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住房的窗外有一株银杏树。但她不能仿照那个xx的作家的xx句子,还有一株也是银杏,因为只有一株。这于她那单调的生活也几乎是一个象征。 女人四十四五了,在谈恋爱。因为在此之前,她结束了一段漫长的失败的婚姻。于是才有了这个,在一个尴尬的年龄,开始了一件最易尴尬的事情,但这也是最常有的事。她爱的男人很高、很帅,比她小了好几岁,恋爱谈的很熟,懂得拿起,更懂得放下。有时他们一起喝咖啡。女人说:喜欢爱喝咖啡的男人,喝咖啡的男人和咖啡一样有味道,沉凝醇厚。男人只是闲闲一笑。 男人“忙”。有限的时间避免了危险的“太爱”,恋爱谈得不咸不淡,不冷不热。世间最脆弱最易变的关系反倒因此显得稳定,男人每月来一两次电话,女人涂好口红,备好饭。他们先温存一会,再吃饭;有时候倒过来,先吃饭,再温存一会儿。如此两年后,男人出了趟长差,回来变了声调。女人知道,一切走到了头,他给她写了一封信,说“无须解释,无须说”。 女人照旧吃、喝、睡、上班。日子平静无澜。只是有时——女人刷着刷着碗,忽然住了手,碗举在半空;她看报纸,看杀虫剂、汰渍洗衣液、尿不湿广告,看得非常仔细。忽然哗的一下把报纸掀在一边,猛地捂住脸号啕大哭起来,哭的浑身抖动。之后,她到卫生间找毛巾。再出来,脸呈冷冷的瓷白,气色正了不少。 但过不了两天,她又会嚎啕大哭一场。 夏天的一个傍晚,男人忽然又出现了,穿着浅淡的豆青色衬衫,敞开着领口,露出一片淡金色的麦色肌肤,修长的身影犹如晚风中的一朵青莲。他说要吃饭。女人毫无准备,慌乱中,小衣服无意中穿在了大衣服的外面。她又窘又愧。她说晚饭还没做。邻家一个读大学的女孩正好在,她请女孩帮忙,先带他去附近的馆子,她随后赶去。 她想换件衣服,还想化个淡妆,她不想他看到她的狼狈。 她后来整整走了一条街,进出了街上所有的馆子,没有找到他们。等她回到家,天色已经很晚。一推门,便听到后园有泼水的声音,还有女孩水样的笑声。 后园,种有女人喜欢的各种便宜的花草。在一大丛红花后面,男人和女孩儿在相互泼水,夕阳下,红花开的迷离如醉,诡异的犹如开在黄泉路上的彼岸花。 男人安详、优雅。他说,他们是去吃饭了,不过不是她提到的那家。他们发现,在她家的后园里,流着全城最清凉、清澈的水。果然,女孩儿的裙裾、衣角全是湿的,柔顺的长发上缀着晶亮的水珠,散发着珍珠般温润柔媚的光泽,宛如传说中误入人间的美人鱼。 女人咬住了嘴唇,她意识到,在这个短短的黄昏,这世界诞生了一桩全新的爱情故事,它每分钟都在茁壮的长大,就像春天里萌发的常青藤,繁茂地蔓延,而她将被这蔓延的繁茂扼死。 男人双臂环抱在胸前,带着一种憧憬、遐想无限的神情,女孩一步跨定在他的面前问:有薄荷糖吗? 女人听的句句明白,她的心在坠落的同时,仍然感到故事是个很美的故事。 女孩儿双目闪闪如星,高昂着没有一丝脂粉的脸,那脸上写满了她那个年龄的自信与优越。 他们谁都没有看那女人一眼。只是像望着稀世珍宝一样地望着对方。男人眉目动情,露出那样灿烂的笑容,洁白的牙齿闪着光。女人心酸地想,他和她在一起时从来没有这样笑过。他小心翼翼地伸出指尖轻触女孩儿,仿佛她是玻璃做的,仿佛她一碰就碎。 女人身子抖了一下,又更牢的站在原地。