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那天,枣红马咴咴的叫声把我聒醒的时候,天色已经微亮了。我钻出被窝,透过窗户往外看,爷爷已经把枣红马牵出圈门,拿一把刷子在院子里给枣红马“梳头”。爷爷每天早上起来都要给枣红马“梳头”,“梳头”是我奶奶的说法,其实就是给枣红马刷刷身上的体毛,挠挠痒痒。枣红马一舒服了,就会咴儿咴儿地叫个不停。我爷爷说,那是枣红马在对他说,谢谢。谢谢。我和奶奶就笑话他,说,爷爷臭美哩!我知道爷爷疼爱枣红马,他把枣红马当成闺女一样呵护,而我奶奶却说爷爷是把枣红马当成了小老婆。
枣红马枣红马的,这个爷爷的心爱之物其实已经不再年轻漂亮了。枣红马已经是一匹十二岁的老马了。枣红马和我的年纪一般大,我还是个小学生,可枣红马已经是一匹老马了。说枣红马是老马,爷爷说得看枣红马的牙口。枣红马四五岁的时候齐口(长满了牙齿),齐口后就是青壮年了,到了十几岁就要老了。老了的枣红马已经掉了两颗牙齿,爷爷的牙齿掉的更多了,最少得有四颗了,爷爷说话的时候有些漏风,呼哧呼哧的,枣红马不会说话,不知道漏风不漏风,只知道爷爷喂给枣红马的草料用铡刀铡得更碎了,麦麸子和玉米面也拌得越来越多。
老了就得加点营养,爷爷说,要不枣红马就干不了活了。
干不了活就别逞能,就得服老。奶奶说。是不是?
爷爷平时很少和人说话,只知道吸烟。他只有和奶奶才说几句话,而说话的时候大多和枣红马有关。但一说话他们就爱拌嘴,老是抬杠。
奶奶有个口头禅,总爱说是不是。爷爷常拿她这个口头禅说她,他说,涛儿,你听听,你听听,你奶奶又“是不是”了,她还以为她是个大队干部哩。我们村上的大队干部在喇叭上讲话,总爱说是不是。我奶奶就气坏了,说,死老头子,你气人,是不是?你要气死我,是不是?奶奶一生气,说“是不是”说得更勤了,我和爷爷被她逗乐了。爷爷能乐,真难得。
春天的时候我爹要买一台拖拉机,爷爷开始有些反对,说,那家伙得花多少钱呀?我爹说,您把家里的积蓄拿出来,我也把卖西瓜攒的钱拿出来,再去贷点款,就够了。爷爷说,家里有枣红马呢,用不着那铁家伙。再说了,那铁家伙耕出地来瓷实,不好种。我爹说,爹,您的脑壳中换换了。拖拉机是新科技,您过时了。您还是快掏钱吧,就算我借您的。我爷爷哼了一声,吸了烟不说话。半天说,都拿出来钱也不够吧。我爹说,那就把枣红马卖了。反正有了拖拉机,它也没有用了。我爷爷气坏了,一脚把凳子踢翻,说,滚。
其实,大家都有些舍不得卖枣红马。别看奶奶那样说,奶奶也舍不得。我当然更舍不得了。我和枣红马从小一起长大,枣红马性子温和,善良,又通灵性,是我的好伙伴,我常常骑着枣红马跑一圈,枣红马从来没有把我掀下来过。我怎么舍得让我爹把枣红马卖掉?我和爷爷站在了一边,我说,不能卖枣红马。我不让卖枣红马。爷爷把我揽在怀里,眼泪都差点掉出来了,说,就听俺涛儿的,这枣红马先不能卖,要卖至少得过了秋,到冬天再说。
今天是霜降了吧。爷爷说。你看,地上都下霜了。
奶奶去锅屋墙上查了黄历,说,可不是,今天都霜降了。怪不得这么冷。是不是?这么冷。今天都霜降了。是不是。
奶奶又开始是不是了。最近一年,奶奶不仅爱重音,而且越爱说“是不是”了。一句话翻来覆去的说好几遍。奶奶是真的老了。
得服老。是不是。服老。奶奶说。怪不得我这身子上这么冷,这么冷。原来是霜降了。看来我得穿夹袄了。是不是。穿夹袄。
我看你得穿棉袄了。爷爷说。你说是不是?
奶奶知道爷爷又在取笑她了,扑哧笑了,说,我还穿棉鞋呢。我穿棉袄。穿棉鞋。
爷爷说,你这句话倒没有说是不是哩。
奶奶说,是不是你个头啊!快吃你的荷包蛋吧,一会要凉了,是不是?
我和爷爷吃了奶奶给打的荷包蛋,浑身便觉得有了一股热气,我也不觉得那么冷了。爷爷把枣红马牵出院子,让我牵着,然后,他把犁和耙都放到排子车上,把排子车拉出了院门。
爷爷说,套车。套车。涛儿,咱们套马车。
我帮着爷爷把马车套上,爷爷说,上车!我一下子跳上去,坐在车厢里,爷爷拍一下枣红马的马屁股,然后一扬手中的缰绳,说,枣红马,走!驾!
