霸海家族·卷二 海威郑成功·第十六章 责施郎
成功率大队在南澳过完正月,重又整顿威势,沿粤海近岸向南西行进,边攻城陷寨打粮筹饷,边招兵纳士扩充义师,矛头所指,或入虎门攻广州,牵制清军压迫南宁的压力,或入虎门奔南宁,直到永历身边护驾抗清。接到芝莞派人送来的清兵突袭厦门的消息时,刚好是杀败惠州援兵攻下了大星尖的当口,如果一鼓作气再拿下南头城,就可免去许多麻烦迳掏虎门心窝,直逼广州了,士气旺盛,成功的兴头也特别高。厦门遭袭,守军战败,全岛人财物尽移海上避难的消息,像一瓢冷水兜头淋了下来。他没法相信,清军无船,怎么能渡海上岛?即便是弄到几只破旧渔船,强撑着硬渡,又怎么能抵得住阮引、何德水师坚船利炮的拦截?退一万步想,就是眼瞅着清军上岛,小小的右路总兵马得功拢共能有多少人马,何至于驰骋往来如入无人之境呢?
不管怎么说,眼下厦门和安平是他{wy}的站脚之地,万万丢不得,还是要回师夺岛。
顺风顺水,昼夜兼程,等成功赶回,见岛上已经平静如初了,就也不急着二番脚南下,他要详细了解一下这次厦门遭袭的根由,清点仓储,查明功过,重赏重罚。
首当其冲受到究处的是三位叔父。
芝豹借船给马得功,是厦门遭袭一切后果的祸苗,理应严惩不贷,但因芝豹长时间来就已卸甲持家,其身并未加入义师,自然不受义师律条的约束。依族规家法论,则更不兴小辈逆犯长辈,理论长辈是非。还有一宗,也恰是成功最最头疼的难处,那就是自己的父亲按撤仙霞关守兵放清军入闽的事,一直压在他的心中,令他底气不足,芝豹叔纵有百般不对,错能大过芝龙吗?你郑芝龙主动投诚是为了保住安平,人家芝豹叔借船于清兵,不也是迫于无奈,是为了保住安平吗?要惩处,难是真难,不惩处,又怎能服众呢?问计于施郎和陈永华,施、陈二人一致认为对芝豹的惩处应该以宽代严,明宽实严,成功需亲自回安平一趟,带上厚礼看望黄氏老夫人、颜夫人和芝豹尾叔,谢不能在身边尽孝之罪,表今后一定加强安平防务不让芝豹尾叔再犯难的决心。想那芝豹也不是糊涂人,这些日子里也肯定是坐卧不宁,又悔又怕,一旦成功亲自登门看望,并丝毫不加责怪,就会油然而生自责之情。这种自责是煎心熬肝的苦痛,你越宽谅,他的苦痛越深重,这是所谓以宽代严之罚。既有借船之实,就有担罪之责,而且是亲叔父渡了强虏来袭掠亲侄儿的老营,于情于理均说不过去,做些赔偿总是应该的。芝豹的澄济伯俸禄,隆武时名义上是皇帝赐给,实则连皇帝的开支都要出自芝龙的腰包;隆武没了,永历又远在云雾大山之西,一应靡费全仰仗大西军的接济,哪还顾得了散处浙闽的臣民们,一向都是由成功义师代为支给。这可是千真万确名副其实的大明俸禄啊!对大明江山有害的人,无论王公侯伯,不加刑惩不削封号已属从宽,俸禄非免除不可。免除了俸禄,封号如同虚无,被朝廷抛舍的滋味更折磨人,这是所谓的明宽实严之处。成功以为这办法分寸得当,便依议行事,完结了与芝豹的纠葛。
鸿逵虽然出兵替成功保住了厦门城,但卖情放走了马得功,使袭掠之敌没能得到应有的打击和死无葬身之地,有长敌威风灭己志气之过。功过相抵,不论也罢,只是吩咐属下从此不许与定国公郑鸿逵过往结交,以示惩戒。
顶顶难容的是芝莞,身负守岛重责,玩忽职任,守而不警,警而不战,敌未至而先逃,移珍宝而肥私,依法纪论,当斩。
清明节这天一大早,刚踏青回来的芝莞接到成功的帖子,请他一起“点新火”,小酌议事。
为着不战而逃的事,这些天里芝莞一直忐忑不安,知道成功不会饶过他,但终想不出到底会把他怎样处置。他是成功未出五服的从叔父,与芝龙、芝豹、鸿逵一起长大的光屁股娃娃,曾随芝龙南征北战,出生入死,又随成功东挡西杀,冲锋陷阵,总不至于像对别的将领一样,有过不念功,说砍就砍,说杀就杀吧?再说,芝豹借船渡清兵来,鸿逵卖情放清兵去,也没见成功怎么责难怒愤呀……如今送来帖子,让去“点新火”,是单请我一个呢,还是请所有将领都去,要学老规矩赐“新火”呢?
