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拓荒的拓荒者
——白石洲某看店老人访谈录
采访对象：洪老先生
“我不是来拓荒的”
问：请问您贵姓，是哪里人？
答：我姓洪，福建南安市诗山镇梧埔村人。
问：福建南安市有不少侨胞吧？
答：是啊，听说我们那里有三百多万侨胞。在香港台湾的也有。不过我们村子里不多，出去的大部分都是去其他城市打工的。
问：您是哪一年来深圳的？是属于七八十年代拓荒那一代人吗？
答：我是1994年过来的，到现在有十几年了。因为我哥哥的儿子过来这边做生意嘛，他差不多是78年、79年的时候就过来了。那个时候过来的人，可能算是“拓荒者”嘛。我不是什么拓荒者，我是在家里没事干，跟着来的。我那时候都64岁了，干不了什么重活，就在白石洲这里帮他看着这个小店。
问：您侄子当时为什么会来深圳？他在这边是做什么生意的？
答：就是想过来这边搞一搞嘛。老家那边没什么搞头，现在年轻人都出来了。他刚来的时候在一间大公司里工作过，那个公司叫做深闽公司。什么都经营，养鱼啦，种花啦，来料加工啦，还卖大米、白糖、酱油……公司规模很大，占地面积很大。可惜{zh1}还是倒闭啦。后来就开了这个小店。他来了十多年我才过来的。算算他来这边也有三十年了。
问：您侄子出来做生意的时候，没有想过去厦门吗？那边也是个特区啊。
答：没有。就直接来深圳了。那个时候他二十多岁吧。
问：您刚来的时候，白石洲这边的情况是怎么样的？
答：以前这里就是一条小路，到现在还是这么小。不过以前整条路上只有三间小店，还没有这么多店铺和商场。那时候楼也不高，{zg}的也就是六、七层吧，有好多高楼都是后来才建的。
问：白石洲这里当地居民多吗？
答：很少。大部分都是外地来的。这里现在有五万多人口，当地的才三百多人。所以这里做生意的大部分都是外地人。你看摆路边的小摊那么多，卖蔬菜的，卖其他的，路挤得很哪，一辆车进来，堵在那里，人就走不过去了。
问：那当地居民的出入不是也很不方便吗？尤其是家里有车的话。
答：他们管不了的。城管来也管不了。两年前他们来的时候，看到路边小摊，就会把东西收走，直接把东西搬上车。
问：小摊跟城管发生过冲突吗？
答：肯定发生过。东西被你白白拿走，人家肯定会跟你抢的，抢不过有时候就会打起来。他们通常才几个人，被这里的人围起来，他们也不敢把事情闹得太大，不敢抓人。再一个，小摊太多了，这样也管不过来。所以到后来就放松很多了。现在你要是看到他们过来，就把东西往里面挪一下，不要太阻碍道路就行了。
问：这里的房子是开发商过来建的还是本地居民自己建的？
答：开发商也有，跟别人合资建的也有，自己建的也有。比如我是当地人的话，我就可以出地皮，你来出钱，合作来建嘛。盖了楼再拿来出租。我侄子刚来的时候就是这样子的。以前是地皮房，都是一层的，到后来地皮房撤掉了，就盖现在这种高一点的楼房。一楼这一层基本上就是租给别人做商铺，收租金。
问：您租的这个店面有多大面积？租金怎么算？
答：包括厨房就是20平方米。以前是一千多一个月，现在贵了，现在要三千。
问：小店生意怎么样？
答：以前好，以前这里只有三间店嘛。现在不行了，这路边全是商铺了。我们又没有什么本钱，只能够经营一些日用杂货，你都可以看到的，就是香烟啊，白糖啊，酱油啊，啤酒啊这些。平时来买的人也不多。主要是这条街上都有好几个超市了。从这里往下面走一点，就有三个超市。现在在这边开个小店真的很不容易。
问：每个月的税要交多少？
答：交税很多，国税两百，地税四十几。还有水电费五六百。加租金都要上四千块了。根本就赚不了钱。现在每个月都在亏钱。不过除了这个店，我侄子在宝安还办了个塑胶厂。
问：塑胶厂经营得好吗？