奶奶站在院门前看着我们爷孙俩坐上了马车,刚要转身,却又冲爷爷喊,老头子,上耙的时候让咱涛子小心点。爷爷说,放心吧……
一会我给你们送早饭去。是不是。奶奶喊。
爱送不送,反正饿不着我们爷儿俩。爷爷又抬杠了。
我嘿嘿地笑起来,爷爷今天说话真的不少了。我好高兴。
出了村,大街上还冷清清的。从家里到河滩地要翻过大堤,大约得走一里路。一路上只遇见了拾粪的三爷爷,再没有碰见一个人影。人们都还藏在暖烘烘的被窝里睡回笼觉的吧?平时我很少早起,今天这是最早的一次了,凉爽的空气呼入我的肺腑,那样清凉。地上又有了一层落叶,因为是清晨,还没有人来扫,我们的马车轧在上面,窸窸窣窣的,听得那么分明。还有那些秋虫子,唧唧唧唧地唱个不停,原来这清秋的早晨是这么美妙呀。
爷爷坐在车把式常坐的那个位置上,枣红马仿佛自己认路似的,也不用爷爷去吆喝。爷爷也不着急,任枣红马得得得得地碎步走着,爷爷吸一口烟,从怀里掏出一个酒葫芦来,抿了一口,又把它放进怀里。看爷爷的样子,真恣呀。我说,爷爷,你还带着酒呀?爷爷看我一眼,你来一口?我说不喝,爷爷说,喝一口吧,喝了暖和。我从爷爷手里接过来酒葫芦,抿了一口,辣辣的,把我呛得咳嗽起来。爷爷说,涛儿,到地里爷爷给你弄下酒肴吃。我说,地里有什么下酒肴?你吃土呀?爷爷说,小毛孩子!到地里你就知道了,我保准你吃不够。爷爷最疼爱的就是我和枣红马了,也只有和我在一起的时候才会高兴一些,多说一些话。见了其他人,爷爷吭也不吭一声,真是个怪老头。其实我知道,爷爷心里不好受。
河滩地一片茅草。这是一片荒地,谁开垦了就是谁的。大水退下去之后,茅草迅速地长起来,等到地里不再陷人,可以开犁的时候,茅草已经不矮了。我们来到地头上,爷爷给枣红马卸了车,撒开了缰绳,说,先让枣红马吃几口鲜草吧,要不,枣红马就吃不上了。爷爷说这话的时候,竟然哽咽了一下子。我说,枣红马怎么吃不上了?今年草枯了,还有明年呢?爷爷不看我,抚摸着枣红马,说,小孩子家,你知道啥。我说吃不上就是吃不上了。
地里的茅草虽然不少,但是因为已经进入深秋,又下了霜雪,大部分茅草已经枯黄,有的倒伏下去,几只蚂蚱被我们一趟,从枯草上飞起来,弹跳了出去。
“秋后的蚂蚱--。”爷爷说,似乎更加伤感了。
他一屁股坐在车把上,说,让它先吃会儿草,犁地还不晚。
我去捉蚂蚱了,草地里的蚂蚱真多,都是些草上飞和“大张飞”,我把蚂蚱用草梗子串起来,不一会就串了两大串。爷爷伸过手来,说,把蚂蚱放好,一会儿它就是我们的下酒肴。
下酒肴?这玩意能吃吗?我说。
能吃。当然能吃。好吃得很呢!爷爷说。
香喷喷。香喷喷。爷爷说。那时候,自然灾害让庄稼颗粒不收,我们就是靠蚂蚱救了命哩。这蚂蚱,是我们的恩人呢……
我知道爷爷又要说以前挨饿的时候的事了,就说,不要再说了,耳朵都听出茧子来了。
爷爷有些尴尬,说,唉,臭小子!起来,咱开始犁地!
枣红马打了几个响鼻儿,仿佛也很高兴似的。但它的确是有些老了,我看见它的牙齿的确脱落了两颗,嘴里黑乎乎的,和爷爷的差不多啦。
套上了犁,爷爷让我牵着枣红马,他亲自在后面扶犁。他一只手扶犁,一只手还折了一条柳枝儿,说,驾!枣红马,驾!我在前面抓着枣红马的缰绳,跟着枣红马小步快跑着。枣红马还很有劲,步子也迈的大,它的脖子一伸一伸的,使劲往前拉。我看见枣红马脖子里的血管都暴出来了,像蚯蚓一样一条一条的。我知道爷爷的腿肚子上也有这样的青筋,一根一根的,一使劲就都突出来了。人和马老了都会这样吗?但爷爷不服老,不光他不服老,他还让他的枣红马也不服老,他迈开大步,嘴里不停地喊着驾,驾,我有些跟不上,只能小跑着。这样犁了一个来回,枣红马身上就冒了汗。枣红马的步子也没有那么大了,它的屁股一抽一抽的,很有些吃力。黄河滩地因为是沙质的,所以犁起来要比其他的地轻快不少。以前犁黄河滩地,枣红马自己很轻松的就可以把地犁下来,只有犁其他淤地的时候我我爹和叔叔才会背上绳子帮着一块拉犁。
停。停。我爷爷喊。我把缰绳拉了一下,枣红马就停下来了。我看见爷爷也冒了汗了,他停下来把外面的褂子脱了,又把犁铧的深度调浅了些,他说,歇会。歇会。喘口气吧。
我想起来昨天下午家里来了两个镇上的人,说是什么信用社的。我爹和爷爷不说话,一直陪着人家在那里默默地吸烟。{zh1},人家拍拍屁股走了,临走撂下一句话,说,得抓紧呀。
我突然觉得不妙,说,爷爷,你真要卖枣红马呀?