她抿紧的唇里涌动着无数尖酸、涩苦的刻薄话,讽刺话,嫉妒的、愤恨的、威胁的话。而她心里明白,她遇到了灭顶之灾!什么力量也无法阻止这对美丽的人儿在这个美丽的黄昏相互吸引;相互爱慕。即便此时天塌地陷——那爱,仍比天大! 她{dy}次以陌生人的眼光打量那邻家熟悉的女孩儿,她惊讶的发现,在这个黄昏,女孩儿的眼睛变成了女人的眼睛。 而女孩儿是美的。 清澈的眼神,纤细的脚踝,腰际的长发如晚风中的丝绢。她走向那优雅的男人,在四周五色杂驳的花中,他们是最美的两朵,和谐如一首优美的歌。女人欣赏着他们,带着剧烈的痛苦。现在她方明白,为什么恋爱人人谈得,却惟有年轻、美丽的人儿谈才好看。爱情本是人生的艺术品,它自然要和青春与美连在一起,正如人的五个手指自然连在一起一样。女人一向喜对爱情的精神实质高谈阔论,而鄙薄色貌在爱情中的位置,在这个黄昏,她改写了自己大半生的爱情观念。 现在,她怀着对于青春、对于美的深深地敬畏,注视着他们。 男人在帮女孩儿挑花。他们时时对望的那种眼神,令女人都不禁垂下眼睫。过去,女人一直认为,只有外国电影里的爱情才像那么回事,而此刻,她觉得所有看过的爱情电影都不算一回事。 像是前尘旧梦,女人想起似乎很久以前,那曾经排在饭前或饭后的她的“爱情”’一时百感交集。她觉得,这世界真是个带松紧的怪匣子,在浑浑噩噩的人生中,人们接受了多少代用品! 她是爱那个男人的。 在黄昏透明的空气里,爱、妒、恨谨慎的并行流动,任何一种都浓烈的犹如一筒xx,一触即发。 而黄昏,静悄悄。 这时,男人正在给女孩儿带花。一朵红花。 那女人一直被爱和美震慑的麻木的心,突然尖锐的刺痛了,恢复了世俗的机敏、计较与女人的自尊:这毕竟是在我的园里、我的花!她走过去,只一下便准确地拿过那朵花。 女人低下头去,整个黄昏,这红花在她的眼角闪闪烁烁,此刻她才{dy}次看清,不由得打个寒噤——那是从不开花的胭脂花! 多少年来,女人年年固执的种,它年年固执的不肯开,而在这个黄昏,它却呼拉拉开的犹如无数少女娇艳的红唇。天下的事,千般情由,万般道理,不如一个“愿意”。女人望着,深有感悟地点点头,对爱情有了一种领悟。 这朵花托在掌上竟然重的压手,颜色又浓的似要洇开来,女人轻轻反转手掌,将它丢在风里。 这时,黄昏{zh1}的气息如一线清水涓涓的淌过脚面。她知道,这个黄昏到此算是结束了,这个她一生最长的黄昏!天已xx黑下来了,用不着回头,她知道她背后升起了一轮紫色氤氲的月亮。 游来了,游来了。女人看见,一片熟悉的水藻图案从墙壁上袅袅游来,一只硕大的吊灯几乎压到她的鼻尖上。有钟声在敲。她奋力睁大眼睛,发现自己仰躺在沙发上,心口剧烈的跳着,一本翻开的杂志压在胸口上。 好半晌,女人才想明白:这是大白天,她在自己的家里,做了个真实的梦。 一地晃动的日影,影已西斜,窗外有人声,世界无恙,天下太平! 女人猛地坐起来,像是又活过来一次,这时,她产生了一个很实在的感觉:她永远不会嚎啕大哭了。 一年之后,女人结婚了,新郎将近六十,人很温存。站在旁边的她显得很年轻,盛装和灯光,使她看起来像朵花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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