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色恐怖之夜- Совет Союз - 博客大巴
  • 上午十时,土红色车身、象牙白车顶的В路有轨电车慢吞吞地驶过基洛夫大街,戴蓝套袖的司机爷爷将写有站名的硬纸簿像翻月历那般翻过去一页,起身拉动反光镜上系着的铜铃铛。“铛铛铛,Харитоньевский小街站就要到了,去往联盟统计局、消费者协会、论据与事实出版社的同志该做准备下车了。”

    “哎呀?没人下车,果然是xx嘛。”车里不超过十个乘客大多在打盹。

    铃铛叮铃叮铃。有轨电车吱吱停下,今天是xx,因而没什么人在这个平时去往统计局的熙熙攘攘的人流的车站等车,路边的行人也不多,几双穿西裤的男人的腿和穿呢子长裙的女人的腿在人行道上移动。片刻之后,电车还是那样慢吞吞地起动,世界上没有比一八九八年起就在这条线上每天来回十二次的有轨电车更慢斯条理的东西了,人快跑几步便可轻松超过它,咯噔咯噔,晃里晃荡,轧过钢轨。

    上午十时半。

    “哈,你还在看《儿童小说选》这种念给没上学的小孩听的睡前故事啊,啧啧!”荏卡手拿当月的《苏联银幕》杂志跨到蕾娜对面,用卷成筒形的杂志敲打蕾娜的书脊。“期待《我的大学》公映才是像我这样的大人应该做的事,《海鹰号遇难记》也挺值得看,不过,我不会不陪你一块去看《愚蠢的小老鼠》的。”

    “喂!”桃木桌另一边的小女孩恼怒地拍桌起立。

    “薯片真脆啊……好吃。”荏卡没搭理她,悠闲地拉出椅子坐下,左手翻开杂志,右手伸向装有蕾娜正吃到一半的炸土豆片的柳条小篮子。

    上午十一时,莫斯科广播电台在广播。“欢迎收听‘莫斯科的正午’节目……来自市动物园的新闻,动物园里一对黑颈鹤诞下一雄一雌两只小鹤,引来众多游客观赏;暑假期间,市动物园每天闭馆时间将推后一个小时……下一条新闻,我市代表队在第六届列宁格勒-莫斯科数学竞赛中取得胜利,对他们表示热烈的祝贺。本届两城竞赛首次设立七至八年级组,截至今年,我市与列宁格勒市各取得三次胜利。下面,我们来点评一下九至十一年级组复赛的题目,首先来看这个二元高次方程……”

    差一刻十二时,又一班有轨电车打着铃,慢吞吞地挪过书店前门。荏卡与蕾娜坐在书店最靠里面他们常坐的角落,杂志、小说、历史小说、游记,以及讲生活窍门的薄册子摆在书店的进门处,前台兼卖明信片、报纸和礼品包装纸。到了里面,则是常常笼罩在寂静中、顾客较少的严肃哲学著作区了。荏卡对那些高大的、散发着拒绝小孩靠近气息的哲学区的书架一直抱有敬畏之心,它们具有隔断嘈杂的与生俱来的神奇力量。这是个不能用大来形容的角落,布置这里的原意是为客人提供歇息处,不过来坐的客人没多少,大部分时间为柳德米拉大娘一家和荏卡他们自用。角落只有一张浅色桃花木长条桌和六把浅色的椅子,面对向南开的落地窗,墙壁贴着淡蓝压花的壁纸,窗台上天天摆放鲜花,无论春夏还是秋冬,春天是洋甘菊,夏天备上月季、蝴蝶花和石竹,冬天,倒挂金钟在屋子也会活得挺好。中午客人少的时候,老板娘有时会坐在这里眯缝着眼儿对账,用一根丁字钢尺和吸了黑墨水的钢笔打格子、写题头,往格子里填数字时则换成一根小巧的吸蓝墨水的钢笔,蓝的和黑的墨水染花老大娘结茧的大拇指的指肚和指甲缝。她使用钢笔划线时总要准备一张纸巾,画上几道线就擦一擦尺子,这样就不会发生一个疏忽蹭脏纸面的意外了。有荏卡的小手指头那么厚的账簿一摊开,桌上便不要想再放别的面积大些的东西。老板娘甚至要以纸张为对象做针线活,当原有的棉绳无法与账簿增长的厚度相匹配的时候,或当封皮和封底的牛皮纸磨损得像擦镜头的棉纸一样软的时候,她便把账簿拆开,拿大号锥子在新完成的表格左侧钻洞,拿铁丝磨成的针穿上麻线,装订、翻新账本。发黄的、毛边的旧纸页与洁白的、稍不注意便会划破手指肚的新纸交叠在一起,远望去,像一块摆在桌上的特大的千层酥蛋糕。

