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马“人之初”
1967年冬到草原,转过年来由春入夏,队里有了分派,要我跟着牧民高孟加布学放马。那年我十七岁。初来乍到的北京娃,蒙语只会五句半(虽然比三句半多一点儿,但蒙语是草原{wy}的通用语,不够用就只能连比带划),放羊放牛的牧业活计都还不摸门,更别说技术含量高的放马了,牧马的“人之初”,由此开始。
要接手的马群是“牙姆怪”。蒙语里“牙姆”是病,“怪”是否定词尾“没有”,合起来就是无病马群的意思。与此相对的是“牙姆太”马群,“太”是肯定词尾“有”,也就是有病马群。
当时,草原上的马群里流行着一种叫鼻疽(疽该读jū,但不知从谁那儿开始念成zǔ的音,我们也就跟着以讹传讹至今)的慢性传染病。病马的主要症状是流鼻涕,重时呈脓状,病因是一种病菌,因为马群饮用的水源主要是积雪形成的水泡子,很容易因水源污染而相互传染,以致这种病在马群里相当流行。虽然对马的体力似乎没有明显的影响,但因为有病,只能自己骑乘,不能用来出售。就在我们到草原后不久,东乌旗下达了“革命任务”,要各公社采取措施,检疫后重新分群,隔离放牧,以实现若干年后杜绝此病。于是有了上面说的“牙姆怪”和“牙姆太”的分群。
队里共有三群马,达到牙姆怪标准的约占三分之一,有五百多匹,其中近八成是小马,也就是新四岁以下,还离不开娘亲的未成年马。马的左胯上原有“大”字烙印(本队马群的标志),为了容易与有病马群识别,又把这些马的尾巴都剪成半长不短,跑起来尾巴一撅,活像把小刷子在屁股上刷来刷去,要多滑稽有多滑稽!
可是我却笑不出来。放过马的人都知道,一个马群由十几个马家族(小群)组成,一个家族马口几十匹,由家长“阿吉日哥”(公马,俗称儿马子)率领众“妻妾子女”集体行动。千年以来蒙古人放马都传承一个基本套路――认准每个阿吉日哥,圈好它们各自的家族,整个马群就必定安然无恙――然而这个成规被突然而至的分群之举xx打破了。没离开过娘亲的小马突然被分到新群,见不到父母兄弟家人,而与素不相识的其他一群小马硬生生赶到一起。想想看吧,那会是怎样的一种场面―――认生!不合群!每匹马都一惊一乍!!---马倌每天策马大颠,连呼带喊,套马杆挥舞不停,费尽力气才勉强圈拢起来,和老马群的合群听话简直就是天壤之别。
难题还不单是新马群的孤单认生。为了隔离,奉命要远离本队,和其他两个生产队挑出来的五百匹“牙姆怪”汇合,前往人烟罕至的,本公社最边远的一处山边草场单独驻扎。此地是本公社与某国营军马场的接境之地,已靠近大兴安岭,地势渐高,但草场质量很差,种类单一,没营养的高草居多,附近甚至找不到一块像样的“高布”地(蒙语谓盐碱地,畜群为了补充盐份必须经常来此舔碱),不难想见,这也就是此地被长期冷落,无人问津的原因,而我们不得不在如此恶劣的环境里孤军奋斗,惴惴不安的何止是新生的马群,还有我这个出道没几天的色赫腾(蒙语谓知青)阿都钦(谓马倌)。
我和师傅高孟加布,加上二队老马倌那日满德拉和一队马倌色楞,四人搭起一个蒙古包,合放马群。两人一组,每组照管一昼夜,白天圈马,夜间守夜,然后交接休息。茫茫旷野,不见人烟,只有我们形只影单的四个人,守着从三个队里赶出来拼凑到一起的,多达千匹的大马群,过起漫长艰辛的日子。
本来放老马群时,只要天气尚好,马群白天总会在一片它们称心的草场上停下来,悠然吃草,马倌只要及时清点“队伍”,确信没有失散,就算完成任务。然而在牙姆怪马群,这也成了天大的难事。一来草场实在太差,马群嫌弃挑挑拣拣,总在移动中,必须步步紧跟不能离人;二来马群未经磨合,总如惊弓之鸟,有屁大点儿动静就炸群,不得不睁大眼睛二十四小时守护。尤其夜间,要是遇到下雨打雷,闪电划过,那就如同在马群里丢下一个xx,只听轰的一下,如洪水决堤,树倒狲散,霎时间马群四分五裂,从眼前消失,叫你措手不及。