不管怎么样,送帖相请,不好推却,便脱去唐巾绸袍,换上小杂花纹的品服,带了几名贴身的兵士,来到成功的住处。
大堂上站满了人,资格老的如阁部路振飞、万年英,参军蒋德璟等原隆武朝臣,住在厦门的朱氏皇族,以及定国公鸿逵、建国公郑彩、辅明侯林察、闽安侯周瑞、定西侯张明振、平彝侯张鹤芝、忠勇侯陈霸、澄济伯芝豹、镇南侯郑斌等均被请来,坐高案正首。看来是有大事要办理。
显见得芝莞是到得最晚的一个,他刚报名施礼完毕,成功就下令议事开始了。
头件事,请出隆武所赐尚方剑。成功离案,跪拜,众文臣武将跪拜。成功接剑,置于案上,侧坐。众人平身,归班。
二件事,祭奠厦门遭袭时死难的阁部曾樱。在案前左首文班头位,置放一尺见方的曾樱神主,成功离座,与众文武一起下跪,三拜。这曾樱并非福建人士,但自在闽拥立唐王登基任吏部尚书、文渊阁大学士后,就率先将家眷由江西故里迁来闽中。他是万历进士,天启初官常州知府,持身廉洁,为政恺悌,公平不畏豪强,崇祯朝升任南京工部侍郎。在常州和南京时,为少挂累,均没迁眷属于任所。大明社稷倾覆,弘光昏腐难撑半壁,唐王立号,他竭诚辅佐,举家入闽,以示义无反顾的决心。在闽京朝阶上,他虽也看不惯郑芝龙狂傲不羁,争班抢位的做法,但也一直认为隆武皇基建在郑芝龙的股掌之上,黄道周、何楷等人身为宰辅,不思恢复大计,不做尺寸实事,侈谈忠孝节义,妄论故旧典制,说穿了是心胸狭窄,空慕虚名,也还有瞧不起郑芝龙的出身,不屑与郑芝龙比肩共事之意。他主张应仿效蔺相如,为国而忘私,对郑芝龙施以感化教诲,点顽成金。后来江浙势迫,隆武听信下策,执意离闽幸赣,他连上数疏,请求隆武坚持到底,不离开郑芝龙,不离开福建。隆武不纳他的意见,他无奈之际,请求留守。郑芝龙反叛投降,清兵得入仙霞,他又挈家往奔成功义师。马得功骑兵肆逞嘉禾岛之时,岛上兵民人等纷纷出逃避难,唯他曾阁老不动不摇。邻里相劝,并主动让船给他,他打躬谢辞,惨然苦笑,说是国姓志比天高,命比天薄啊,据小看大,害国姓者必郑家人也。说完从容梳束,冠带朝服,投环赴死。耿耿忠心,至此全就。成功厚恤曾家未亡人,厚殓曾樱入土,又就议事堂上设立神主,率众文臣武将大礼祭奠,其意有二,表对耿介忠臣的嘉许,显国姓义师之重节操。
三件事,成功没有明讲,只是命人抬出一条几案,放到大堂正中,几案两端各置一凳,又端上鸡鸭鱼肉,两杯两箸,两碗两碟,酒一坛。完了,成功冲众人拱拱手:“诸位前辈、老大人,诸位将军、同僚,三日寒食,今升新火。本该牲酒犒劳全师上下,怎奈本藩因厦门遭袭,曾阁部遇难,三大仓被掠,损失黄金近百万两,珠宝数百镒,米粟十万斛,嘉禾百姓倍受离乱之苦,心内梗痛,万难轻松……”
成功顿了顿,审视一遍堂上众人的表情。众人几案成功举动怪异,言语又及厦门遭袭之事,均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便也都屏声敛气,不敢造次多嘴。
