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里有一面台式方镜，父母从上海带来的。大32K书本大小，电镀的支架。正面是镜子，四边都做出半公分宽的斜面，很亮很时尚；背面还有一层玻璃，用来夹照片。那时候，这种镜子比较时髦，放在桌上又是一件摆饰。镜子里夹着母亲年轻时的大照片，刚好镜子那么大。

母亲年轻时很漂亮。面容清秀，透着端庄贤淑的气质；黑发及肩，发梢烫成大圈，刘海卷成小圈；脸上浮现淡淡的笑意，就是蒙娜丽莎那种微笑。不过，母亲比蒙娜丽莎漂亮多了。

常常捧着镜子端详母亲照片。母亲若是在旁边，我也会偷偷做个对比。眼前的母亲漂亮依然，只是脸上皮肤不如照片那么细嫩光滑，多了几丝不易察觉的沧桑。还是一头乌黑发亮的秀发。现在我挺纳闷，那时没有河飞丝飘扬之类护发精品，母亲头发何能那么黑亮那么顺滑那么有光泽？

我喜欢给母亲寻找白头发。其实母亲只是偶尔有一两根白发。母亲做针线——缝衣服、打毛衣或纳鞋底时，我会拨开她头发仔细搜寻。若看见一根，就细心地理出来，轻轻扯掉，送到母亲眼前“邀功”。但母亲并不褒扬，反而每次都说：“白头发不能扯，扯一根要长三根呢。”但我才不管呢。我不想母亲有白头发，哪怕只是一根。我也能感觉到，母亲其实并不十分反对我扯白头发。

女儿长到我当年那么大时，也喜欢为我消灭白头发。我就原汁原味引用母亲的话，“扯一根要长三根呢”。女儿却如同我当年那样坚持不懈。呵呵，这是不是有遗传？

和镜子放在一起的还有一个相架。比镜子略小一点，比较简陋，镀锌铁丝支架上插着两片玻璃，玻璃里面夹着几张全家福。

尽管家里生活挺困难，但每年都还要照一张全家福。多半是快过春节时照相，一家人都穿着棉衣，显得胖乎乎的。只有一年是秋天去照相。在照相馆里，全家人脱去外套，穿着毛衣照相。记得特别清楚，当时旁边有人惊叹一声：“呀，一家人都是毛衣啊！”我听见后心里很舒坦很骄傲。

其实那人观察得不仔细，没注意到我们的毛衣没一件纯色的，都是好几种颜色——修旧利废拼织成的。母亲手巧，一两年就要拆掉旧毛衣重新织一遍。重织的时候，母亲全局规划、统一调配资源，根据毛线磨损情况织到不同部位，只添购很少的新毛线用在袖口、领口，全家人就都有新毛衣穿了。

母亲一手织毛衣的好手艺，不光让我们穿得体面，还能给我们意外的惊喜。那时候，一家人吃饱肚子已经很困难，零食、点心之类做梦都不敢想。{yt}，母亲竟然拿回来一包饼干，可真让我们高兴了好几天。原来母亲为一位同事织了件毛衣，人家要给钱，母亲说什么也不要，于是那人买了一包饼干表示谢意。看起来，“一招鲜，吃遍天”这句老话还是很有道理的。

七十年代初，大哥、姐姐和我都参加了工作，我们家每年可以照两次全家福，相册里有了穿短袖的倩影。

进入二十一世纪，好像突然间发现母亲头发花白了，慢慢的又灰白，到现在已是满头银发。众里寻它千百度，方能找到硕果仅存的几根黑发。再也不能为母亲拔白头发了。

然而，在我的心底，母亲永远是照片那样年轻，那样漂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