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大,学问多。古人倡导“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盖指“坐学”与“行学”之理。古今亦然,每到一地,察风俗,考文化,真乃人生乐事,丁亥年暮春,友人一行赴三晋大地,煤海醋乡,令人向往。到太原,我们参观了醋厂,听醋史看酿醋品醋香,所见所闻,感慨颇多。
在太原这个成立于1368年的老醋厂,我们先听醋史,女讲解员口齿伶俐,声音甜软,“醋”字后面,国计民生,风俗民情,勾勾秧秧,有天道有地道有人道蕴藏其中。《说文解字》上言“醋”之本义为“客酌主人也,从酉、昔声”即指古人以醋为酒回敬主人。看来古今醋之功用有不同之别,古为饮品,今为调品。古之酿醋,高梁豌豆大麦经过蒸、酵、熏、淋、晒五道工序,纯粮酿造,色黑紫,味清凉香软,饮之醇厚绵甜,如今求xx,往往偷工减料,醋精勾兑走捷径,酸气冲天,哪有厚重绵软的后劲儿?小时候,豫北老家也常家家户户自酿醋,麸皮高梁发酵成曲,垒个砖台儿,上放柳筐,下放一盆,筐中醋曲麻布包裹,滴滴浸透,淌至盆里,满屋醋香,趁家人不在,我也常偷喝几口,清爽刺激,这莫非也是古人以醋为酒畅怀痛饮的遗风?今人味蕾麻木退化,几口软醋,哪能刺激提神?只能靠烈性酒醍醐灌顶、xx神经、常醉不醒。古人“五行”之说,参破万物丝丝缕缕皆有联系,个中玄妙,我始终不解,如酸为五味之首,对应五行之“木”、五方之东、五脏之肝、五情之怒、五官之目、五声之角、五色之情、五常之仁、五气之风、五化之生,总认为此纯属瞎联系,今到醋厂,一番讲解,我终茅塞顿开,恍然大悟,醋,古人谓“醯”,苦酒也,酒为火,有火易怒,怒则伤肝,肝损伤目,目昏伤情,酿醋原料,取自五谷,五谷属木,东对春阳,风生化长,惠风和畅,德泽流布,宅心仁厚,盘根错节,皆能条分理析,各就其位,彼此联系,连绵不断,成为整体,看来我辈愚甚,古人不谬啊!
步入制醋车间大门,一幅对联赫然入目:“绵酸香甜调菜佐餐国人争夸三晋醋,蒸醋熏淋夏晾晒冬捞冰此中艰辛有谁知。”说得好!熏晒车间,排排一人多高的醋缸,醋香浓郁,滋润心肺;发酵间,师傅们挥汗如雨,大锅熬醋糟,全赖人工,全凭{zc}技艺,全靠个人眼力,酿醋三千年,熏配代代传,酯香、熏香、陈香xx融合,“八月取清,别瓮贮之。盆合泥头,得停数年”,小小一坛醋,功夫耐力出佳酿,做精做细成气候,家家有醋缸,人人当醋匠,“山西老醯儿”,古朴爽快,那种舌头前伸,前舌面上升,接近硬腭的双唇音,韵味悠长,细品真有山西老陈醋的缠绵。颇似晋剧般粗犷而又细腻,如今山西醋厂一百多家,陵川玉泉、壶关辛寨,榆次南堡,味醋、熏醋、双醋名扬天下。煤和醋是山西人的文化图腾,更是山西人内在品格的写照,如煤般坚硬质朴,深藏而不露,如醋般温柔绵软、率真果敢,久在山西住,哪能不吃醋?一句民谚说透山西人绵长悠久的醋缘。山西有一怪,醋也能当成一道菜。作家汪曾祺在《五味》小文中这样描绘山西人。“什么都拿来醋,除了萝卜白菜,还包括杨树叶子、榆树钱儿。有人来给姑娘说亲,当妈的先问,那家有几口酸菜缸,酸菜缸多,说明家底子厚。”为何山西人与醋结缘这么深?外人不解,山西友人指点迷津,一曰山西是煤海,空气中一氧化碳含量高,醋有解除煤气之功效;二曰山西土硬,蒸发量大于降水量,土呈碱性,多食醋能够酸碱中和;三曰山西人喜食各种杂面食,如刀削面,面质较硬,醋有帮助消化之功;友人解释,合乎情理,但我细想,山西人如此嗜醋,必定折射在性格乃至心灵深处,他们骨里有硬性,“地瘠薄,气刚劲”,俗语中有“不管三七二十一”,据传此语就源自醋酿必经21天,由此论之,山西人血脉里就有股敢于较真儿、柔中带刚的横劲儿。清人张朝云:“胸中小不平,可以酒消之。世间大不平,非剑不能消也。”刘胡兰,这位豆蔻年华却面对铡刀从容赴难的少女,也只能出在山西,学者鲁枢元在《无奈的偏见》一文中这样评价刘胡兰,“在她之前的六位村民都是在乱棍打昏后被铡死的,唯独她是自己清醒地躺在铡刀刀口之下的,就其个人的壮举而言,不逊于走向十字架的耶稣。”醋里有乾坤,醋,水的外形,火的性格,它以软化之力软化掉了一切硬性的残暴,软化掉生命中的苦难,让世俗的人生、平凡的生活调和得有滋有味。赵树理“一个来自乡间的作家,没有什么高深的学问,但他了解农村,摸准黄土地上人们的精神脉息。”(祝勇《改写记忆》),余秋雨撰文《抱愧山西》这样评价晋商,“对自身职业没有太多精神负担,把商人做纯粹了”一方水土一方人,“人说山西好风光,”山西人在煤海、醋乡中活得洒脱硬朗,活得张扬酣畅,气宇轩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