答：也不太好。现在资金周转有问题，经常是货交出去了但很久都收不回现金。比如说他给人家做这个电话机外壳，结果那个电话机制造厂倒闭了，拖欠一百多万，{zh1}要不回来，没有办法了，就只好拿他们的电话机来做抵偿。拉了一大车，一个电话按三十五块钱来算，{zh1}卖出去才十三块。亏死了。
问：那您在这个小店这么多年来，有没有想过换一种经营方式？
答：一直都是这样，都是卖日用杂货，很难再改变了。现在什么店都有，你做什么都不好做。
问：您侄子会不会经常过来店里？
答：没有。他现在在福建老家，回去一个多月了，还没回来。
问：这里治安情况怎么样？
答：现在好一些，不少地方装了电子眼了。以前很差，抢劫，打死人的都有好几次。白天都有人抢东西，抢手提包，或者直接从你脖子上抢金项链，过去都是经常有的事。我在这里见到打死人的，就有五个那么多。
问：有入室抢劫的吗？
答：有啊，怎么没有。在房子里抢了钱还打死人的都有。比如这栋房子有一个人，人家跟着你进去，等你门一开，他的刀子就顶着你了。身上的钱，家里的钱都被抢走了。
问：商铺有没有被抢的？
答：也有。就是对面这个卖猪肉的档口，早上六点多还没开门，肉送过来的时候就放在外院，找一个老人坐在那里看着，结果人家直接开车过来，下车后拿一个像xx一样的东西碰一下你，人就不会讲话了，眼睛也受不了，他就把你的猪肉全搬上车了。就是去年的事情，发生过两三次。后来档口老板就不敢把猪肉放在外院了，都锁在里面。
问：其他店有过类似被抢的经历吗？
答：没有，其他店没有这么早开门嘛。他们基本上都是九点多，十点多才开门。不像我们，我这里是早上七点开门，晚上一般就是十点多关门。不过我们这里也没什么东西给他抢了。现在治安比以前好了，经常半夜两三点还有人在路上来来回回的，都不怕。
问：半夜在外面的都是些什么人？
答：大部分都是年轻人，外来人过来打工，或者做生意的。有的是上夜班，刚出门的；有的是刚回来的。有的上到三点，有的上到四点。
问：知道他们是什么干工作的吗？
答：这个不清楚。反正是什么人都有。这边的房子比外面的便宜嘛
“那时候的人不懂得偷懒”
问：您今年多大了？
答：76岁了。我是1934年出生的。
问：您有几个兄弟姐妹？
答：一个哥哥，一个弟弟，他们都不在了。他们早几年就去世了。
问：您家里人、爱人有没有跟你一起过来深圳？
答：没有，我就是自己一个人。我侄子他们都在深圳这边了嘛，我就过来找我侄子。
问：当年村子里土改运动还有印象吗？
答：就是把村子里地主的土地收过来分给大家嘛。我们村子很大，有五六千人，村子里就有四五个地主。
问：怎样的算是地主呢？
答：有雇工的就算是地主，有一个雇工都算。
问：您老伴还在吗？有儿女吗？
答：我没有儿子女儿。老伴很早就死掉了。后来娶过两三个老婆，但是都跑了。她们好多是从别的地方跑过来的，其实是结过婚的，但是来到我们那里就说自己没结过婚，或者是离了婚，其实是没有手续的。
问：她为什么会跑出来？
答：这个我也不清楚。她就说离婚了，想再找一个人。等你和她结婚之后，她家里人发现了，她原来的老公过来了，就把人抢回去了。还有的是老公带着老婆出来，说是把老婆卖给别人，一千的也有，几百的也有。等到钱收到之后，女人就找机会跑掉了，这种情况是很多的。跑得了的就跑，有一些跑不掉的女人，生了孩子，孩子长大了，就留在那里了。到现在还留在村子里的都有。
问：这种情况有没可能是那些女人被拐骗过去的呢？
答：应该不是。有一些介绍是不要钱的。两公婆出来的就是骗人，骗钱的。自己跑出来的就不是，她来到这里也会干活，下田地里做工。
问：年轻的时候都去过哪些地方？
答：没去过多少地方。沙县啊，德化啊，顺昌啊这些地方。以前都没出过省。
问：来深圳之前是做什么工作的？收入怎么样？
答：就在福建种田。以前是生产队嘛，算工分的。到90年的时候分开了，不在生产队了。田地就分到一家一户去了。自己种田，收成了就拿去卖，到年底算收入多少就是多少吧。
