平衡了这里的运输市场。驼队有数十上百峰,或立或卧,表情木然地反刍眼前的一切。它们失去了远途的心情,说是休闲也是劳苦,漠然中显得宽宏大度。驼鞍是用木棍架垫了棉毯做成的,有拱形铁扶手,两边有蹬子。鞍上一律编了号,有的在头上屁股上被烙了印子。骆驼记号不同,各有各的主人。男女老幼们,有戴遮沿帽架金边眼镜抽烟的老汉,有裹着毛巾戴着口罩打毛线的妇女,有聊天或打瞌睡的牛仔青年,但谁都心里明白各人排在什么位置。一有游客来,他们便动了起来,按顺序往前挪。有的系着驼铃,铜焊的筒子,木质的铃锤,摇晃起来发出叮咚的响声。嚼子是木的,一头箍定,然后穿过鼻梁,牵一条长长的缰绳在驭者手中。

我们选了一头高大的系着铃铛的骆驼,主人是一位扎裹腿的老人。他吆喝着“蹴!”“起!”骆驼先是屈了双膝,跪了前蹄跪后蹄,身子落差很大。游客上下驼背,骆驼就得卧倒站起,大软蹄掌与小腿之间的动作看来就要断折了似的。从山下到鸣沙山怀抱间的月牙泉,一驼一来回六十元,一小时有几十峰骆驼上下山。一颠一颠地,有高高的摇篮的感觉,在沙山间勾画出一幅活动的风景。骆驼在跋涉中,时尔发出“呣呣”的叫声。主人说,它发火的时候会给你唾唾沫,染到皮肤上会长癣。要是有车子从身边过,它会蹦蹦跳跳,把人甩下来。我们雇的骆驼,值三千多元,只有九岁。如果坐电瓶车,一趟十块,便宜多了,但对远道来的游客来说,穷家富路,宁愿骑骆驼的好。

我们陪若冰老人在沙山下骑上骆驼,攀上了黄亮亮的沙丘。近五十年前,他是这样行进在柴达木的戈壁大漠上的。再往前推,六十多年前,他从泾阳老家投奔延安,从一个孤儿变成了一个战士,一个作家。他曾经在延安城边看到的骆驼是这样的吗?那驼铃也是这么叮叮咚咚响吗?

起风了,很冷,得背过身子抵御寒风。盘旋稍时,我们来到了沙丘后面的一片绿洲。山谷间的一处开阔地中央,一幢楼阁,一弯池水,当是名气不小的月牙泉了。汉武帝赏识的天马,传说是渥洼水边捉来的野马,一说渥洼水是今天的南湖,一说是眼前的月牙泉。“渥洼”,“月牙”,发音相近,有人说是把月牙讹传为渥洼了。渥洼水边草色连绵,但水质浑浊不清,天马饮水是要翻山越岭来这里的。往返一次百余里,只是一顿饭的功夫,不然怎么能称为日行千里的良马呢?汗水台血,吐沫发红,毛色如虎脊,迅疾若鬼神,天马在汉乐府中被神化了。眼前有几只小鸟,在月牙泉边嘻水,啁啾着掠过宽阔的河谷。

我没有走近去,只是站在远一点的地方,把视野移向了高得让人能掉了帽子的沙山之颠。那里有几个勇者,看去是几个小黑点,从近似笔直的斜坡上滑翔而下,有的滚翻了,继续向下滑动。上进是艰难的,下滑也是不易的。更多游客是借助半山腰的设施下滑的,那里排着队,很规矩,很安全,少了风险也少了痛快。鸣沙山,说是能听见沙鸣,我也许是没有去做下滑的游戏,便没有听见那神秘的沙子的歌唱。我只是听到了耳边呼呼的风声,冷得缩起了脖子。轮流下山的驼队,整齐地卧在那里,作昂首状,象是沙海港湾里的船。在这里,想看见一匹真实的马,没有。

