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贵看着旁边熟睡的老婆和自己怀中刚满九岁的女儿,强打了打精神,并没有挪动。
他有些口渴。虽然自己坐在阴处,还靠着火车站大理石的台阶,但北京干燥的风仍毫不留情的把他身上的水分带走。他的嘴唇有点白,龟裂的翘起一些白色的死皮。
水在包里,但包在自己和妻子中间夹着。富贵不想吵醒妻子,伸出舌头舔了舔嘴唇,咽了口唾沫,又把眼睛闭上了。
富贵姓刘,听说祖上还曾是地主,革命的时候当然被革了去。但刘家的革命与别家不同,富贵的爸爸支持革命,首先从祖上大宅子里搬出来,把祖屋交了出去。富贵爸爸的本意是想保全家人的性命,但爷爷却被气死了。
一个浓眉大眼的干部说富贵爸爸“有悟性”“有觉悟”,把全家的成分连降两个等级。这在当地是从来没有的事,为了让大家的“刘老爷”顺利改口,富贵的爸爸自己改了名字,叫刘中农。
午间炎热的太阳炙烤着大地,快11点了,富贵的肚子有点饿。但没事,对于富贵而言,一两天不吃饭根本不算什么,更何况还只是坐着。他还记得,有一次工地赶工,他连续两天没合眼,粒米未进。他看了看自己青筋暴露的手臂,有点自豪。他曾经想,如果是个男孩,一定会让他好好锻炼,练出一身肌肉疙瘩,但别有自己这样松的皮。以前是不松的啊,老了?刘福贵不知道。
刘中农在后来一直想和大伙生活到一块儿。他和大家一样把家里能拿出来的工具都拿出来炼钢,连自己丈人留给自己媳妇的一对铁镯子都拿了去。其实,本来是有金的的,但那金的,早在富贵爷爷还在的时候就上交了。那时富贵他妈哭得厉害,于是老丈人把自己的烟枪融了,又给打了一副铁的。富贵她妈死也不松手,说,这就是俺爸给俺的命,俺死了也不给你!刘中农突然喊了声,狼!富贵妈一晃神,手里的镯子就不见了。
咋这么热呢!富贵又醒了,老婆还在睡,女儿也是。老婆昨夜一直在帮忙队里赶工缝衣裳,而小女儿也跟着自己走了一上午,困顿是正常的。富贵还渴,他想到了村后头的一个小湖,如果这时候能跳进去洗个澡那该多好啊!富贵的眼睛搜寻着,想找找有没有扔在自己手边的矿泉水瓶。富贵知道,这里的人们常常花几块钱买一瓶水,而喝一两口就扔掉。如果今天……
自从没了镯子,刘中农的老婆像换了个人,开始还哭,哭了没两天就不哭了,只是谁也不理。刘中农并没有在意,看着自己媳妇渐渐大起来的肚子就想,兴许生了娃了就好了。
几个月后,富贵出生。富贵是早上出生的,到了晚上,富贵他妈,也就是刘中农的老婆上吊了。
接生的婆子们都说,也见过几回孩子生完就死的,但没见过死得这么急的。婆子们继续讨论自己见过的死法,刘中农却坐在一旁看着媳妇,想象着她是怎么拖着虚弱的身子爬上桌子,怎么样把被套撕了下来,怎么样把布条扔过横梁系紧,怎么样看着刚刚出生的孩子蹬腿。
他突然想,这么轻的布条子,真的能这么扔过横梁?他轻轻拿起带着媳妇体温的被套,爬上了桌子。婆子们慌神了,赶忙把他拉了下来,喊来了中农的兄弟。
他没有找到,但却看到女儿手边的一瓶可口可乐。
他想喝。
就一口,他对自己说。
他左手仍旧是拖着女儿的脑袋,右手轻轻的把可乐拿到了自己的身边,慢慢的拧开了瓶盖。他小心翼翼的把瓶盖放在了旁边一处看上去干净点的地方,然后拿起瓶子喝了一口。
咳…咳…
喝进去的时候,一股气从肚子里往外冒,弄得自己直想咳嗽。
怎么这个味儿?酸不酸甜不甜的药味儿,闺女怎么喜欢喝这东西?
可乐并没有解渴,反而让他嘴里充满了一股让人难受的味道。他皱着眉头,慢慢把瓶盖拧回去,然后又把瓶子放回去。
这东西竟然还要两块五。
刘中农再也没去过公社,一连在家里饿了几天,后来还是邻居上门说别让娃儿饿着了才拿了点东西吃。xx的时候,刘中农也被揪出来批斗,他还是不说话,大家说他是“潜入人民革命军的特务”“用沉默表达对伟大革命的不满”。他还是不说话。于是,大家又说他的成分问题,说他是地主,至多是个富农,这时县长悄悄对一个带着红袖章的小伙子悄悄说:
“‘中农’是XXX给起的名字。”
红袖章皱了皱眉头,问,真的?
老县长拼命点头,真的!
红袖章犹豫了一下,说,行吧,就这样吧。他拿出了刘中农的档案,在“评语”一栏写上:“对于以前犯下的压迫受难群众的罪过深深忏悔而精神失常”。
中午了。女儿已经醒了,喊着口渴。富贵把可乐递给她,然后把甩了甩麻痹的左手。老婆也醒了,用手背擦了擦额顶的汗珠,把水从包里拿出来,递给富贵。富贵接过去,猛地喝了一大口,然后又递回去,你也喝点吧。
富贵拿出馒头,闻了闻,挑了个最软的给女儿,然后把最硬的留给自己,剩下的那个给了老婆。
从对面肯德基里走出一个身材苗条的女孩,穿着时尚,手里拿着一个墨西哥鸡肉卷。
富贵看见女儿看了看那个女孩儿,又低下头吃自己手里的馒头,富贵觉得心里好像有什么东西堵住一样。
富贵看了看站台上的大钟,说,火车到了,咱们走吧。
富贵常听别人说自己的爹疯了,什么是疯了,他不知道。他只知道,他常听他爹一个人自说自话,他爹说得也不多,就两个字:
人哪……
火车已经动了,女儿正扒在窗口看外面。车厢里很闷,充满了酸臭的味道,富贵说,别看了,坐好。
他并没有转头,像是在对空气说一样。此刻,他只想着家后面那个小湖。
火车,渐渐驶离了车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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