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五晚上九点多钟,我们刚熄灯躺下,就听到沉闷的咚咚的敲门声,妈披衣坐起来,没有开灯,悄声跟我说: “你xx奶走了,肯定是,没错。初二我去你姨家,下午不让我走,我还担心呢,还是早些回去吧,都这么大年纪了,说不上早上晚上的事。” 我有点不高兴,怎么这么确定呢?人要是好好的,这么说总不太好,还有这么断定人家死的吗?我就这么说了。 “初一那天我去看她,脸整个变颜色了,你大叔说六天没怎么吃东西,九十四岁了,说哪天不一定哪天的。这么晚了敲门,还这么急,错不了,一定是。” 我们正惴惴不安,一会儿爸过来,说今晚他要去守灵,门从外面给我们锁上;村里最近很乱,要我们注意前排屋子的动静. 第二天中午,爸回家吃饭,说拽大叔来吃饭怎么也拉不动,从昨晚到现在一直不吃不喝。妈说,一早她去就看见他坐在那里哭,见xxx,就边比划边费力唔唔地说,昨天下午他给xx奶剥了两个熟鸡蛋,皮还没全剥完,xx奶就一把夺过去塞进嘴里,他没等她吃完就出去了,在外转了一圈,晚饭后回来,xx奶已经死了,说完了还是哭,五十多岁的人了,像孩子一样的呜呜的哭。 妈跟爸说,看他哭的那个伤心啊,怕是大娘是吃鸡蛋噎死的?他没给她水喝,还没等她吃完就走了,他又听不见她说话,很有可能是。我听见了很不高兴,就质问妈,妈说我只是私下里说说,谁去问真假,你犟啥劲?小孩子家。可我心里更不舒服了,不知道为什么。 大爷爷在本家排行老大,二十多岁时,三天两头被征兵去打仗,附近几个山头都是战场,打完仗再回家种地。 今天被这个党的这个团征去,明天说不定就是另一个党来征,今天抗日,明天打土匪,后天跟着这个党打那个党,嗯,当时四几年初就是这样的。 “跟着一个军团走,别三心二意的,混到今天,说不定也是个军官什么的了呢。”我随意乱说。 “你说什么?三天两头的打仗,你知道都打的谁呀?在那个山头就望见这个山头的人了,都是不远的亲戚,互相认识,甚至自己的亲兄弟,有什么办法?你不打能行吗?后面还有枪指着你,子弹又不长眼。谁愿意去当兵?日本人?日本人有几个?鬼子鬼着呢!他挑拨土匪,看咱们自己人打自己人!”提起往事,爸很激动。 “村东有条很深的河沟,血水整天哗哗的流,都是谁的血?附近的老百姓的。你大爷爷从国民党那里逃回家了,那时候逃兵不枪毙的,就是来再抓回去看严点。那天傍晚,他坐在家门口的大石头上休息,来抓他的两个人不认识他,问童阿福家在哪?他站起来,顺手向西南方向一指,那两个人拐过墙角,他撒腿就往北跑,过了河,躲在人家瓜棚里,深夜潜回家告诉家人说有人抓他,没敢多呆,拿了件衣服,连夜北上奔大连一带去了。” “解放后他从大连往回赶,半路上还遇到一个本村的,两人一起,步行,边讨饭边走,走了一个多月,皮带当点心吃掉了,用草绳子当腰带,赤着脚走回来的。打土豪那阵,分了个老婆(那时候地主打死妻妾年轻点的就分给附近的穷光棍了),就是你xx奶。当时他四十多岁,你xx奶刚二十出头,嫁过来的时候还有两个丫鬟跟着,梳头洗脸都有丫鬟伺候。丫鬟一个月后就走了,你xx奶什么都不会做,你大爷爷也舍不得让她做。一辈子什么都不会,九十多年就这么过来了。” xx奶的爹是当时镇上{zd0}的土豪,家奴上千土地无数,批斗最初就被拉到河滩上活活打死了。妈说那时xx奶在场,可能受点惊吓,人变的傻里傻气的,不机灵。她先后有过五个孩子,自己不会照看,什么都不懂,只存活下{zh1}一个,这一个也是她娘家一个亲姨,看她可怜,过来帮她把孩子带到四五岁才离开回家的,就是现在的大叔。大叔小时侯发高烧,不懂得及时医治,后来慢慢好了耳朵却聋了。虽身材魁伟人也聪明,还是免不了光棍一场。大爷爷三十年前病世,此后就是这聋哑儿子和傻子妈妈母子俩相依为命,直到昨天xx奶去世。 从我记事时候起,xx奶就很老了,脸上皱纹纵横密布,头发花白稀疏挽在脑后,无论春夏秋冬,都是一身宽大的青蓝布衫,扎着绑腿,佝偻着背,双手合抱在胸前插在袖筒里,挪着缠过的小脚,在街上慢悠悠的走着。她的衣服都是补丁摞补丁的,用黑线大针大针的缝着。别人给她做的新衣服从没见她穿过,或者根本就没有不带补丁的衣服。那时我还曾想,可能在时代造成的大气候下补丁摞补丁的衣服她穿着更有安全感。 xx奶人极善良,很少说话,一辈子没骂过人,没撒过哪怕一次谎,这样的人周围一般都把她当作傻子,到哪里是不受欢迎的。记得她也常串门,只是人家不给她板凳坐。大家都忙,她即不会聊天也不会帮着做什么。就有传闻说她有痔疮,会传染。即便是有,隔着那么厚的衣服,怎么传染的得上?她就靠在门边,简单的说几句问候语,此后就没话,傻傻的呆看一会,没有半点恶意,没有半点杂念,站一会就悄悄离开了。 我八九岁时,有一个秋天的傍晚,我自己在家,不知怎么特别害怕,天越来越暗,爸妈还不回家。后来我怯怯的走出去,在街上遇到xx奶,跟她说我自己在家,很害怕,她就跟着我回来了,坐在黑影里陪着我,时不时跟我说一两句话,直到爸妈回家。妈后来常跟我提起这件事,即便妈不记得,我哪能忘记?人孤独的时候,有个人在身边,即便什么也不说,也是莫大的安稳,感恩的心一直一直都在,忘不了她的善良慈祥,到老了心地仍像孩子般纯净。 xx奶一生没下过地,没到过菜园。她{zd0}的{wy}的事务,就是拣一点柴草夹在腋下,无论什么时候,也无论刮风下雨,常在街头看到她手里拿一点柴草蹒跚走着。再就是离不开她又聋又哑的儿子,小半天不见就出来站在街头等他。五年前冬天的{yt}傍晚,她在路边等她儿子回家,没有听到身后摩托车的喇叭声,被飞驰而过的车把拥进路边的深沟里。摩托车没有停,好心的邻居把她背回家,村里出钱给她xx腿伤。那时候她已经八十九岁了,很多人以为她就这么完了,谁知她挺过来了,一个月后又能自己随意走动了。 大叔从此不准她出门,他外出就把大门锁上,回家再打开。邻居路过他家,常能看到门缝里一只浑浊的眼睛,正目不转睛专注呆滞的往外张望。她{zh1}的五年从人们的视线里消失了,只知道她还活着。嗯,只知道她还活着。 今天她去世了,人们重又记起她,不大的小院子里挤满了人,都去看看这娘俩这些年怎么过的。她家里一直用煤油灯,晚上豆大的灯火照着四面光秃秃的老墙,墙上到处是裂缝,还有雨水渗落的大片黑黄痕迹。 老房子不知何时坍塌?不过,老屋有老屋的好处,雨过尚能留痕! 泪无声滑落,只需一拭,便了无踪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