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奶奶是老七的奶奶,我其实该叫她二太奶,后来可能是嫌太奶太奶的不好听,我还是随着小蛋子他们叫她二奶奶。
二奶奶可是我们盐碱店的一个人物。有句话叫运筹帷幄之间决胜千里之外,二奶奶足不出户,却能在盐碱店这块土地上指点江山。每次不管是乡里来人还是县里来人都是到二奶奶这里吃饭,二奶奶能和领导说得上话,更主要的是二奶奶会说话也会把握说话的时机。这使二奶奶的大闺女芸姑到了乡里卫生院里上班,穿着纤尘不染的雪白大褂在那当护士;二闺女彩姑在村里大队上开拖拉机。我经常看见彩姑开着她的五零大拖拉机里拉外运的。彩姑神气地坐在驾驶座上一群男男女女或坐或站环绕在她的身边,嘻嘻哈哈抛洒了一路的欢歌笑语。在收玉米的季节里,彩姑他们把几个嫩玉米刨开了放在机器的水箱上的水槽里,拖拉机一路上走过,把熟玉米的香气也就抛洒了一路,彩姑有时在路边见了我,总是叫,老大,过来!给你个玉米吃,小心啊,别烫着。
二奶奶只有一个儿子,就是章老七的爸爸,大家叫他张嘎子,我叫他嘎爷。盐碱店的人对嘎爷的评价还是很高的,他们说,这老嘎小子身上就是没长毛,要是长了毛比猴儿都精。这是大家在夸嘎爷机灵,虽然有点用词不雅。我认为嘎爷说话办事还是很高深很有水平的。比如说,在我去了北京当保安以后,我的自留地就送给嘎爷来种。有一年我回家,嘎爷见了我说,老大啊,你们北京有没有卖甜棒的(我们那里的高粱玉米的秸秆因为有点甜,俗称甜棒,我们也叫甘蔗为甜棒)?我说有啊,嘎爷,这么大的北京卖啥的没有。嘎爷说,嗯,咱们地里的高粱玉米你可以弄到北京去,卖甜棒可是个好价。后来,我听明白了,嘎爷是怕我在外面混得不好,回家种地抢了他的行市,这是在抱怨庄稼收成不好,光长甜棒了,不结粮食。可是人家不直说,弄得如此弯弯绕儿。我私下里认为,这中国的艺术都是相通的,这就像咱们那些技艺高超的大厨,做的菜除了要色香味俱全以外,还有一条高要求就是以让人吃不出原材料为烧菜的{zg}境界。说话的{zg}境界也类似这样,以含烟笼雾云山雾罩为佳,需要听者有拨云见日的本事才行,这才是说话的好把式。
虽然外面的人认为嘎爷在盐碱店也算个人物,但在二奶奶这里好像还差得很远。二奶奶叫嘎爷“傻子”。很长一段时间我都不知道傻子指的是谁,后来有{yt},我看见嘎爷刚从二奶奶屋里把打气筒拿走,五叔就去二奶奶家借打气筒。二奶奶说,气筒子傻子刚拿走,你过去找找,在他们的西院里吗?我惊讶的眼球差点掉了出来,原来在盐碱店也算叱咤风云纯爷们一样的嘎爷在二奶奶眼里也就像个傻子一样。至于自我感觉良好整天叫呱呱的嘎奶,二奶奶则干脆皱着眉叫她,“湫心!”我到现在不太明白这个词确切的含义,我的理解大概是形容一个人窝囊的让人闹心的意思。
我现在算是明白二奶奶把章老七叫过来和她住在一起的深刻含义了。有一个故事,说是一个很有道行的老和尚带了一辈子的徒弟,这些徒弟都有多多少少或偷人或偷东西等行为不端的毛病,这颇令心灵有洁癖的老和尚充满烦恼。有{yt},老和尚在山下收养了一个刚出生三天的孩子,老和尚想,把这么个从小纤尘不染刚出娘胎的孩子带在身边,应该能把他培养成一个理想中的和尚了,这回自己肯定能把他培养成一个没有一点私心杂念一心向佛的纯和尚了。十八年以后,老和尚{dy}次带着这个小和尚下山赶集。指着来来往往的人,老和尚问小和尚看着这大千世界有何感想啊?小和尚指着那些穿得花花绿绿的女人说,这些人真美啊,一下就钻到我的心里去了。老和尚当场气得吐血。看来,这个老和尚是失败的,但这是一个可爱的有些理想有些执著的老和尚。如果把二奶奶比作是那个执着的老高僧的话,那么章老七无疑就是二奶奶要潜心培养的小和尚。
我从小就和二奶奶有些渊源。小的时候二奶奶看过我很短的一段时间,后来,大概嫌累,就不看了,当然二奶奶提的很委婉,要用心体会才能明白。由于这么一种关系,我喜欢有事没事到二奶奶那里转一圈。记得有一段时间,我们俩都特别喜欢听评书,《杨家将》《岳飞传》《三国演义》《隋唐演义》这些都听过。我总是中午三口两口在家吃完饭就跑到二奶奶家去,和二奶奶一起听一个小时的评书再上学去。后来,我发现我越来越喜欢到二奶奶家去了,即使不只是因为我有时能从她那里得到一些瓜果梨桃,我甚至把她那里当成了我在家犯了错受了训斥甚至挨了打后,我的避难所。
二奶奶的院子里种着石榴桑葚还有枣树。夏天桑葚成熟的季节,看着紫红的桑葚掩映在碧绿的桑叶之间,空气里散发着诱人的甜润,我像猪八戒见了人参果一样,馋涎欲滴。我蹭蹭两下爬上树去然后坐在树杈上吃起来。紫红的桑葚把手都染红了,照镜子的时候,也是一副红口白牙的尊荣。有时候,章老七看到我坐在树上吃桑葚,立马就叫我下来,堂皇的词是怕摔着我,冠冕的话是桑葚还没熟。看来小七住在二奶奶这儿还是有进步的,知道把一个比较不好开牙的主题用口水渲染的冠冕堂皇了,不像小时候说不带你玩儿那么直来直去了。
章老七到了说媳妇的岁数了,二奶奶给老七置办了两件新衬衫。我经常能从二奶奶家院里的晾衣绳上看到它俩,一件是白色的,一件蓝色的。章老七喜欢把新衬衫下摆掖到裤腰里,这使他看上去干净利落,高挑消瘦的身材,长长的脸上长着一对小眼睛,由于常年笑咪咪的,小眼睛变成了眯眯眼。我总是看见章老七踩着弹簧步腰杆挺直目不斜视走过来,看上去一副神采奕奕志得意满的样子。
不知什么时候起,我开始有点看不惯章老七了,不知道是因为他的新衬衫还是小蝶魏美枝或者也许是因为二奶奶是他的亲奶奶,抑或是兼而有之。有一次,在小蝶再一次对我抛她的桃花眼之后,我跑到二奶奶的院里,偷偷地揪下搭在晾衣绳上那件蓝衬衫的两粒扣子。可能我早就想做这件事了,小蝶只是我做这件事的一个契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