芝莞心里发虚,比众人更注意成功的举动和言辞,听说是损失那么大,不觉奇怪,三大仓里哪来这许多的宝贝,该不是成功故意夸大其词吧?或许岛上另有金穴密窟,被马得功掘得了去?如此看来,这回罪过大了,恐怕是难逃重惩了。想到这里,偷偷地溜了成功一眼,只道是有意无意地喵喵气色,却不料成功也正看着他,那两道目光像是两道剑气,令他直寒至肝胆,不敢迎视,赶紧掉头去看着别处,装作无事的样子。
成功嘴角抽了抽,很难看地强挤出一丝苦笑,接着说:“本藩暂且欠下诸位一餐酒饭,留待端午再补。今日单与我芝莞叔偏贪此筵。莞叔,请入席。”
“什么,单与我?”芝莞愕然,乱了方寸,朝前后左右的人们探询:“单与我偏贪?怎么……”
几位阁老大人和鸿逵、郑彩等公侯看出了一些眉目,但不便说破,一个个心情就沉重起来,不约而同地齐向成功告辞:“既是如此,我等就不便叨扰,容先告辞了。”
众参军和诸将领是义师中人,明白了成功要干什么,想退避却不方便,只得横下心来奉陪到底,没有敢吭声的。
芝豹和郑斌是闲人,不受约束,就也接着老臣、公侯们的话音,请求告退。
成功的目光艰难地从老臣、鸿逵、郑彩、芝豹、郑斌以及诸位侯伯们的脸上一一扫过,从这些人的脸上、眼中读到了与他同样的心情。他定了定神,尽力平静地说:“诸位还是留下来,陪伴这一回吧。莞叔,您请入席。”
“这……”芝莞更加慌乱:“为什么?”
“你我叔侄在军为主从,清明新火,薄酒一杯,叔侄分享,主从共醉,还不应该吗?”
“诸位上下同僚呢?”芝莞迟迟疑疑地坐下来。
“留待端午补飧。”成功斟酒。
“我郑芝莞何德何能,为啥要贪先?”
“莞叔没有端午了。”
“你说什么?”芝莞这回听出了分寸,一拍几案站立起来,怒目盯着成功。
成功平静地坐着,没急也没噪:“莞叔没有端午了。”
“你要杀我?”
“法纪如山。”
“我罪不当死!”
“那么,依莞叔看何罪当死?”
“这……我为咱们郑家立下过汗马功劳,我出生入死……”
“那就再死一回,再立一次功劳。”
“你!”芝莞自知有错,临阵脱逃,私吞军饷,只这两宗罪名就足够死两次的。原本指望成功能念在叔侄情分和以往阁老份上,从轻发落,免去死罪或是以罚代刑,他都早下决心接受严厉的惩处。没想到成功就真的是六亲不认,铁面无私,真的就要杀他,且句句话占理,堵得他欲辩无词。再死一回,再立一次功,什么意思?很明显,事到如今,他郑芝莞只有一死抵罪,才能证明成功法纪严明,无分亲疏远近、宿将功臣,才能令后来者引以为戒,戮力尽忠。一人伏罪,换来万众惧威,不正是他为正是家族立下的{zh1}一份功劳吗?既是这般死也得死,不死也得死,何不死得大气一些,潇洒一些呢?于是他平静下来,缓缓坐回位子上,端起酒盏,一饮而尽,说:“森舍呀森舍,今日莞叔成全你,来,斟酒!”
芝莞这瞬间的变化,成功全都看在眼里,很佩服这位叔父此时此刻能有如此的大丈夫气度,连忙起身,双手执壶,替芝莞满满斟上,放下壶,又端起自己的酒盏,有些动情地说:“难得莞叔对侄儿如此宽让,请满饮此杯!”
饮过三杯酒后,成功离席,跪到地下,朝芝莞叩头,问:“莞叔还有什么吩咐?”
