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溪叙事谣

五

回到家，第二天，嘉禾就去找文晖。

到了文晖家，见他那里也很乱。他下到了云乡，在那里做了代课教师。他母亲眼泪汪汪地帮他收拾被褥衣服。

跟嘉禾一样，文晖也没做惯家务，对着铺开的一摊衣物，不知道该弄什么好。于是他索性什么也不弄，只把自己搭无线电和洗相片的东西都收了起来。

这些都是平时他最喜欢弄的。很多时候坐在他自己那间黑黑的小屋子里洗相片，一洗就是半夜。这种时候，嘉禾就陪在旁边，看他显影定影，一张张什么也没有的相纸渐渐现出人像来。搭无线电也是他喜欢的，每到寒暑假，他都要去上海他舅舅家呆上一个xx，大部分时间在逛无线电零配件商店，淘些便宜的二极管、三极管，论斤称的那种。一xx后回来，背满满一书包的零件回来。

到了乡下，这些都没时间弄了。

文晖问他：“去过红溪了？”

嘉禾说，去过了。

“具体做什么呢？”文晖问。

“种田。”

文晖问，“书都看完了？”

嘉禾点点头，抽出书包里的那本《海鸥乔纳森》。另外，还有之前看过的《落角》，一本{zx1}的描写高尔察克、邓尼金等沙俄旧军人，白匪军，跟新生的苏维埃政权作战的长篇小说。书中给嘉禾印象很深的，是一个优雅的年轻女子舍弃了之前的恋人，一个红军军官，而情愿跟一名白匪军官过起了流亡生活。这个感觉，跟很早前看过的《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冬尼娅跟保尔分手，与一名工程师过上优裕生活相类似。不同处在于前者对此是赞叹的，而后者却是鄙视的。理智告诉嘉禾应该赞同后者，对前者持批判态度，就像译者的话里说的那样；而感情上，他反倒同情前者：这些贵族出身的白军军官举止优雅，语言幽默，处处显出高贵来。嘉禾很彷徨。他不知道该如何判断。

文晖说，“中饭在我家吃，下午一起到党校去还书。”

他们俩经常去党校的图书馆里借书，一次借几本，轮换着看。文晖那里的肖洛霍夫的《他们为祖国而战》嘉禾已经看过了。感觉是比起早先获诺贝尔奖的《静静的顿河》，《他们为祖国而战》简直不可同日而语。他看过报纸上有篇文章，说当初的那篇《静静的顿河》也是剽窃之作，说肖洛霍夫从一个死在战场上的哥萨克作家的背囊里搜出了这部书稿，于是换上了自己的名字，就发表了。理由是自这部《静静的顿河》之后，肖洛霍夫再也没有写出部像样的东西来。嘉禾想，怎么会是这样的呢？这样的人怎么能得诺贝尔奖呢！若真是这样，那就太下作了。还是作家呢，怎么可以这样做呢？

“王小凤也下在红溪了。”嘉禾说。

“晓得了。”文晖说。“她改名字了，叫王晓风，拂晓的晓，刮风的风。一大早起来，发什么风呢？”

“哦，”嘉禾笑了起来，文晖的妹妹跟王小凤的妹妹是同学，经常来往的，有什么事情总要回来跟哥哥说。“她怎么不叫王晓棠呢？她不是一向自比那个电影明星的么？”

“管她呢。”文晖转身问他妈，“又怎么了？”

他妈拿着一件棉马甲，“倒春寒，冷起来也难受的，这件马甲也带上吧？夜里看书，捂住肚子。你的胃不好，自己要当心点的。”

文晖很不耐烦，“这是去乡下，要跑来跑去的，穿那么个东西，跟个老头子似的。烦死了，不带！”

嘉禾跟文晖也是从小学到高中一直是同学，两家大人关系很近经常走动，所以两人就经常来往。相比起来，文晖体质更弱，他妈妈也就更溺爱他，弄得文晖很少出门，就关在房子里搭无线电，洗相片，基本上都不跑外面去疯去撒野的。嘉禾跟文晖的共同爱好就是读书。书能把人连到一起，这是很有意思的。

从党校回来，嘉禾书包里又装了两本书。到了家，母亲说，你也该整理自己的东西了。过完年，该去红溪了。也就是这两天的工夫了。你总不能过完了年还在家里晃荡着。一到了乡下，什么事情都要靠你自己了。做家务还是次要的，一年四季田里的生活就够你做的了。既然决定要吃苦，就要有精神准备。不要想刚好干够两年就能推荐上大学了，哪有那么好的事情呢？一是到时候没有招生名额，二来，就算有名额，也不一定给你红溪大队；一个公社有十来个大队，来了一两个名额也是照顾不过来的。这一来，等上三四年是xx可能的，有不少下乡的都等了五六年、七八年的，有了名额，会不会先照顾他们呢？这也是有可能的。

说到这，母亲的口气缓和了点，“妈妈不是打击你的积极性，而是给你敲敲钟，不要盲目乐观。世界上的事情很复杂，不是你想怎么样就可以怎么样的。”

嘉禾听后，心里一阵阵不好受。真要等上个五六年的，也够自己受的了。他见过一些老知青，说话作派，那副模样就跟老农民一样。有些还在乡下成了家，孩子都好几个了，{yt}到晚想的是工分，是自家的自留地，是栏里养的猪；一张嘴，听着很好笑——猡猡长膘了。他们管猪叫猡猡，非常亲切，就像自己的孩子一样。

扪心自问，这样的生活，你能过多少年？你能熬得过去吗？你愿意自己搭个猪圈，去养一头猪吗？田里的活干了{yt}，累得要死了，你有精力去伺候猪吗？你出汗出的衣服上都结了盐花，从头到脚一股酸臭味，收工后，{dy}件事情不是跑水塘边洗个澡，而是蹲在灶边熬猪食，你做得到吗？

他不愿意再往下想。走到哪一步就算哪一步吧，想也是白想。没用的。

母亲带着嘉禾，跑日杂商店买了脸盆、毛巾、被褥、热水瓶和锅碗瓢勺等日常生活用品，回来后一装，竟也装了两个大的硬板纸箱满满两箱。

又过了两天，嘉禾的母亲下班回来后说，上午，炳良的爷打来电话，说明天红溪一队的挂浆，也就是机帆船，要到县化肥厂拉化肥，可以顺便把嘉禾和生活用品一起拉到红溪，问你去还是不去。“我跟炳良的爷说你去。”

第二天，临近吃中饭的时候，海明带着两个农民找过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