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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未专栏 | 被“熨平”的黄永砯

海杰视界观    2016/6/13  

被“熨平”的黄永砯


文/张未



黄永砯《蛇杖》,综合材料



作品的意义是一条蛇。


用符号学的话来讲,能指与所指的配对,符号与意义的配对,不仅十分脆弱,并且常常是游移的——就像词语只能在句子及其上下文之中才有稳定的意义,也只有生活才能将这些混乱斩断并厘清。因而老师们总是劝学生要去实践,在生活中反复练习言说,以至于能够言简意赅的讲出他们的想法——而不是去写一些词不达意的句子,或做一些模棱两可的作品。


在《蛇杖2》里,黄永砯却赞美了这种模棱两可。他还引用了一个时下的概念——“识别区。简言之,由于文化总是由xx操控的,因而xx会用手中的权力来划出边界——边界造就差异,差异产生仇恨,仇恨则导致战争。进而,艺术家不但用巨大的伊斯兰教、藏传佛教与基督教的符号占满了几个展厅,并将《马戏团》重新搬回舞台,在这些符号的背后暗示着某种操纵灾难



黄永砯《马戏团》,综合材料



这种说法是正确的。艺术家陈述了一个事实——现代社会最重要的问题就是对某种边界的划分。作品《羊祸》中所表现出来的某种疯狂游牧,就是对这种边界的突破——边界是福柯在《词与物》中xx的论断,而游牧则是德勒兹始终追寻的问题。这些问题都与资本主义在当代的生产方式有关,也同时被哲学家们视为人类自步入现代社会以来,超越所有意识形态的权力生产机制。中国哲学对此亦有论述,但只是在名学的层面上,对构成两部分的界限问题做出了名实之辩,而并未对这一界限的参差问题、内在的秩序进行深入研讨。


但是,黄永砯只是陈述了宗教与识别区、艺术与艺术判断的这一事实,却并未将问题引入更深刻的层面——如果按照法国哲学的方式,问题应该进入到某种权力生产机制上去,而不是用符号来象征宗教与神话;如果按照中国哲学的方式,问题应该对君臣父子的伦理秩序进行剖析,而不是用动物来暗示某种中国传统。艺术作品所涉及的哲学与政治讨论似乎只是在原地打转,对如何造成识别区,识别区之界限的划定既未曾涉及,也未曾解构。艺术家平铺直叙的陈述着一个哲学事实、一个政治事件,对其作出了视觉上的呈现与道德上的评价,却并没有更深入表现其中复杂而具体的分歧。而更让人担忧的是,仅仅使用宗教的符号来表现某种宗教冲突的话,不仅没有涉及哲学与政治,还不过是将亨廷顿的文明的冲突论再次陈述了一遍。



历史上有过宗教冲突的,事实上只发生在伊斯兰教与其他宗教之间——艺术家恰恰绕开了这一话题。甚至藏传佛教与基督教的宗主们很多时候的政治论断都是合一的。对穆斯林的丑化,仅仅与美国国家政策的偏见有关。并且当我们更细致的在全球范围内考察就会发现,穆斯林与基督教在南亚与东南亚地区鲜有冲突,而除新疆以外的穆斯林都安宁的生活在中国。冲突集中的区域仅仅是那些与美国有关的地方——中东地区及其欧美移民,或那些被称为穆斯林中极端主义恐怖主义的倾向者。因此,艺术家利用了各种动物及其骨骼的符号,仅仅陈述了某种哲学知识,却未曾涉及到具体的生活层面,因而这一系列的作品,看上去更像是一个巨大的景观image),而作品则是对某种哲学知识的再现



居伊·德波认为景观社会对艺术与生活进行了分离



按照德波的提法,景观就是对符号与意义、对艺术与生活的分离”——这并不是某种中国哲学的法国版本。圣人不言的中国传统,事实上并不是在反对阐释,而是起而行道。在当代景观化的社会结构中,中国式的哲学已经成为了一种狡黠——“圣人不言,于是语词多岐路,于是评论者与解读者们可以始终沉迷在对意义的捕风捉影。艺术既然与生活是断裂的,那么其可能性与符号之间的诸多关系,就可以被不断地阐释、稀释并打捞——意义于是在这种阐释的过程中,成为一个个精致美丽的气泡,包裹着某种直接而自然的观看反应。