堂上众人齐齐跪下。
芝莞知道时辰到了,大度地扶起成功,又一一扶起鸿逵、芝豹、郑彩、郑斌,并冲其他人揖手躬身,连声道谢:“谢谢大礼相送,谢谢大礼相送。”
成功的两眼竟有些潮湿了 ,他怕让众人看见,就转过身去疾步走到公案旁,头也不回一下,说:“莞叔有话快说吧!”
芝莞整理装束,冲着成功的后背深深一躬,说了句“森舍你好自为之”,就转身朝堂门口走去。
四个兵士尾随出去。
一兵士上堂来请令行刑。
成功猛转过身来,“斩”字刚出口,两行热泪就顺颊流了下来。
少顷,兵士擎了芝莞首级,等候验视。成功命施郎代为验看,并吩咐将芝莞首级悬街三日,而后下葬。
斩完芝莞,就轮到阮引、何德了。念其二人遇敌不战乃是误会所致,死罪可免,活罪难饶,各责五十军棍,安插到施郎部下为副将,许戴罪立功。
蓝登率陆师苦御强敌,虽最终败绩,毕竟忠勇可嘉,赏银二百两,其部下副将、游击、守备人等,依功赏赐一百至五十三十二十有差。厚恤伤亡将士眷属,妥为安置生计。
四件事,当堂点将,扩义师五军十八镇为七十二镇。镇将综理一镇军务,考功察迹,奖罚生杀,非格外者悉听其令。就嘉禾岛置思明州,以郑擎柱为知州,综理一应民事,纳赋集饷,督夫建寨,统负专责。设立仁、义、礼、智、信五大商号,由郑奇吾主理,分颁银两,分赴闽广、苏杭、东洋、西洋和台湾,买卖生息,聚拢资财,以裕军需。
郑鸿逵带病之身,本不愿再踏上嘉禾岛一步,但想见成功一面吐露肺腑的心事未了,这次虽然也不是成功主动来看望他,总还是下帖子相请,于他的面子上算是过得去的,因此前来。及至看到成功祭奠曾樱、斩杀芝莞等一连串事情备办得合情入理,颇服人心,受赏者称谢,受罚者无怨,恩威并用,执法无私,不再是让他时时担心挂念的莽撞武夫,已显露出名副其实的大将风度,禁不住就又想起了成功七岁刚从日本回到安平时的情景,果然是郑家的一匹千里驹!相比之下,自愧不如,当堂决定要学郑彩的样子,将所统舟师悉数交付成功,自己退隐山沙,颐养天年。
成功听到鸿逵的这一决定,愣怔了老半天,他几乎不相信四叔会这样做,省视这些日子里自己对四叔的态度,就觉有点儿过分,也也隐约感到厦门遭袭时四叔的做法也许不无道理,或许另有一番良苦用心?
郑彩率先上前向鸿逵表示赞许,跟着几位阁老和诸侯伯等纷纷上前来,夸奖鸿逵谢权归隐的明智之举。
至此,清明议事完毕,众人散去。成功欲留鸿逵、芝豹和郑彩到后院,作亲属间的小聚,备酒款待,三个人却死活不肯留下来,话里话外分明流露出对芝莞之死的感伤之情。成功无奈,只好作罢。送走三人,独自朝后院走的时候,忽然领悟到了“敬而远之”这句话的奥妙——被大家敬而远之的人是不是会很孤独?
成功不怕孤独,他已经习惯了。
成功要报复马得功,让死地不得安生。
成功不愿坐守块土,不愿坐老舟师,要有所作为,要抗清复明。
七月里,永历又有诏谕到厦门,令成功舟师会李定国陆师,合攻两广。成功憋足了劲,这一次南下定要搅扰个天翻地覆,让驻守广州的大清定南王尚可喜跌个大跟头。不料大队舟师刚刚进入粤海,就遭遇了飓风,七八百号大小战船折桅断索,帆篷撕裂,相互难顾,各自飘散。成功的中军帅船幸亏高大坚实,风顺能帆,风逆能桨,仓惶中放出号炮,令各船横波奋力,收入潮阳避风。
令人惊异的是,以往飓风大多突发骤止,不过几个几十个时辰就过去,而这次居然肆逞了三天两夜,仍不见势颓。且风色漆黑,墨墨然,遮天蔽洋,四面奔来,掀起如山巨浪,忽左忽右,忽前忽后,推搡拥揽,全无路数可循。到了第三天入夜,又下起了暴雨,风行天海之间,如硕大的筛子剧烈抖动,筛下无数条银蛇,拧着劲儿,搅成团,连成片,毫不留情地凌虐着可怜的人间。
有多少船只得以侥幸入港?
