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凡娜取道上海到北京,连着几个白天,都忙着见人谈出版;隔{yt}就要归国的晚上,三个朋友和我才算约到她,去三里屯吃云南菜。酸辣凉粉上桌时,不知谁脑子里忽然冒出面条,学究气地发问:"乔凡娜,听说面条是马可·波罗从中国带到意大利的,你信吗?"
"大概吧。"乔凡娜怔了一下,停下举了一半的筷子,随即笑着答道。"可也有人不信,因为我们的面条,和你们的不一回事。"
她举出两个反证:一是西西里10世纪前后的文献有面条的记载,岛上当时统治者是阿拉伯人;再者,就是<十日谈>第八天的第三个故事,提到的一个好地方,"那儿有一座xx用帕玛乳酪砌成的高山,居民整天到晚没有事做,只是用通心面、炸肉卷放在阉鸡汤里,煮成鲜羹,抛在地上,随便什么人都可以拾来吃。附近还流着一条小河,河里纯粹是最美好的白酒,一滴清水都没有。"xxx旅行家13世纪才造访中国,好事大概还轮不到他。
在座列位闻此妙论,全都忍俊不禁——事关民族尊严,面条的发明权,米兰客人无意拱手相让。
乔凡娜倒不像她代理的符号学家埃科,碰上好客的东道主,就连恭维带奉承,轻易认可意大利面条"是从中国传到那不勒斯的"。
而旅行家和面条的纠葛,也是埃科xx的难题。
1993年夏天,埃科走完丝绸之路经过北大,谈意大利面条虚晃一招,带出一个抽象的"错误认同"(false identification)概念:人们(欧洲人,中国人,或者是印度人)周游世界,总背负许多"背景书籍"——未必是形体意义上的背负;也就是说,上路前就有了先入为主的世界观,其根源是自身的文化传统。旅行者受"背景书籍"左右,会无视实际见闻,从而用自己语言介绍和解释陌生事物。比如,西方人认为世间有"独角兽",可走遍欧洲一无所见,就推想能在异域有所收获。马可·波罗同作此想,跑到中国也不忘四处寻找;路过爪哇邂逅犀牛喜出望外,以为终于见到"独角兽"。
"独角兽"错认之事,古代中国也有巧合。四五年前过台北,去看故宫博物院,碰上明朝"麒麟图",发现画面竟是长颈鹿;再读题跋,始知所绘乃榜葛剌国(即今孟加拉)使者向明成祖进贡麒麟史实。依照旧时说法,瑞兽麒麟百年不遇;唯有迎来太平盛世,或者将有圣人降生,麒麟才会光临。比如,画上跋语就有"臣闻圣人有至仁之德,通乎幽明,则麒麟出"的赞美;<拾遗记>也说:"孔子未生时,有麟吐玉书于阙里人家。"明成祖是否明知长颈鹿不是神兽,却要偏信臣下"错误认同"?皇帝和朝臣的心态,此中学问大可研究。
历史学家岑仲勉亦曾为文,考证异物同名因缘:阿拉伯人初抵华夏,观闽粤土产橄榄,貌似地中海植物Olive(唐朝以齐暾名之),遂以阿利布名相称;"国人不察,又以橄榄之名,反而称西土之阿利布(至晚近坊刻英汉字典尚多沿误),驯至吾国原有之橄榄(Canarium),反无称谓,彼此张冠李戴而两果之区别遂淆矣"。这也就是说,和平象征橄榄枝,还有那佐餐上品橄榄油,同闵粤甘涩耐嚼之橄榄,全然毫无干系。此橄榄非彼橄榄,明其究竟者几人?
把陌生对象,误为熟悉事物,又以旧称相名,无形中就给文化沟通打了折扣:六国儿童在广州绘画,欧洲小朋友看不懂,当地人怎会自称"龙的传人";他们很难把基督教传统中象征邪恶、毁灭和死亡的Dragon,想象成代表富贵的中国"龙"。
联想孔子所谓"名不正则言不顺",埃科高论委实堪可玩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