    有轨电车醇和的铃声穿过沉默的书架,光柱从空着的书架间漏向阴凉的房间进深处,微尘翻腾。深深浅浅的灰色人影在书架与书架之间的狭长走廊中摇曳,顾客的脚步似乎放慢下来,有点像游泳池里踩水时的步伐,看不真切,像奶油似地要化开。摆在进门就能一览无遗的一个有点坡度的木台子上的,销量{zd0}的几种大众杂志——《星火》、《十月》、《苏联银幕》、《小说月刊》、《苏联妇女》、《科学与生活》等等,它们没有一道折痕的崭新封皮邀请不管想不想买它们的人都过来翻翻。

    “不听了,电台絮絮叨叨,讲数学讲了二十分钟。”荏卡把杂志甩到桌上,伸个懒腰,杂志封面上瓦尔别里特扮演的高尔基在望着这个半大的男孩。“我们去做饭吧,彼佳哥哥跟他爸早晨去城郊进货了,天黑前估计回不来。”他十指交叉,双臂举直,左右扭着腰。“哎,太阳热起来了哎。”

    “对了,炸土豆片可真好吃,脆而不焦,柳德米拉大娘的手艺越来越强。”

    他身边那小女孩的栗色、光顺的秀发甩起骄傲的弧线。“这次是——我——炸的。”她显然在报复荏卡之前对她的戏弄,见荏卡的下巴张得要掉到地上,她黠黠一笑。“哈,像我这样的大人才能炸出那么优质的土豆片,有的人可是中途闯进来,把我吃到一半的土豆片全不客气地吃光了哦,连一块碎渣都不留。”

    “呃,好吧,我错了。”荏卡环抱胳膊,有点窘地缩了缩脑袋。“既然我们都还想吃炸土豆片,那我们中午饭就做这个呗,把剩下的一又二分之一俄磅土豆全做了。”两个孩子迅速在两排摆满墨绿色硬皮古希腊哲学书籍的顶到天花板的书架间行走,前面的一个抱着胳膊,做出被人奚落后故意的满不在乎的姿态,后面的穿红黑相间的格子短裙、留披肩发的一个蹦蹦跳跳,非常满意于自己能扳回一局。

    “对啦,说个好消息给你听,我要有一个弟弟或者妹妹了,我妈妈决定了。”心情愉悦的女孩抓住男孩的后脖领子,凑到他耳边吹气。

    “哎?什么意思?”

    蕾娜捏了捏他支楞的耳朵,咯咯笑。“就是我妈妈打定主意要给我生一个弟弟或者妹妹了呀。”

    “喔,听起来太棒了,那么,大致什么时候生呢?” 他们转过弯,由古代哲学区转到近代哲学区,然后又进入美学区,经过罗森塔尔、卢那察尔斯基、斯坦尼斯拉夫斯基、季莫菲耶夫等文艺批评家的作品。

    “我妈妈说是明年秋天。”蕾娜掰着白而细的手指头,“我会做各种沙拉、主菜和小吃喔,妈妈想吃什么我都可以给她做。我希望能有个小妹妹,每天给她穿不同的裙子,我曾穿过的最喜爱的裙子、妈妈做的和店里买的裙子,梳不同的发式,你觉得呢?”