没法统计。
入港后的船只相互碰撞损失怎样?
没法查验。
正昼无见,风雨晦冥。整整三天三夜,成功如同被囚一般,只能束手无策呆在摇晃不稳的船上,独对飘忽的烛火长吁短叹,食无味,寝无眠,心情坏到了极点。他甚至在想,难道这是天意,是老天不愿意让臣子勤王吗?
第四日寅时前后,炸雷一响,风停雨歇,只转瞬间天晴地朗,海静山宁。待日上三竿,成功命人清点查验入港船只及坏损情况,结果更是苦不堪言。半数以上的船只坏损严重,十之二三的船只没得入港,不知去向。成功的心凉到了底,气急败坏地下令即刻启碇,回师金门后浦。
途中,被风吹散顺流北漂到南澳、铜山一带岛屿山礁的船只得以归鯮,但也大多肢残面破,丧失了战斗力。
这一次的打击太大了,成功心头窝着这股火气,不得排解,整个人都变了样儿,孤僻、偏激、多疑、易怒。会看脸色的文武各官和大小头目俱都小心翼翼地做事,轻易不去沾藩主的边儿,免得无端惹来是非。就这时,成功犯下了一个错误,一个无法估量后果的天大的错误。
四年前的八月,成功听从四叔鸿逵的规劝,中止在漳平、龙岩等山地作战,退出九龙江,与鸿逵合师攻打泉州。开战前夜,舟师屯泊蚶江口,杀牲置酒,犒劳将士。开筵不久,瞭哨来报,说有一鲁莽渔夫,驾着渔船,擅自闯进后安澳战船泊地,逐一不落地扯断战船锚链,疑是清兵奸细,欲捉住审讯,却跳入水中不见了踪影,云云。
成功一听此事,十分感兴趣,认为不会是清兵的奸细——奸细哪有如此直露地做坏事的——能以手劲扯断锚链的人,力气当不下七八百斤;敢与大队舟师公然作对,胆量可谓保天;能潜水隐身不露痕迹,定有水中视物换气的功夫。这人可取!他决定亲自到后安澳去看个究竟。
果然已有六七号战船的锚链被扯断,靠加缆绳拖曳稳身。
众人无计能让潜水而逃的渔夫现身。
成功笑笑,大声对手下人喊:“去把那可恶的渔船拖远些,烧掉!”
“是!”
“慢来!”
众人循声望去,一只战船锚链摇晃着,链旁水面上露出渔夫湿淋淋的头来:“慢来,别烧我的船!”
众人不解地看着成功,似在问:藩主您怎么就知道……
成功似对渔夫也似对众人,说:“本藩生长在海滨,难道还不知道渔夫以船为家,视船如命的常理吗?好,船不烧了,渔夫你过来,本藩有话问你。”
那渔夫就又潜入水中,须臾就到了岸边:“莫非您就是国姓爷?”