问：在生产队的时候能吃饱饭吗？
答：那个时候是大锅饭。全部人在一起做工，一起吃饭。也谈不上吃得饱吃不饱，有得吃就吃。不够吃就要去买高价。到后来就不吃大锅饭了，吃了一年多的食堂，四五个人煮饭来吃这样子。
问：记不记得大跃进时的情况？
答：土炉炼钢嘛。把家里的铁锅、铁锹都砸到里面去炼，种田的劳动力拉了不少去炼钢，结果出来就是一堆废铁。不过这些事我们老家那边还不算太多。
问：59到61年三年自然灾害时期还有印象吗？
答：也没什么大印象。人老了，也记不太清了。那个时候是xxx的吧。一个人一个月有30来斤大米，一斤左右的肉吧。那个时候什么都缺，油也缺，炒菜都没有油的，哪里像现在这样，打那么多油进去，锅都炒得亮亮的。听说饿死人的情况也有……我那个时候都出来打工了，村子里的情况都不太了解。
问：有没有打渔的经历？
答：没有。我们那里属于上南安，不靠海不靠山。下南安才靠海，下南安就是靠近厦门的。我都很少去那边。
问：去过哪里打工？
答：我是1958年的时候去打工的。先是到沙县的一家工厂，那家厂叫做福州火柴厂。在那里打工的人来自哪里的都有，大部分都不是沙县的，有好我是外省的。我在那里边是负责砍木材的。三四十个人上山去砍树，就是用来做火柴盒的那种树。砍完了就把木材挑下山，都是人挑的，一直挑到路上装车，再运到河边，装在木排上往下游送。工资是按工时来算的，不管你砍多少木材，{yt}就是四十多块。
问：按工时不按工量的话，不怕工人偷懒吗？
答：按工量不好算的，有的山上环境很不好，{yt}也砍不了多少木材。山路远一点的，挑下山非常麻烦。而且那个时候大家也不懂得偷懒，思想都很进步的，有活就拼命地干。{yt}就砍八个小时左右，中间差不多就休息一个钟吧。
问：在山上出过事故吗？
答：我在那里三四年，都没有发生过意外。后来我走了，才听说出了事故。树倒下来压到了人，人都压死了。树很大的，树干四五十公分的算小的了。砍树还要看风向，不然很容易出事。
问：您后来为什么不在那里工作了呢？
答：六几年那个时候，外县的人去到外地，做什么工都要有介绍信的，要给工方看，他那边同意了才能做的。我就是因为没有介绍信和正式证件，不能在那边干了。
问：接着换了什么工作？
答：接着就转到德化一个国营陶瓷厂，做小碗啊，汤匙啊，碟子啊之类的，什么瓷器都有做。质量的好的都是出口的，出口到国外的也有，质量差一点的就用作内销，不合格的就直接扔掉了。我去那里工作，是一个在那里开车的老乡介绍的。我就负责做搬运和装卸。
问：工资还是按工时算吗？
答：不是，陶瓷厂跟木材厂不一样了。那里的工资就是按件计工资的。我们是分成小组做工，一个小组八个人，搬得多钱就挣得多，挣到钱大家再平分。有时候{yt}就能挣五十多块。在那里做了两年，也是因为没有介绍信，没有工作证，后来就不干了。就回老家种田。
问：那时候每户人口能分到多少田？
答：田地很少。一户人口不到一分地，就是五六厘吧。现在这些地盖房子的盖房子，不盖房子的都没有人种。人都跑到外面打工了，地里面野草都有人那么高了。
问：改革开放时，厦门也是最早一批经济特区，有没有想过去那边打工或做生意？
答：没有。我那个时候回老家之后种田就种田了，也没有想那么多。年轻的就出来咯，到哪里打工的都有，大部分是来深圳，厦门的也有，四川的，哪里都有。
问：你们村子里出来打工或者做生意的，有没有人赚了不少钱回老家？
答：很少。出来打工的也没有多少钱能够拿回去。能够养家糊口就不错了。
家中有屋无人住
问：你一般多久回老家一趟？
答：有事就回去，没事就不回去了。平时在这边要看着店嘛。说起来我也好久没回去了。今年的春节也没有回去。
问：那有没有想过不在这边开店了，回老家去？
答：回老家能干得了什么啊。田又没得耕，小河也没有，大河也没有。
问：怎么会没有田地呢？不是每家每户都有承包责任田的吗？
