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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不是常常认为自己是某种物质并在不断遗失,但他们的确会犹如风干的面包干一般,只是拿起来放下的动作,就会有细小的碎末离开自己。渐渐地,我像是只能等待鸟类来啄食的一小块残渣,躺在凹凸不平的水泥上。树离我很远,天离我更远。我永远不能浮到那上面去了。
在习惯或机械地做着某件事,日复一日如此——有段时间是这样的——早晨6点出门,上公车,因为稍微赶在上班高峰前,所以也只是显露出即将沸腾的状态。然后9点回家。
9点半左右的公车已经空空荡荡,我和两个老太太,或者中年妇女,拖着大行李包的农民工兄弟之类,稀少的三三两两的人充在车厢里。由于阳光从一边照射的原因,所有的乘客又通通换坐到避晒的另一侧,也许会在转弯时因此翻车也说不定。
习惯性地、机械地做着某件事时,那个时候会感到空虚。空虚是真实的情感,虽然它和零有近似的品性。我们对伤痛有认识,对喜悦有认识,但因为空虚就是什么都没有,所以无法准确地界定它。因为空虚,准确而通俗的说法是——一阵“什么都没有”的感觉袭来。连站在“茫茫雾中”的比喻都不准确,既然雾是雾,是湿漉漉的浑白的,能让人感觉到秋意的存在,那么它无法比喻“什么都没有”的名叫“空虚”的东西。
它每一次出现,然后离开时,就都多多少少从自己身上拿走一些什么。也许是一点点的视力,也许是一点点的味觉,一点点记忆,或一个喜欢的词语。
如果曾经有过“我究竟在做什么”、“我这样做是为了什么”的念头,那么几乎便是自己正在被一个空白的桶穿过胸口,好像魔术表演里那样,可以伸一只手进去,它动了一动,表示的确是横贯了我们的身体,而此刻这里什么也没有。连心脏也可以消失。而前一刻还在微笑的嘴角会消失了它弯曲的理由。
冒出过“我究竟在干什么啊”的念头时,有过满头大汗挤在电车里去上一堂不愿意听讲的补习课,有过冬天里走夜路为了赶在朋友生日会前去庆生,有过花很多钱买离谱的东西提着重纸袋站在路口,有过在异乡的街头努力找一个厕所,有过在聚会的卡拉OK包厢里。
并不都是独自一人的情况,即便是热闹的场合,空虚也可以随叫随到,仿佛最擅认路的猛兽,循着味道即刻抵达。它把牙齿在我们周围咬一圈,就让人从整张画片上跌落出来。隔着两个平面。
然后看着画片上,那个被镂空的自己的人影。只是一团不规则的洞。然后就知道了,我们又失去了一辆电车的后门,失去了一支蜡烛,失去了一个红绿灯,失去了一首歌。
空虚把它们都带走了。这使得在剩余的年月里,月见草和美术馆里的水晶吊灯都减少了打动我们的能力。
带着困惑的表情,但更多的是徒然的无奈,既无法理解那些空虚的来处,也无法确定它们的去向。似乎在我们更小的时候,它几乎从不露脸。我们更小的九岁十岁,被糖糊了鼻尖的邋遢或蠢笨,喜欢中的不安与甜蜜,一点困难也会把自己撑出破败的裂缝,从里面随便挑一条就有汩汩的泪水。
而我们交出年幼时的泪水或欢乐,换到日后一枚空洞的足印。试着与很多没有答案的问题搏斗,或者将很多答案已定的问题xx。
为什么,做什么,有什么……之类的问题。
有段日子频繁地被空虚造访,它好像落雨后的草野,瞬间膨出许多花苞,一个一个,应接不暇。整片炫目到心悸的黄色的草野。而其中有一句被印进书页,泰戈尔说:“我将做一个无用的人,喝得烂醉走向灭亡。”那是整个在空虚中完结的画面,先是面,然后线,{zh1}是点,连点都消失的灭亡。宇宙是另一个空间里的光和影,打在自己脸上形成栅格状。那里上演朋友们最近欢乐的事,上演轰动的外国大片,上演一段温情的绵久之爱——但只能如同隔着河流般,在远离我们的他处仅仅亮起一簇两簇明灭的光,它无法走来。我不知道空虚的成因。雨和街灯适合催化得到感伤,阳光总与温暖的情绪相互关联,而一条手机里的短讯息就可以带来喜悦,那么感伤,温暖或者喜悦全是更轻便的情感。可比起这些,空虚不需要特定的气氛和环境,它在晴天也来,在阴天也来,在饿时来,在饱时来,在人群中迤逦着,像一张最普通的面孔,就站在自己的左边——空虚不需要环境的特别附和。仅仅不那么快乐但也不难过,不匆忙也不闲散的时候,剩下的时间由它占有。
一个黄灯转红灯的几秒,突然想着“我为什么在这里,我都在干什么啊,我是为了什么啊”。也许这是谁都曾经有过,一两次的体验。
其实那些思考着人生意义的人,并不是抱着轻松的戏谑的心说起“人生”之类的词语,是真真切切在想过。自己的这一切都是为了什么。他们瞬间变得消极的胸口被开出一个巨大的圆径,如同电影里所见的{tx},可以透过它看到那边经过的人。
虽然这样的问题永远得不到答案,而也能用最简单的回应打发。
所有关于人世的问题其实都这样,它们有时一起涌来,从一个联系到一个,好像长身体的蜈蚣风筝,尾巴一直戳在天空中。
没必要认真地去思索快乐的意义吧,没必要悲观地去计较自己的生存吧,即便它们有答案也只能在一个短暂的时刻里安慰自己而已,过不了多久便会被xx先前的答案在旧话重提。
于是空虚就在这些问问答答的间隙里反复出现。它过分地充足饱满,好像永无枯竭之意。不论我们是产生了疑问,还是解答着疑问,一定觉得会思考这些问题的自己,还真是空虚得可以啊。
没有能打动的快乐,也对所有悲伤之事做好了麻木的外壳,不许愿,也不还愿,遵循一个机械的习惯,离家,上车,固定的座位,被黎明冰凉的阳光像抹盐一般地洒遍。
真正失败的人即便连xx也会在握刀的时候感觉空虚。好像锐刃只是一道物理题,而血液也早早地被煮成无机物一样,单纯地随血管流动,它没有携带氧气的功能,以至于全身青紫。
团聚是该快乐的事吗,相爱是该快乐的事吗。走一条自己发现的路是该快乐的事吗。把快乐从另一个宇宙里召唤回来吧,让它们如同涂上鱼鳞,沿着日光从海面一直游向自己。
在更小的时候用难看的字写日记。有次写到六一儿童节。家人带我去公园玩。真是很短的日记呢。只有三四行字,写着时间地点人物事件。事件当然就是“爸爸妈妈带我到公园去玩”了。末了还有一行惯例的评语:“我玩得很开心。”
但我相信当时自己是真的非常开心的。在对公园还能保持异常欢愉的期待的年岁时,能坐把人甩来甩去的大船,是幸福的事。
随后,那么多年过去,当我坐着电车经过那座依然还在的公园,意识到那部分会为它快乐的东西已经从我身体中消失,像面包干的一部分,碎落在路边树角。
天空中浮着巨大的海盗船,在我胸前挖出一个分明的洞口,只是我一定永远想不明白,这些年来究竟是怎样的,我失去了那些全部的它们。
宛如一管被彻底腐蚀残蛀的木,内里中空,传说中尧死后以它为棺。
躯壳寄宿在里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