“正是本藩。”
“小的给国姓爷磕头了。”
“不必了,起来说话。”
“谢国姓爷。”
经成功询问,得知这渔夫姓薛名祖武,常年在这一带捕鱼养家。这几日是渔汛旺期,偏偏国姓义师的战船泊在这里,误了他的生计。他一气之下,就想了这个办法,要让这些战船无法停泊,离开后安澳,他好抓紧捕鱼。
成功又问他可愿意当兵,他想了想说,当兵吃皇粮,得官饷,强过打渔,愿意。成功很高兴,答应收他当兵,并当场把被他扯断链索沉在海底的铁锚都捞上来。他二话没说,扭头奔回海里,开始一只一只地往上捞铁锚。只见他先把锚索断头拉近水面,然后潜入水底拾出另一断头,两个断头的铁环一搭,大手一扭,链索接上了,竟一丝也看不出曾经断过的痕迹。
六七号战船的断索,让薛祖武接连修复,还没用了半个时辰,有擎着火把当场监视验看的兵士禀报说,真是神了,这渔夫的手如铁钳。
成功大喜,立刻命薛祖武换上干衣,随他到营中去,他要酒肉犒劳这个新兵。
后来,薛祖武屡立战功,由兵士而升任守备、游击。至施郎投归国姓,被任为左先锋镇,他就一直在施郎麾下为副将——成功的意思,是想让他能在施郎的身上多学些机智策略,庶免单纯的胆大力大水性好,而无为主将带重兵的本事。怎奈这位渔夫秉性已定,且又目不识丁,只认为当兵打仗力气大胆量大能砍能杀为首要,视机智谋略为刁钻小技,不肯用心留意。身为副将襄理一镇军务,也素恃强壮,粗鲁蛮横,不说对一般兵士水手,就连对游击、守备这些称得上将军的,也是对待儿女一般,动不动非打即骂,扣饷罚粮。一镇上下怨声载道,恨之切齿,但又都惧于他是国姓爷收留下来培植起来的人,受了气也就在心里憋着,敢怒不敢言。所以成功一向都认为薛祖武很能干,常说施郎能把舟师调理得井然有序,骁勇善战,与薛祖武的襄助不无关系。施郎也不计较这些,是非功过甘苦寸心知,何必太与鲁莽之人计较呢!可是,你不计较他计较,蠢才到了忘记自己姓什么的时候,也会欺人害人的。
那原水师镇将阮引、何德,自遭五十军棍,安插到施郎麾下为副将以来,一直心怀不满,不但不思戴罪立功,还唯恐天下不乱,寻找机会煽惑动摇军心。他们相中了薛祖武这门斗炮,先灌xx汤,再奉糖蜜饯,后进小人言,给薛祖武的胸腹中填满了火药,炮口指向施郎——他们知道,成功失了施郎,就等于失了一条臂膀——说薛祖武是如何如何的勇武{wd},战功卓著,说薛祖武如何如何的为人厚道,不存妒心;说施郎如何如何的种田做贼出身,如何如何的不比薛祖武高贵,只凭一二雕虫小技受受到藩主的重用,一直位居薛祖武之上,其弟施显也借光升官任一镇主将,是如何如何的不合情理……
薛祖武受了蛊惑,就几次三番地找施郎,要求将他的一个傻弟弟安插到营中当差,而且指明至少要按守备品级领取俸禄。
这让施郎十分为难。如果说在五六千人百余号船只的军中安插一二空食粮饷的丁口,也不是全无可能,但要多出一份守备的俸禄,就非同小可了。特别是近二三年来,义师战事频仍,损失惨重,粮饷拮据,饷源匮乏,这种情况下要吃空头饷,明摆着是大不法,犯死罪,他坚决不同意。被催逼急了,他就说要禀报藩主,请藩主定夺。
薛祖武当然不敢去向成功请求这种事,就以一镇朱建华主理一镇军务,无需事事烦禀藩主为由,赖上了施郎,并直指施郎的鼻子,说你姓施的弟弟能当镇将,我姓薛的弟弟当个守备就够屈的了,你不给我面子,就别怪我对你不客气。
施郎以为薛祖武是一时的气话,说说而已,也就没放在心上。谁料这次南下遭风,回到员当港泊地检修战船,发放八月饷银时,就真的在花名册上多出了一员叫做薛祖文的守备。
饷银是有固定额数扥,多出了一员守备的空额,就得又几百兵丁遭克扣,才能合账。施郎怒不可遏,立即派人去拘拿薛祖武。
薛祖武正在自家船上与阮引、何德喝酒,听说施郎派人来拘拿他,顿时火冒三丈,破口大骂。加上阮、何二人从旁煽风,就更忘记了东西南北天上地下,命身边兵士将施郎派来的人暴打一顿,驱下船去,还扬言就是施郎亲自来了,也是同样的对待法。
阮引、何德二人见事情紧张到了这般地步,知道应该点火了,就假惺惺起身告辞,说既是镇主要请薛将军去,你不去他不会善罢甘休。
薛祖武哼了一声说,他不善罢甘休又能怎么样?