    “我都很喜欢啦,只要健康聪明,男孩女孩都好。”荏卡随手将一本客人看过之后放回书架,但只插进去一半的《批评论丛》插入到位。

    然后向前直走,穿过社会学区的一小部分(社会性别研究和人口研究两个分区),推开书店一层的后门钻了出去。彼佳哥哥一家经营的这间书店是前店后家的模式,他们家的前门与书店后门之间仅隔一片四面都被房子包围的小花园。每年五月到九月的正午是阳光能够照进花园的时间段,一年中除去这些时段以外,花园全被四面房子的阴影覆盖。中午过后,当东面和南面院墙的影子有所缩短时,西面和北面的高墙便接过班来,阻挡下午和傍晚蒙尘的阳光照射到花园,直至太阳落山。出于缺乏光照的缘故,这个所谓的花园里并没有彩色的花,十字形的小路两侧丛生着杂草、小蘖、菟丝子,呈现从嫩黄绿到暗绿的种种绿色。得不到阳光眷顾的小花园还有两个长住客,两株瘦弱的白桦。荏卡记得自打他记事这两株白桦的胸径好像就没长粗过,肯定不会有人有意选择这处光照条件如此之差的花园栽种白桦。它们俩,在还是种子的时候,在萌生之前,一阵在冰层解冻的时节准时刮起的东北风带着它俩在城市上空漫游,走到书的世界后门那一刻,风,也可以说命运,打定主意要捉弄它们,竟松了那双空气的手,把这两颗种子投掷到难以见阳光的花园。

    小时候的荏卡曾替这一双白桦鸣不平,为什么、凭什么它们没有大方地享受阳光的权利呢,他知道城市高空的风刮的是很快的,一进一出莫斯科花不了多大的工夫,提早几分钟,把种子扔在东北方郊外的森林,例如索科尔尼基公园,或者坚持几分钟,把种子带出城,让它们在西南边郊外的森林安家,都是很好的结局。“我觉得,你们应该管管这两棵倒霉的树,我们应该在天气暖和的月份把它们挖出来,移栽到公园里去。”他曾正直地提议,“这两棵树在这里也不是一两年,你们怎么从来不关心它们呢?”

    “我想……根据‘树一挪就死’这句话,还是不要草率地动它们比较好吧,万一挪死了多不妙,是吧。”当时上中学的彼佳搔搔长了毛茸茸、像小灰天鹅翅膀内层绒羽的胡须的上唇,艰难地想出一种体面的方式,答道。五六岁小孩提出的这种没头没脑的所谓建议实在令人招架不住。“世界上有多少见不到阳光的树,竟然想把它们都挪走,这如同想把每年冻死的人都复活一样,太荒诞了。”彼佳背地里吐着舌头。

    “我想,同一时刻有许多种子被风的恶作剧抛向地面,落到索科尔尼基公园向阳的草坡上的,落到书店后门的花园里的,还有落到基洛夫大街上有轨电车的钢轨上的,那些落到铁轨上的种子不是更悲惨,连发芽的机会都没有,就被电车和汽车的轮子碾烂,被行人踢到阴沟里,说不定连你也踢过呢。你为它们打抱不平,捡起大街上的树种种到公园里,可其它大街上的树种怎么办,其它城市的呢?捡的过来吗?树与人是一个道理,你看,你既没有生在特别贫苦的乡下,也不是富贵的公子哥儿,人的出生受着神秘的安排,许许多多人都想搞清为什么一个人有他现在的这种生活,是什么因素决定别人的成不了自己的,首先顺应它,而不是……”一双手指肚染有墨水的,左手食指划破了正缠着纱布的手搭在荏卡肩头。柳德米拉·柳德米伊芙娜大娘为她接下来要说的话吃吃笑了笑。“而不是想出把背阴处的树都挪走这样的主意。当然啦,无论哪方面,一味认命都是可耻的,人有着很大的不同,把握一切他所能把握的生活才称得上一个坚韧的人。荏卡,接受你改变不了的,然后成为一个坚韧的人。”

    老板娘舒心地大笑,热乎乎的手掌重重地拍了男孩的后背一下。“好啦,去找个暖和地方,看你的书吧。”