人说自古以来“沙泉共处”,沙不填泉,泉不涸竭,山有鸣沙之异,水有悬泉之神。科学的解释是,它有地形面貌的独特,形成了山与泉矛盾而和谐的xx共存状态。泉水前后的两山,在西边是连为一体的,但在山势{zd1}处形成了一个缺口。泉水东北边有一宽阔的大缺口,成了一个大风口。黄沙进入大风口后,在特殊地貌的制约下,又分别形成了三个不同的风流,沿泉水周围的山坡作离心上旋运动,把流沙刮上山顶,抛向山峰另一侧。月牙泉边,每有流沙滑下,便被吹向山坡。这就是沙不填泉的奥妙所在。

回来路上,有人买了驼铃,在车子的摇晃中叮咚作响。我们进了敦煌城里一家驴肉黄面馆,肉很丰盛,黄颜色的面是说掺加了沙蒿或豆类杂面,吃起来很香。满脸的风沙,饥肠辘辘,来二两白酒,驴肉黄面自然是合胃口的了。在门口街头买了一包葡萄干,三十多岁的女卖主说,葡萄干是从新疆进的,当地的还要晚一些时间。她说,你们是拍电视的吧,我能当群众演员,上次在一个电视剧里干了几天,{yt}给五十块钱,比摆摊强多了。

 

当金山

 

20021122日)

一大早,我们乘坐的“沙漠风暴”牛头车就出发了,直奔当金山外的柴达木盆地。

出敦煌城不远,有一座“敦煌故城”,有城堡楼台,说是日本人拍电影时修的。拍完了想把它卖给主人,要价不少,主人说,我们不要,请把它搬走,要保护沙漠的自然环境。日本人没占到便宜,就这么丢下一座假文物。

横在前面的一座小山,人们叫它佛山。山形如佛,在侧卧着,头枕一泓清波。佛的胸部,是自古留下来的烽火台,今日在同样位置耸立起了微波塔。古今传递信息手段的变化,真是让人感叹不已。清水是当金山的雪水,古称党河,在这里迂回流淌,形成美丽的湖泊。是它交给了沙漠这一片绿洲,以及历史的传说和现在的风景。

阿克塞是当金山下的一个县城,居住着哈萨克族农牧民。它是陇西最边缘的一个县份,当金山的另一边也有几个牧民乡。从地理区位上,它是当金山白雪皑皑的怀抱中的一个宠儿。旧城在近山的冰坂之上,已经变成了废墟。新城下延了几十公里,新房子盖了不少,街市洁静,xx是一派现代景象。周围的戈壁滩上有一片片草地,放牧着牛羊,时而有几峰骆驼在漫步。

我们在通往旧城的岔路口停下来,眼前是雄壮的雪山,身后是渐渐走低的透着绿色的戈壁滩。长长的黛色公路上,一个个小黑点由远而近向山下蠕动。这里在昨晚下了一场大雪,道路泥泞,结冰的路面在阳光下化成了无数小溪,寒气在耀眼的光芒里仍然咄咄逼人。很少有从山里出来的车从眼前开过,山上的雪可能已经封了路面。护路工的桔红色衣服,在雪境中鲜艳夺目。

再朝前走,到了当金山口。这里是唐朝被称为“匈门”的军事要塞。那个在敦煌城里落为唐俘的毛押牙,是从这里被押往临蕃的。他一边走,一边琢磨诗句:“西行过马圈,北望近阳关。回首见城郭,黯然林树间。”腹中诗书,让身为囚徒的毛先生犹如山中宰相。而旅途上,每一步都带着诗人的悲愁,越走越远了,恐怕只有在梦中,才能回到思念的地方。匈门,一定是匈奴出入境的地方,历来还有什么史迹,不得而知。路边有几间房子,旁边是断墙残壁,已没了油田驿站的样子。土坯垒的墙壁,顶着白雪,墙面被阳光照得黄黄的暖暖的。旁边长着半人高的苇草,是从当初主人柴米油盐的气息中生出来的。

听见了犬声,从冒着炊烟的屋后走出一个抱小孩的年轻女人来。她走到前面的小路旁,向河沟里望去,一群羊正漫上河岸,后面是穿靴子戴皮帽子的牧羊人。他们大声喊着话,可惜我们听不懂,猜想是说饭时到了。有一只花翅的鹰俯冲下来,在河谷间划了一道孤线,轻轻收拢翅膀,落脚在一处尖尖的山岩上。牧羊人走近了,从女人怀里抱过孩子,用手揩了揩孩子的鼻涕,朝家走去。那女人则吆喝起羊群,向一旁的圈里赶去。有一家清真招牌的小吃店,飘出诱人的香味来。门口停着几辆油罐车,有人在里边正吃得香呢!