最初两三个月,马群总是一拨一拨地丢马,每天都上演同样的剧目――找马――再把这些家伙赶回指定隔离的牧地。也难怪,马群也恋家,跑散的结果通常都是溜回自己的老巢,只要返回本队草场,大都能把这些逃兵抓获归案。只是几乎每天都要在马背上奔波二百多里,苦了身心疲惫的牧马人。
缺少经验的我又累又紧张,跟在老马倌后面,一点一滴从头学起。说真的,师傅高孟加布技术平平,真正手把手带着我“出师”的,是那日满德拉老人。老人那时已六十出头,有着草原上少见的白皙脸庞,人很慈祥,笑时露出口里所剩不多的几颗牙。他是出名的好马倌,我幸运地和老人搭档,得到他种种关照,也得到他的经验真传:如何认马,如何看天,如何识别方向,如何把握饮水的时机···,样样都有大学问!我用心效仿,慢慢悟出了一些要领。“唔,叶赫塔日其白那,赛银索勒其白那”(很对,学得不错)--看北京来的孺子可教,老人的表扬多起来了。
秋去冬来,几场雪过后,大地冰封,苍穹四合,一片肃杀。冬天在野外给马群守夜是一件极苦的差事,老马群除非刮白毛风是不需要的,但我们的新马群仍不够安定,不得不通夜看护。严冬的寒夜,我跟着那日满德拉,{dy}次学会如何在零下二十几度的冰天雪地里守着马群过夜。那真是非有绝招不行!老人教给我,首先要把马群安置在南向避风的山窝或沙丘里,如天气晴好,守夜也可以打盹,关键是把握时机。原来马群一晚也要睡两觉,一觉睡两三个小时,当它们静静站定不动,马倌就可以抓紧休息。没人会想到,塞北的数九寒天,蒙古牧人竟能做到卧在雪原上小憩而不致冻坏自己!老人的绝招是这样的:先把系羊皮袍子的布腰带(大都有三四米长)松开,皮袍很长,这时一下子垂至脚面,将两手从两袖中褪出,用皮袍裹紧自己,就相当于有了皮被皮褥。头上系紧大皮帽,护住双耳和面颊,再把皮裤从腰间向下拉,让双脚藏在裤管里,准备完毕后整个人趴下来卧倒,再调整一下姿势,就可以很舒服地睡一小觉。老人一向警醒,每次都是他轻轻推醒我:好啦,该起了,马群动了。
终于熬到了春分。雪融了,阳光渐渐变得温暖,我有了独当一面的能力,可是与世隔绝的环境就像一种流放。半年没回队部,对知青伙伴的思念在日益膨胀,内心的寂寞累积到了顶点。白天放马,我常常忍不住一个人对着原野放声大喊,要么就随便拿什么歌来乱吼一番,好像这样能够宣泄一些心中的寂寞和苦闷。声音传得很远,但没有人听见,只有身边的马群是我的听众,它们时而抬头向我张望,时而还点头摇尾好像表示欣赏,我知道,只因为我们都远离了家乡,所以彼此同病相怜。牧民马倌也按耐不住想家,开始频繁地利用轮空的机会飞马回家。每次回来,他们总会大包小包地带来家里的黄油,奶豆腐,炒米等草原美食,也总会关照地留出给我的一份。纯朴的蒙古牧民,他们的爱护和宽仁给了我支撑和忍耐的力量。
分群将近一年,忍耐到了极限。这次是一起放马的牧民们提出要回本队牧场。经过再三商议,队里点头了,同意回队来分区放牧。我至今清楚地记得散伙那天的景象:四个人像得到大赦,欢天喜地的分家,先分马群,再拆蒙古包,打点行装,前后只用了不到一个小时,就各自踏上朝思暮想的回家路。马群好像也知道了这个喜讯,套马杆一挥,就轻快地跑起来。都说老马识途,其实小马又何尝不认家。翻过两道山梁,穿过几片盐碱草滩,当远远看到沙坨顶上那熟悉的阿斯冷土架子(用作航测标志),马群开始撒欢,打着响鼻,尥着蹶子,儿马则连声嘶鸣,好像在告诉自己的“家人”,我们就要到家了。看着欢快的马群,我的心里也阵阵激动,半年多的孤独,寂寞,此时一扫而光,只剩下如释重负的轻松,我终于坚持下来了,没有辜负牧民们的信任,抗住了最初的这番考验,今后的困苦也将不在话下。
我心中永远的绿色,我眷恋的草原!
说明:文中图片,署名者来自笔者本人和队友,未署名者来自网络,谨致谢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