    广播声到处都是,每家都有长相和个头都如同手风琴的收音机,好像全城的收音机都打开了,一台一台接力传送节目。等到了正午,克里姆林宫的钟楼带头,凯旋门、大剧院、全苏农业展览中心跟着它敲钟,然后全城的铜钟、挂钟、自鸣钟和收音机里的报时钟都陆陆续续响起来了。敲完钟就理应该午休,播音员向听众说再见,嗞啦一声切断了信号,几秒钟的空白过后,徐徐响起音乐声,在喧闹沉重的莫斯科市的上空,在由云、风、阳光、飞鸟、羽毛、气球、脱落的树叶这些很轻很透明的东西统治的广袤的城市上空,流起一条同样很轻很透明的旋律的河流。今天播送的{dy}套曲目是柴可夫斯基的《四季》。

    “呼哈,谢天谢地,他们可算不谈数学了。”荏卡长舒一口气,推开厨房朝南的窗户,随后他在初夏透着菩提树的清香的微风中将菜刀、削皮刀和案板,油和调料准备妥当。

    土坷垃与土豆一同从编织袋里滚出来。午间音乐环绕着两个孩子,音符挂在他们的头发上,掠过他们的眼睫毛,使他们的头发富有光泽,眸子流转神采。男孩从水缸里舀来清水洗净土豆,女孩削皮、切片,再用水漂洗一遍,洗掉多余的淀粉;男孩架起锅,在锅里放入烤肉时用的一种带把手的铁丝网,倒上足以没过铁丝网的葵花籽油。等油烧热,锅里冒出青烟,油星争先恐后往锅外蹦,便轮到将土豆片下锅的时机。“我说,你跟大娘在厨房里转悠这么久,终于把炸土豆片学得像模像样,我简直尝不出是个喜欢看动画片的小姑娘独自做的。”荏卡边说边替蕾娜把她的衬衫袖子卷到胳膊肘以上。

    “姑且认为你这是在夸奖我吧,嘻嘻。”蕾娜使用一把小号的夹烤肉的夹子夹住土豆片,将其一一摆放在铁丝网上。她屏住呼吸,将摆有生土豆片的铁丝网浸没到热油里。进了凉的东西,原本就一片热闹的油锅更加沸腾,土豆片瞬时被密集的油泡包围,浅黄接近白色的生土豆片眼看着黄色逐渐加深,浓郁的炸东西的香气伴随着油烟散向厨房每个角落。

    “哦啊!”蕾娜突然倒退着一跳,拼命甩握锅柄和夹子的双手,差点把锅掀翻。

    荏卡一个跨步上前抓住她白得如晨光下的初雪的胳膊。“难道被油星烫到了?你怎么能不戴套袖就炸东西呢?……唉,怪我没提醒你。”

    “快放手,我没被烫着,躲过去啦。”蕾娜不断摇摆手臂,要求荏卡松开她。“快放手,现在是这道菜的关键时刻,必须不断翻动土豆片,不然一面焦了,一面还没熟。”她的口气一本正经,“还要通过夹子来感知土豆片的硬度,不能太早捞起,那样出锅的是面的,当然更不能迟了,会发苦。”她找对做菜的感觉后,切得薄而均匀的土豆片与滚烫的油相遇的刺啦声听起来不像先前手忙脚乱时那么叫人心里发慌,荏卡与她肩靠肩站着,以愉悦的眼光注视土豆片披上金黄的衣装,中空的气泡则犹如衣装上的珍珠。呵,马上就可以一饱口福啦。

    “一道菜也有大学问。”荏卡总结道,“不过,记得下次做油炸的东西时必须戴上套袖,听到没有。”

    “听到了听到了,我这不刚第二次自己独立做这道吃的,出点岔子也是情有可原的嘛,我需要练习,将来做给妈妈和妹妹或者弟弟吃。”蕾娜摆出“我已经把炸土豆片的方法记得很熟,这只是小小的意外,你不用大惊小怪”的成熟样子,但她溢出浓浓笑意的祖母绿色的圆眼睛泄露了她甜丝丝的真实心意。她端起呲哩作响的铁丝网,沥干残油,用夹子挤出土豆片里多余的油。“帮我把油倒到废油桶里,荏卡,把锅里的油倒了。