答：田地里全部都盖房子上去了。不种田了。58年的时候是撤房开田，现在刚好相反。盖那么多房子，也没有人住。人都出来打工、做生意了。像我哥哥、弟弟他们，盖了好几栋房子，都是三层、两层的，都没有人住，全部光光的。在那边整条道路上都没有一个店铺开，又没有工厂，没有公司，房子也不能拿来出租啊。
问：您在老家有建新房子吗？
答：没有。我哥跟我弟他们在家里建的房子都没有人住，新的旧的都没有人。大家都在外面了没什么重要事情一般都不回去了，跑来跑去的太麻烦。有一些人家里面没有人住，东西就给人家拿走了，东西都搬光光，锁门也没有用。有的人家里有老人跟小孩子，照样会被偷东西。
问：那您跟您侄子在这边有买房子吗？
答：没有。你要在这边买房子也买不起啊。所以到现在都是租房子住。
问：您侄子有儿女吗？
答：有啊。一个女儿，两个儿子。女儿出嫁了，嫁到荷兰去了。大儿子以前在广州开过服装厂，搞不好，后来就去宝安开服装店。小儿子现在就给他爸爸那个塑胶厂开车。
问：你们现在都住在哪里？
答：大儿子就住在宝安。小儿子跟我们住在一起。
问：房子在哪，有多大？
答：就住在这里。从小巷往里走一点就到了。我跟侄子人他们住在一块。还有他老婆，小儿子，有时候他大儿子过来也住这里咯。房子在一楼，是两房一厅，大概有一百平方米吧，价钱还不算太贵，一个月九百多。
问：八几、九几年这边地跟房子都不会太贵吧。
答：那个时候房子没有这么多，也没有人卖。以前我侄子过来，就是跟人合建那个地皮房，别人出地，他出工，出钱。建四个房子他就可以得到两个。后来地皮房撤掉了，要建高楼。他以前的那个地皮房的位置，就是现在那栋十五层楼的地方（指前面不远处）。
问：地皮房是哪一年撤的？
答：撤了好几年了。我侄子后来就只好另外找地方，就是现在住的这里，在后面这里租的房子。不像以前地皮房不用给租金，现在这个要给租金了。
问：您住几楼？楼上的人认识吗？
答：我住一楼。楼上都是单间的多，住的什么人我也不太清楚，基本上都是外地人。三楼还有开旅馆的。
问：房东是本地人吗？还住这里吗？
答：房东就是本地人，现在都住在海边了。就在那边（指向街的尽头），以前那边就是海边嘛。后来填海，地填起来好多，建了很多房子。听说开发商就是李嘉诚。九零年还是九零年之前来填的吧，我来之前就已经填了。那边很漂亮的，不仅是建房子，还建公路，超市，学校，什么都有。
问：您一家人都在深圳，有在深圳落户口吗？
答：没有。
问：办了医保吗？
答：办了，在老家那边办的。在这边办不了，年纪高的话，他不给你办。家里办很便宜，一年三十块。要住院才能报销，开药出来都是报不了的。在这边正规医院，有正规xx的，拿到家里去报也可以。能报销百分之八十。但是我老家办了之后，两年之内是不能报的，要等两年。
问：平时是自己买菜做饭吗？
答：不是。平时都是我侄子的老婆买菜做饭。买菜很方便的嘛，在这边的小摊就可以买到，比超市里面便宜一些。再说，超市里的蔬菜也不新鲜，不像小摊这里的，都是刚刚来的。
问：去过世界之窗、欢乐谷这些地方吗？
答：去过世界之窗，门票要一百多块钱。好贵。动物园的三十块。现在不用钱了。六七十岁的老人都不用门票了，我现在去什么公园什么旅游区都不用买门票。但是我都不想去那些地方了。
问：我看到白石洲这边好多小店，不少人在打牌消遣。看店之余，您平时会找人下下象棋来解闷吗？
答：没有。我都不会下象棋，也不喜欢打牌什么的。一个人在这里无聊也没有办法啊。不管有没有生意，店是肯定要看着的嘛。
问：觉得在深圳好还是回老家好？
答：都没什么太大区别。在这边没什么事情做，回老家还不是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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