阮、何说他定会亲自前来捉你。
“那我就跟他拼了!”薛祖武一步步地受着阮、何二人投下的钓饵的诱引。
“你怎么讲?”阮、何又将线放长。
“刀枪相见。”
“施郎武功比你强得多……”
“那……怎办?”薛祖武计穷。
阮、何二人忙又献计:“薛将军不是有绝招儿吗?”
“二位是说……”
“附耳过来。”
阮引和何德密授机宜后就匆匆下船,溜到一边等着看热闹了。
薛祖武仗着酒劲悄悄下船潜入水底,重演故伎,开始逐船去扯锚链。
施郎见派去拘拿薛祖武的兵士竟遭毒打,有罪之徒还口出狂言,简直是目无军法,狂妄之极。一面派人飞报成功知道,一面就亲率精壮兵士百余名,围住了薛祖武的将船。喊了几遍话,不见搭腔,命兵士登船搜捕,仍不见薛祖武的人影。正狐疑间,临近泊着的战船却有几只动荡起来,左右漂移,相互磕碰。
薛祖武手断锚链的事,施郎只是听说过,并未亲眼得见,但他分析此时景况,立刻就明白了,是薛祖武狗急跳墙,在跟他和军法较劲。于是就地传令,各船广撒舢板,用搭钩、渔网篦梳港湾,一定要捉获薛祖武。
可是薛祖武却早已从水底逃跑,潜到金门后浦的成功帅船的尾舵上蛰伏下来,准备待到天黑后偷偷爬到舱里,求成功为之开脱罪名。
施郎兴师动众折腾了大半天,连薛祖武的一根头发也没捞上来,估摸着是逃跑了。可是这蠢才能逃到哪里去呢?反复琢磨,薛祖武能走的不外三条道:奔围头回蚶江老家,奔五通投清兵大营,奔后浦躲到成功船上。施郎就决定针锋相对三路堵截,重点的一路在于成功的帅船,由他亲自布置。酉时初,他命兵士们化装成检修战船的匠作、水手,分乘几只小舢板在成功的帅船周遭游荡,随时注意动静,一发现薛祖武,不必等令即刻拿住,迅速押回员当港,并一再嘱咐说薛祖武手劲大,要格外小心行事。他自己则轻装简从,直到成功船上,要探探成功的口气和态度,顺便把薛祖武一贯横行霸道的情状说给成功听。
成功因南下遭风而变坏了的心情一点儿没见好转,来求见的人若不是施郎,肯定要被拒之门外。
施郎见成功面色青白,双目赤红,容颜倦怠,表情阴沉,担心地劝道:“藩主,人有旦夕祸福,天有不测风云,这是古语啦,何苦对一次天灾耿耿于怀,大伤心神呢?保重身体要紧哪!”
成功“唔”了一声,抬手示意让施郎坐下,接着问:“是为薛祖武的事吧,你把他如何处置了?”
施郎大略禀报了事情的经过,末了诚恳地地说:“藩主您知道,多出一员守备的俸禄,那得克扣二三百名兵士的粮饷啊……”
成功点点头:“好啦,施将军,等你捉到薛祖武这个混账交由本藩严厉处置就是,看他以后还敢胡乱造次!”
施郎听成功这话的意思,分明是不想治薛祖武的死罪,就离座下跪请求:“藩主,薛祖武之罪,依律当斩哪!”
成功扶起施郎:“多事之秋,用人之际……唉,他家中尚有老母和痴弟……”
“藩主……”施郎还欲争辩。
成功举手止阻:“你先回去吧。”
施郎无奈,只得行礼告退。刚要下船,就听船尾一片嘈杂扑打之声,知道十有八九是他的兵士们发现了薛祖武,正在捉捕。他怕惊动送他出门来的成功,就抢先说:“准又是匠作水手们醉酒闹事,我去赶散他们。藩主请留步。”
成功真也没想到那会是薛祖武被捉的响动,转身回舱了。施郎三步并作两步急急下了大船,登上舢板,绕到兵士们的船前,但见一团渔网裹住一盒湿淋淋的人身子,兵士们正操着搭钩用劲抽打,打得那网中人杀猪般嚎叫不止。
施郎问:“可看得准当?”
兵士答:“千真万确。”
“快押回去。”
“是!”