    注意看,土豆片炸得香脆的秘密,就在这第二遍下锅之中,这是秘方。先晾一会儿,然后放到没有油的锅里,火调小,把土豆片里的油蒸干。”她用夹子轻轻搅动呈漂亮的弓形的土豆片,“你看土豆片里边的那些气泡一戳就碎,还往下掉渣儿呢,炸得多xx呀。”

    “给你平底筐。”荏卡适时递上铺好干净的印花纸巾的小柳条筐。

    “噢别着急,你不是喜欢吃焦一点的吗,稍等,再烤烤它们,把它们的边儿都烘成棕色……啊——!”

    “啊——!”

    《四季》突然骤变成《第六交响曲·悲怆》{dy}乐章高潮部分的猛然一击,变成大管与低音提琴动荡、抽搐、痉挛式的呼号!

    好似天使怪笑一声后一把扯下面纱,露出魔鬼的面孔。

    不对啊,午休时从来没播过交响乐啊?!

    荏卡明知事情不对劲,不真实,但他还是忍不住无望地发问。

    炽热的风,席卷着炽热的尘土和碎屑,窗框嘭的一声爆裂开来。烟灰和血红的风、灰烬、折断的木屑,掠过少男少女发育中的面庞,扼住他们的呼吸,烘烤他们脆弱的眼睛,细小而坚硬的东西抽打他们裸露的皮肤。那一刻荏卡背对着窗户,气浪遇到他的身体,被劈成两股,两股干热的气流的墙像两列喷吐浓烟的火车般贴着他的身边隆隆驶过,他险些被掀翻在地。他的耳朵有短暂的时刻像堵着棉花球,一切声响被拉至很远,爆炸声、飞机呼啸声、扫射声、投弹声、蕾娜的尖叫、锅子掉到地上的一响、厨具相互的叮当乱撞、燃烧和倒塌的呼噜声,如同梦幻。锅摔到地上,锅底的炭炱裂开,在锅周围扬起黑色的粉末。听觉的阻塞令荏卡对时间的流逝的认知出了差错,他没有立即反应过来,他的身体状况依然处在对外界环境的怠慢中,他简直是非常缓慢地蜗牛似地把他的头挪动一个较大的角度,架起胳膊护着脸,转身望向窗外。

    一种肿胀、酥软、极冷的针扎感几乎将他膝盖以下的身体侵蚀殆尽,他的膝盖撞到一起。然后他定睛一看,看到街对面的一间服装店的全部和两座公寓的大部分高高地弹了起来,他感到惊愕,五层的石制房子怎么能像坐上烟花一般高高弹起?他的听觉和对腿脚的控制飞回他的体内。

    “是‘容克’和‘梅塞施密特’,快跑啊,空袭,快跑!”

    荏卡先把女孩推出厨房,然后攥住她的前臂跑起来。“跑,蕾娜,跑啊!”他顾不得回头察看情况,埋头盲目地往前冲。他攥住蕾娜袖子还没来得及放下来的胳膊的力气是那么大,以至于他的虎口与蕾娜纤薄的肌肤间出现了拧毛巾时那种螺线状的纹路,她的皮肤好像要被他攥出丛生的裂口来。机翼掠过的地方,白天呼地一下变为夜晚。他跑,跑,嘴里喊着自己也听不懂、听不清的词儿和音节,他依然没有回过一次头,不是没想起来这码事,而是没有这个胆量。他拖着他的朋友,如同拖着一个塞满东西的大布袋子,他的手法很粗暴,丝毫没顾及被拖着的人的感受,她可能在一次跌倒之后无法及时爬起来,被他拖着不断磕碰在地上、树上、墙壁上、路灯柱子上。或许更恐怖,他玩命攥着的其实是一只断手,一块残躯,一个没了头或没了腿或没了后半身的血淋淋的怪东西。