入山口后,阳光下的溪流在积雪中流淌,在一派白色中是绿色的。有羊群从河滩走过,显得比白雪要灰一些,羊蹄象车辙一样印在雪地上。只有一匹马,孤零零地在河边吃草。山坡上出现了一顶帐篷,蒙古包的样子,一只犬卧在帐篷旁,边上晾着几件衣服。还有扎的布人儿,司机说是用来吓唬狼的。前面的一处开阔地上,雪地上露出绿草,一群马在悠闲地吃草。牧马人抱着鞭子,戴一{dj1}尖的帽子,皮大衣包裹得严严实实的。护路工有男有女,柏油燃烧着,沙子被融化了。从山口到山颠,沿途陆陆续续有抛锚的车辆,有人在垫沙子,有人在等待冰雪消融。货车上多是重载的石棉或石油器械,也有小车和面色车。我们的“沙漠风暴”牛头车,全然不顾路面上的情景,一往无前,令旁边的抛锚车望尘莫及,投来羡慕的目光。

车到当金山顶,四峰峙立,让出一条浅浅的峡谷,供车辆通过。山峰的形状有点象埃及金字塔,一层层石阶很有规矩似的通向山顶,自然的造化似比人为的东西要生动得多。天上出现了少有的几乎朵白云,天瓦蓝瓦蓝。这里是分别流向南北的两条河流的发源地,冰坂开阔,拥簇着{zg}的雪峰。平缓的山顶路面,在没有觉察时已经由上坡变成下坡,面南的山体渐渐消融,峡谷也开始狭窄了。在前面的视野里,是一望无际的盆地,黑黝黝的,笼罩在薄薄的雾霭里。

这便是柴达木,一个神秘的所在。柴达木,由蒙语“盐泽”而得名。有戈壁砂砾,有丘陵和盐壳平原,东南部主要是盐湖沼泽。“南昆仑,北祁连,八百里瀚海无人烟”,所说的正是柴达木盆地。这里在周代是西羌驻牧之地,后被鲜卑族吐谷浑占据,唐代以后为吐蕃所并,清朝有蒙古八旗驻守。历来的交通工具,主要由骆驼、牦牛、马、骡等畜力。眼前,在这平坦的戈壁滩上,车行一百公里是不用拐弯的,眼前的黛色利箭不疲倦地向戈壁滩的心脏射去。见不到一棵草,一个人影子,富有的是一片宁静和荒凉。

有一片湖水,是有典故的,它已经瘦了,绿绿的芦苇围成一条美丽的项链。这片湖水如今叫苏干湖,在唐代时称墨离海,多有诗境的名字!毛押牙在途经墨离海时,写了一首诗给他敦煌的知已,“朝行傍海涯,暮宿幕为家。千山空皓雪,万里尽黄沙。”西行路上,朋友越离越远,而吐蕃的习俗越来越多,回望故地,只能独自流泪。周围一再是大唐的边疆,而是异域的雪原,白昼短促,长夜难眠,拘留在此,是{yt}比{yt}老了。他在墨离海附近呆了不少日子,从冬天到来年夏天,都是在此度过的。夏天也落雪,海水阴晦,这恐怕是真实的气象记录,云愁雾不开,其实是诗人的心境所致。后来,他离开这里继续南行,到了格尔木驿站呆了一年左右,秋天到达黑马河,经青海湖边,抵至西宁附近 的临蕃。从敦煌到那里有四千里路,走了两年多,到头来还是逃不了被监禁的下场。如果说能变成一只自由飞翔的乌鸦也好啊!有谁念及你的凄惶一片心呢?次年春末,囚禁在吐蕃的唐俘被放归沙州,毛押牙却不在之列。他有恨久囚,“人易千般去,余嗟独未还。空知泣山月,宁觉鬓苍斑。”之后,他结识了在押送中殊途同归的马云奇,一起有机会酬唱诗篇,该是一件愉快的事。他们一起要说到投降匈奴的汉将李陵,说到苏武,从中排解相同命运带来的郁闷。据说,毛押牙后来还是被释放了。马云奇有押送途中忆女儿之作,说是“发为思乡白,形因泣泪哭。尔曹应有梦,知我断肠无。”他说我的眼泪滴到了东流的湟水中,但愿它把我的思念带回长安。