爷爷不说话,低下头扣脚上的泥,沉默了一会,爷爷说,不卖。谁说卖枣红马?谁说的?
我说,爷爷,我舍不得枣红马。
爷爷说,我还舍不得呢。是不是。舍不得呢,你说是不是。
我爷爷什么时候也开始学会说是不是了,我嘿嘿地笑起来。爷爷也注意到他说了是不是,也笑了,说,涛儿,咱爷仨今天得高兴哩,你看,咱爷仨多好啊。谁也没有咱爷仨幸福哩。
爷爷把枣红马也算进来了,我也摸摸枣红马的脖子,说,枣红马,加油!
犁上一圈,我们就歇一会;犁上一圈,我们就歇一会。大概一个时辰的工夫,我和爷爷还有枣红马总算把这七八分河滩地给犁完了。爷爷把犁给枣红马卸了,说,涛儿,咱歇一会。咱到地头歇一会,也让枣红马歇一会。
爷爷从怀里的口袋里掏出来一大捧玉米蜀黍,撒到地上,说,给枣红马加点料,加加营养。看爷爷的样子,真像疼爱一个闺女一样疼爱枣红马。我觉得爷爷对枣红马真好,怪不得奶奶要吃醋了,她要不吃醋才怪呢,是不是?
咱也加点料。爷爷说。他把我刚才捉到的蚂蚱提了,用手扒拉了一堆干草,然后用火机点着了干草,把蚂蚱扔进了火堆里。蚂蚱真好吃吗?我问。我以前光听爷爷说蚂蚱好吃,可是我从来没有吃过,这样的美味让我期待。
好吃。秋蚂蚱最香了,也干净,屎都拉净了。爷爷说,他又抿了一口酒。他的酒葫芦可不小,那天我看见他倒进去一斤白高粱酒都没有灌满。爷爷递给我,我又喝了一口。
得学着喝酒。爷爷说。男孩子不会喝酒可不行。
我十六岁开始喝酒吸烟,五十多年了。爷爷说。
我觉得爷爷真好,我爹平时喝酒从来没有让过我,可爷爷总是劝我喝一点。爷爷说,要是没有酒喝,我不知道活着还有啥意思。
我长大了挣钱买个酒缸,盛满酒,就把爷爷泡在酒缸里。我说。
好。好。爷爷笑起来,并且用长满胡子的嘴在我脸上亲了一下,说,俺涛儿最孝顺。爷爷不图别个,就图有口酒喝。
蚂蚱熟了。爷爷捏了一个给我吃,我不敢吃。爷爷张开嘴,把蚂蚱投进了嘴里。真香啊,真好吃。爷爷说。
我捏了一个,掐了掐蚂蚱腿和烤糊的翅膀,把蚂蚱放进了嘴里。
果然好吃!酥酥的,焦焦的,好像是知了龟一样好吃。
要是秋豆虫就更好吃了。爷爷说。可惜这片地没有种大豆,要是犁豆地的话,就能在土里翻出好多秋豆虫来,那才叫美味。
奶奶给我们送早饭来的时候,我和爷爷都有些微醉了。
死老头子,你又勾引着俺涛儿喝酒!不教好事!奶奶骂开了。不教好,是不是!
爷爷说,喝口酒又咋嘞?我十六岁开始喝酒……你就别说你那“光荣”历史了,好不好?!你说说,你那胃溃疡是怎么回事?你那阑尾炎是怎么回事?你说呀,是不是?奶奶抢白他。
爷爷不说话了,凑过来看奶奶的菜篮子,我也凑过去,掀开笼布,看见篮子里放着两个咸鸭蛋,还有四个大白馍馍,还有一碟儿炒鸡蛋。
好肴。好酒肴哩。爷爷说。
奶奶把馒头递给我,说,俺涛儿饿坏了吧?
我把烧熟的一只蚂蚱塞到奶奶嘴里,说,奶奶,给你尝尝。
奶奶嚼了嚼,噗地吐了,说是啥?
肉。爷爷说。你没吃出来?
啥肉?奶奶说。哪里来的肉?是不是?
蚂--蚱--肉。我说。
蚂蚱肉?蚂蚱肉我就更不吃了,我早吃腻了。是不是?奶奶用手抹了抹嘴,说,早吃腻了。吃反胃了。反胃了。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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