几只舢板瞬间远离成功帅船而去,施郎心里暗暗称庆,幸喜一步赶早派人守在这里,否则真让那蠢才见到了成功,事情就麻烦了……
第二日一大清早,施将军要斩杀薛祖武、责罚阮引、何德的消息不胫而走,迅速传遍金、厦两岛,兵士们拍手称快。成功闻之,忙出手令,派杜辉前往施郎营中阻止行刑,并命将三人押解到帅船上听候处置。说也凑巧,合该着施郎倒霉,这杜辉偏偏是何德的姨表兄,跟施郎有四五年前五里桥头招贤馆的那次过节,一直心怀耿介苦于找不到出气的机会。这次薛祖武触怒施郎,施郎定要依军法行事,斩杀薛祖武,而薛祖武又是国姓爷亲收的兵亲点的将,国姓爷不会轻易让施郎杀掉薛祖武。这样一来……真是天赐的良机,他终于可以借此事狠狠地踹施郎一脚了。他兴奋极了,得令后急如星火,驾快哨飞奔员当港。
为了郑重其事,杀一儆百,施郎命镇属各船沿邦坪尾一字排开,就邦坪尾山顶树旗设案,要让薛祖武死在明处,死得明白。
天已巳时正,施郎升座,命人押上薛祖武,迫跪案前,然后展开文牍,亲自宣布薛祖武的罪状,包括弄权舞弊,侵吞俸饷,克扣士卒,悖逆主官,损毁战船,条条死罪,皆在不赦。
薛祖武拒不伏罪,挣扎咆哮,出恶语谩骂施郎。
众将士早就恨透了薛祖武,巴不得早些见到着残暴之徒的年代落地。听了施郎宣布的罪状,见薛祖武仍在嚣张,于是群情激奋,“杀”、“杀”的嗷嗷声撼天震地,激扬海波。
施郎就将令箭拿在手中,高高举过头顶,正待掷下,忽听远处有人高喊“刀下留人,藩主令到!”
施郎迟疑间,杜辉便抢下船来,涉过浅水,跑过沙滩,气喘吁吁地登上山顶,直奔施郎面前站定,也不施礼,就出示成功的手令,说:“藩主手令在此。”
施郎吩咐身边兵士接过手令,对杜辉说:“杜将军,本镇正在执行军法,请一边稍候。少时你我再展读藩主手令,看看说了些什么。”话未毕,手中令箭就又要掷下。
杜辉连忙拦住:“施将军慢来!”
施郎肃色问道:“怎么,杜将军,本镇执行军法,你……”
杜辉强硬作答:“藩主有令,薛祖武不能斩,阮引、何德不能罚。”
“一镇主将综理一镇军务,属下功过,生杀赏罚,是本镇份内之责。”
“格外者另论。”
“薛祖武、阮引、何德,哪个是格外者?”
“这……”杜辉语塞。
“杀!”施郎令出。
刽子手早提拎起瘫软的薛祖武至山顶土崖前,手起刀落。
“嗷……嗷……”军威声又起。
站立一旁待罚的阮引、何德吓得面如土色,浑身筛糠。
杜辉气得咬牙切齿,说不出话来。
“杜将军,”施郎事做完了,招呼杜辉与他一同回营:“你我同到营中,展读藩主手令如何?”
“哼!”杜辉冷冷一揖:“不必了,在下还要去向藩主禀报,告辞!”
“不送!”
杜辉奔回成功船上,大略述说了一遍薛祖武受刑的经过,还添油加醋地说施郎一贯狂傲至极,去年八月赚厦门时主张杀死郑联的就是施郎,并无中生有说施郎适才看也不看就撕了成功的手令,而且扬言“就是藩主来求情也要先斥责后杀之”。
“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哪,这小子要反了!”成功听了杜辉的话怒火中烧,立即传令七十二镇主将和众参军到他的船上议事。
众人听命来到,才知无事可议,只是当场捆绑了施郎、施显,并派人去捉拿施氏兄弟的老父亲施大宣。
陈永华等参军和林习山等镇将不知其中的隐秘关节,纷纷询问缘由,替施氏兄弟求情,被成功一反常态地呵斥了一顿,不容再开口。
施郎明白成功是受了杜辉的挑拨,想要辩解,但几次张口却又都欲言又止。成功此刻暴躁得像头狮子,辩解又有何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