眼下,墨离海一带的海市蜃楼在不厌共烦地推销它的产品,我们已经领教过了,只是把它当成大自然的朦胧诗和抽象画看罢了,如果当真,你就是傻瓜一个。当金山的雪峰远去,祁连山的雪峰又远远地陪伴在你左右,近处的则是黑砂山的群峰,一直伸展到天边去。

午后时分,我们在冷湖歇下脚来。曾经名扬天下的石油基地冷湖市,今日只是一个冷落的小驿站了。我曾在西安和海南结识过青海人,知道他们原先住在冷湖,说那里没有草,没有树,当时我是难以想像如此情景的。今天我来了,站在这个由冷湖市萎缩成的小镇上,是感受不出它昔日的庞大和繁华的。这里气候温差大,从零下三十度到零上七十度,是一个什么样的概念?过去的当地政府,是随着石油基地的膨胀而扩建的,石油上现在只有三百多人在这里,政府的依靠没有了,他们的消化显然成了问题。原来的外国专家招待所,成了今天的公寓,倒是没有丢失其阔绰的架式。

主人说,前些日子从哈佛大学回来两个教授,他们原先是冷湖的技术员,在这里恋爱结婚的,如今成了气候,却大老远回来看他们曾经住过的土屋。我们也去看了这座土屋,只是几堵土坯墙,被xx淹没在绵延的残垣断壁之中。它的喧哗,它的温暖,已经交给了那些火红的岁月。搬迁之后,来自当金山外的拾荒者又清理了一次物什,甚至抽光了墙中的钢筋,发了一笔财。看来,一个地方物质资源的开发毕竟是有限的,无论如何热闹,最终还是把地盘交给了长久统治这里的大自然。没有久远的持续性发展,人在自然力面前是失败的,无能为力的。

有不少冷湖人,永远被挽留在这荒凉的戈壁滩上。不远处有一块墓地,黑压压的碑石墓冢,令人不寒而怵。“志在戈壁寻宝,业绩和祁连同在;献身石油事业,英名与昆仑并存。”纪念碑上的铭记,是为开发柴达木石油工业而光荣牺牲的人们的寄语。在一座合葬墓前,主人说,这里埋葬的一男一女,是1955年一起从重庆某学校毕业来到冷湖工作的,他们在这里谈情说爱,之后因婚姻变故各奔东西,又在磨难中先后去世,生前好友按照他们的遗嘱,将其全合葬在一起。经过一生一世,他们仍将最初的向往作为最终的归宿,在这偏僻的戈壁滩上永远厮守,是让瞻仰者为之动容的。主人说,这里气候干躁,尸体不容易腐烂,顶多成了木乃伊,灵魂也一样不会消失的。有的冷湖人,即使死在异地,也愿意把骨灰洒在这青春的故乡。每年清明节,都有不少人从远处来这里扫墓,祭奠亲人和朋友,追思昨天的人生。

在被石油人称为“英雄地中四”的地方,有为一口井立的碑子。主人指着低洼的盆地说,五十年代末,这口井每天井喷八百吨,这里成了汪洋的油湖。野鸭子们以为是湖水,纷纷掉在里边。发现了大油田,冷湖,柴达木,成了当时国人关注的地方。附近很快建成了炼油厂、发电厂、科研所等设施,经历了不过三十多年,这一切已经成了阳光下的废墟,弥漫着悲壮的气氛。有一口老油井还在超期服役,竭力挤出{zh1}一滴油。正是因为这口井,冷湖的建置由勘探局递升为管理局,成就了青海油田,是全国四大油田之一。油田中枢机构后由冷湖易至芒崖、花土沟,现在已经移至敦煌城外的七里镇了。

