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管锥编》的作者- 读书志

  还是先抄下一封信来。
  奉书失喜。年光逝水,世故惊涛。海上故人零落可屈指……契阔参商,如之何勿思也。弟无学可讲,可讲非学。访美时绝未登坛说法。彼邦上庠坚邀,亦皆婉谢。报章煊染,当以疑古之道疑今。兄旧是个中人,美言不信,必不受眼谩耳。明年或尚须远役,自知不舞之鹤,难为伏枥之骥,贻讥腾诮,且食蛤蜊。拙选初非惬意,本勿欲灾祸棃……未及细校,讹错殊多,重劳齿及,徒增颜汗。有小集一种,月内问世。差如韩陵片石,君堪共语也。×君美才,通函以少作相询。弟老而无成,壮已多悔。于贾宝玉所谓“小时干的营生”,讳莫如深。兄不为锦被之遮,而偏效罗帏之启,薄情忍心,窃有怨焉。弟此番在美,睹博士论文,及拙作译本小传,语多不经。一作者自加拿大来见,问之,则云曾至港台,遍访弟师友,采撷轶闻,弟乃知自传不可信,相识回忆亦不可信。古来正史野史,均作如是观。 Voltaire 所以言Pyrrhonisme del’histoire,身外是非谁管得,隔洋听唱×××矣。佳笺玷污,愧甚。即颂近祉。弟钱钟书上,杨绛同候。四日此信距离“北来得三晤……”函,中间正好隔了30 年。简尺中的风调、才情……却依然如昔,这是使我极高兴的。中国社会科学院访美代表团的《访美观感》中收有他的一篇报告,关于访美的种种都谈到了,这里也并没有更多的东西。此外,讲到了他的《宋诗选注》、《旧文四篇》、《管锥编》,又提到了一些海外学人辛勤搜集资料,对他进行专题研究的事。这种研究态度曾经是令我吃惊过的,看来简直就像乾嘉经师对待先秦诸子一样。吃惊之后也不免发生一点小小的感慨。30 年来,记得他的人是不多的。新文学史研究者忘记了这位惊才绝艳的小说家;选了一本别具炉锤的宋诗,又几乎成了“白旗”。记得1962 年他到上海来过一次,出席大学文科教材会议。我设法挤进会议室去看他。在会议桌前相对,没有讲话,不过至今我还记得他当时眉宇之间的瞬息变化,“年光逝水,世故惊涛,”这一切,都在不言中进行了尽情的表述、交流。那次的经验也是奇妙的。没有问他“xx”中的经历,最近从一篇文章中知道,他在干校中当过信差。这在那种场合已经算是一种“美差”了,也许是对我们的学者的特殊照顾。几年以后这位“信差”拿出了100 万字的《管锥编》,海外学人热情地研究他的身世、著作……这是正常的、应该的。我并不xx同意他悔其少作的那些意见。
  《管锥编》是一部有趣的著作。我说“有趣”,也许有人会不同意;也许我还没有读通这书的必要功力。但我还是要说,这是一本有趣的著作,比起我过去读《义门读书记》、《潜研堂集》、《二初斋读书记》、《读书脞录》……来有趣得多了,而广博深厚当然又不是能期望于过去的学者的。《倘湖樵书》、《辨讹类编》、《癸巳类稿·存稿》都是可观的著作,但与《管锥编》都不是一类。更不必提不可能出现于过去的著作中的新方法与新材料。
  此书出后,我想,有些史学、文学以至辞书工作者可能都会考虑增订、修改他们的研究成果的吧。
  三十多年以前,我曾劝过一些亲近的朋友,宁可作一个“才人”,也不要去作“学人”。今天看来,这意见当然是过于偏颇了。不过当时那样说也有一定的理由。因为那是个xx没有做学问的条件与可能的时代,而学人的道路也确是艰苦、寂寞的。在默存先生身上,才人与学人却得到了十分理想、xx的结合,这可并非常见的现象。
  他写给我的两首诗,都是旧作。《蒲园且住楼作》一律是我特别欢喜的。
  夹衣寥落卧腾腾,差似深林不语僧。捣麝拗莲情未尽,擘钗分镜事难凭。槎通碧汉无多路,梦入红楼第几层。已怯支风慵腊月,小园高阁自销凝。
  像李义山么?有些像。但义山没有这种深微、细密、凸现的写法。产生于不同时代的诗,当然不会有xx的一致。这是一篇精致的短篇,却只用了56 个字。如果学他的研究方法来分析,这诗是会使我们联想起玉溪诗中坐在“隔雨相望”的“红楼”中的那位穿了白袷春衫的少年诗人的吧?这应该就是作者自己。不过研究诗比研究《管锥编》还要更困难得多,我不想更深入下去了。
  1980年4月4日清明

黄裳《榆下说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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