歧义与误读就是这样产生的:黄永砯所用的,不仅是对《山海经》里土蝼的戏仿应用,也可以解释为对老子出关时的所骑之牛的戏谑,还是对疯牛病之牛的影射。而xx中的牛为忠、羊为孝的含义似乎也能说得通;盘子中的动物头颅,既可以被解释为末日的首领,也可以在鲁迅笔下的眉间尺的三王冢’”的形式里得到印证;艺术家所使用的蛇杖,不仅可以是摩西的蛇杖,也可以是诺斯替主义中赫尔墨斯的蛇杖,还可以是世界卫生组织的标志;《马戏团》中所采用的控制与被控制的结构,既是用猴子的骨骼对《骷髅幻戏图》的双重戏仿,也可以是对福柯的权力机制进行一种具象化的象征,还可以是对看不见的手看得见的手的隐喻……将它们放在一个展厅里,仅仅砍下它们的头颅,或者使用其骨架,而不用其他更精巧的形式对其进行控制,只会让意义的离散成倍增加。符号的象征系统事关语境,随着符号与生活语境的断裂,观看者彼此相异的生活背景,于是就可以成为当代艺术能够自我生产与再生产的动力。


当代艺术就是如此严重的依赖着艺术评论及其作品解读的。这是从西方艺术市场中传销来的xx恶果。符号每一次开始犹豫、分离,意义每一次从生活中松动而出的过程,都需要文化英雄一次又一次的反复言说来进行治理”——划出边界,让意义变得清晰。因而艺术家使用这种手段,一方面人为的造成了意义的无效,另一方面则让自己作为圣人退隐在作品背后,策展人或批评家则作为英雄在市场上奋勇杀敌——黄永砯当然对这一切是稔熟的,不然就不会用识别区来命名这个展览,也不会不断地强调他所讨论的不是政治而是艺术的机制,因而识别区这一提法也就可以成为艺术家为自己解脱的圈套。


更为显而易见的道理是,取消符号与意义的联系,并在符号之外来寻求阐释是无效的——只有运用符号本身的形式才能创造新的意义。《羊祸》中的四角牛与羊树林般的木质形式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相对与艺术家所构建的空间而言,是羊还是牛的符号其实并不重要,人在其间的穿梭往来比具象的符号更有力;《蛇屋》将蛇作为空间的载体,既然是螺旋上升的巴别塔形式,那么房顶到底是蛇还是龙不仅不重要,还显得像一个强加在空间上的符号——“为意义而意义。符号的独特性来源于对符号本身形式的改造,而不是陈述某种现成的意义,让符号及其语境都变得现成。


黄永砯《羊祸》,综合材料



因此,这些现成符号都与艺术家所声称的中国传统相去甚远——与其说是一种中国传统,不如说是从法国哲学家那里读到的被符号化的中国。一方面,法国哲学界确实随着程抱一等人的进入,与中国哲学的传统发生了比较亲密的关系,另一方面,新尼采主义者们的哲学观念也在一定程度上转译了某种东方哲学的价值。因此,我们确实能够在当代哲学界发现某种中国化的法国哲学法国化的中国哲学。但艺术家并未从这里走的更远,反而是将原本结构化机制化意识化的政治哲学倒退为一种图像象征来进行陈述。艺术家站在中国与法国彼此交汇的识别区上,抛出一个个意象,狡黠的获得了双方的掌声。用福柯与德勒兹的哲学来征用中国符号及其意象并不是不可以,但并不是在符号与图像的层面上伤害哲学严谨的思考。问题应该更加具体,更加深入到实际的生活层面,深入到人的情感层面,而不是依靠作品巨大的体量与简单识别的图像,来强迫观众臆测艺术家的想法。


总之,最终胜利的是滚烫的资本,与国际艺术系统的体制。在这个由体制所设置的对舌头的圈套中,艺术家曾经的棱角被熨平了,所剩下的只有聪明:当他从攻击美术馆体制,转而开始仅仅指出哲学问题时,景观化的艺术生产就得到了迅猛的发展;每每将作品制作的更大,更具有视觉效果,就会在展厅里吸引大量的眼球与喝彩;在作品中每扔出一个符号,评论者们就如得到巴普洛夫的哨声一般,沿着符号的指令不断前进,作品于是也就获得了最多的论述与阐释 ;尔后,再换一个概念狠狠地指出这种扭曲的现实,就能洗刷自己的清白。多义而混乱的句子,张冠李戴的哲学,贼喊捉贼的玩法,也就开始在这种被艺术家操弄的评论中不断流行起来,进而成为某种当代艺术行业的标准操作流程”——“已经找到了为自己脱罪的方式,却无暇顾及为他喝彩的农夫们陷入了何等窘境。


因此,识别区这个问题确实需要是我们不断关注与警惕的——如何识别艺术与生活的关系,如何识别展览与生活的疆界,如何让意义回到生活。但无论怎么做,都不是以现在这种方式进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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