司机师傅就是生在冷湖的,他说,经常路过这里,时不时要去他家的遗址看看。记得小时候,为了度过饥荒,父亲参加过石油打猎队,去昆仑深处捕获野牛。有一次运回来一个大牛头,有家里的圆桌那么大,从嘎斯车后厢里夹着拉不出来。一个牛头煮了七桶肉,分给邻居们吃,可是解馋了。如果打的是野驴,车子后盖厢只能装进两三条野驴腿,腿上肉多,其他东西都扔了。那一阵也不讲保护动物,人都饿瘪了,还能顾上野兽吗?还有野兔,灯光一照,它们一动不动,就用衣服去罩,常说是捉住了,一拎衣服却是空空的。灯光耀花了兔子眼睛,在衣服罩住的一刹那,机灵的家伙便蹿了。用枪打兔子划不来,一颗子弹能打死一头牛呢!但野牛非常凶猛,一颗子弹出去打不到要命处,它会猛扑过来,把几吨重的嘎斯车掀个四蹄朝天。在饥饿的年月里,人们可以说什么都吃,唯独不肯吃骆驼肉,不少石油人是拉骆驼出身,和骆驼是有很深感情的。直到八十年代,家养的骆驼多了,人们才肯吃骆驼肉了。打猎队到了深山里,夜间先把车灯打亮,瞎熊和狼见到灯光就逃了。杀了野牛,血很多,流成了河,情景非常惨痛。说打猎时,人要站在下风处,如果是在上风处,野兽闻到了人味,就逃走了。野兽嗅觉灵敏,比如骆驼,几十里外可以闻到水源的气息,干渴时会不顾一切狂奔而去。

我们离开冷湖继续赶路,一会儿是魔鬼城雅丹地貌的黑戈壁滩,一会儿是白茫茫的似乎翻滚着波浪的盐碱滩。追赶着渐渐西下的太阳,面前的黛色大道象一条金丝线抛向天边。一边是木电线杆的列队,一边是埋藏电缆的蚯蚓状的小丘,无穷无尽。来往车辆有运钻井钢管的,有拉石棉矿石的,也有不少各式小车。中途有泵站,是输油用的。其间经过丁字口,翻过牛鼻子梁、黄瓜梁,车行约两百里,到了老茫崖。山崖下的几孔窑洞,是当年的油田医院,翻过梁便是茫崖小驿站了。当年万人会战的帐篷城早已不复存在,冷落的小站仅有几间房子,十个八个人,有修车的,卖饭的,小卖部,加油站,还有一群羊正在入圈。低洼处是深浅深浅的青草滩,伸向一处明丽的小湖。

追着落日走,身边仍是昆仑雪山,是当金山的延续,在一个偌大的地域里围拢了辽阔的柴达木盆地。桔红色的余晖把半个天穹染透了,昆仑成了一幅轻描淡写的剪影。在山下近百里远的雾霭里,有一泓反光的湖泊,它是水吗?司机说,不是水。前边又出现湖泊的模样,司机仍说,不是水。渐渐地出现了星星点点的灯光,一直赶了一个多小时的路,才来到一处井架的灯光前。终于看见湖水了,是尕斯库勒湖,银光闪闪地向我们眨眼睛。经过黑黝黝的油砂山下,前边的天地亮了,灯火闪烁处,是我们的目的地花土沟。它是一个行政镇,有小县城的规模,街市的广告,一排排店铺,一下子驱散了{yt}行程中被包围的荒芜世界。石油基地的公寓还算阔气,院子里停放了几十辆小车。这里海拔2600米,没有感觉高海拔的强烈不适。窗外的月亮,倒是近了不少,不然哪里看见过这么硕大的银盘?

从地图上看,我们从甘肃地界的阿克塞进入青海西北部边缘,是沿着阿尔金山南边的戈壁滩西行,来到与新疆交界的茫崖镇的。辽阔的柴达木盆地的东北是祁连山,南边是昆仑,西北部是阿尔金山。从这里西行数百里,可以抵达新疆的阿尔金、若羌,进入塔克拉玛干大沙漠。古丝绸之路的南线,正是向西南出阳关,沿昆仑山与塔克拉玛干之间的流沙古道西行的。它就在眼前的阿尔金山以北,几乎与我们来时的路线并驾齐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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