    书页一篇篇从书脊上飞散,着起火来,在飞过的路线上扬撒火的轨迹和热灰。几百上千页拆散的书页,浴着火,蛱蝶般振翅高飞,国内的,国外的,从罗蒙诺索夫到法捷耶夫的作品,从小说、散文、诗歌、叙事诗到历史、哲学、政论、文论、科学,从纯文字书到摄影集、美术集,从晦涩的到易懂的。书在离开,在消失,书把他们抛弃了。荏卡心中扩大的疑虑让他不得不停下。他和蕾娜被纸的余烬呛得难受极了,不约而同地扶着膝盖,喘得像两辆小火车。

    他俩手拉手地站直,发现他们站在{jd1}单一的黑暗中,没有书店,没有厨房,没有街道,没有书店后门总在阴影里的那两株病弱的白桦树,也没有其他人。荏卡的脑子全然无法进行有效的思考,在他遭到空袭后本能地逃跑的那几分钟,他到底跑进了什么地方啊,怎么会闯进这么空无、封闭的鬼地方啊,他享受过的愉快生活怎么其实全是幻梦和泡影?

    敌机机翼掠过市区,白天像被割开一条大口子,景象——浅色的蓝天,横跨天空的薄薄的卷云,城市建筑,建筑间的绿地,公园里的雕塑,喷泉,旗帜,有轨电车,仿佛能看得见的音乐的透明河流,手风琴似的柚木外壳的收音机——以那条被敌机撕裂的口子为起始,向两侧一一裂解,书页大小的片段和碎片,有的动态,有的静态,飞着飞着全都着起火来,在明亮的火焰中燃烧殆尽。

    这纷纷扬扬的烟和火之间,又浇下冰冷刺骨的水。

    像一个逐步适应了黑暗的人般,荏卡渐渐能看见一些东西了。起初,黑暗的背景前浮现出一些或横或竖的线条,这些线条起初既暗淡又简陋,不多一会儿,线条亮起来,在粗线条的基础上分出更多的小线条。荏卡看懂了,起初出现的粗线条正是房屋和街道的定位轮廓,后来更多的细小线条则描绘了建筑的细节部分。条石铺就的街道在他脚下延展,街道两侧有他熟悉的房子。他和他的朋友正站在基洛夫大街上。

    他每天都会路过的商店和公寓的每一块玻璃发着水一样搏动着的怪异的橙光和红光,大楼顶棚和装饰用的廊柱的凹陷处亦被不同寻常的阴影占据,犹如两队在苦楚和畏缩中煎熬的人。消防车拉着汽笛,贴着两个孩子窜过去,朝他们毫不留情地按喇叭,叫他们别杵在大街中央。

    “不,不,那是我们的公寓,是我们的家被炸了!爸爸,妈妈!”

    “妈妈!”

    蕾娜重新跑起来,但她简直摆不对自己的手和脚该在“跑”这个动作中各自的位置和功能,她姿势别扭地迈了几步,xx不具有协调性,脚踝一崴,斜摔在地。她的手脚如枯树枝般僵直,抽着筋。泥浆弄脏她漂亮的红黑格子花纹阿斯特拉罕羊毛短裙,她的胸针歪了,领结松开,湿透的、被泥水染成难看的土黄色的衬衣紧贴在身上。一辆驶过的消防车差点儿压断她的腿,司机连忙猛打方向盘,吼了她几句。

    “我们得快过去!”荏卡再次一把拽起蕾娜的胳膊,高声催促、强迫她用抽筋的双腿支撑起身体。他并不比她的精神状态好到哪去,他可以左右顾望情势,可以抬手抹掉进了眼睛的水珠,可以去拉蕾娜,但他的下半身像被钉住了,连一步也难以迈开。他强迫蕾娜,也是在强迫自己走起来。纸张燃烧时酥脆的灰的气味,毛料、皮革和布匹燃烧时的酸臭,茶叶和糖燃烧时的苦香,石头受热的噼噼xx声……头破了的、胳膊划伤的、衣服被鲜血染红一大块的人哇哇叫着在大街上跑来跑去,有的人向前跑一段路又折回来,不知如何是好;他常坐的有轨电车出了轨,横在路中央;成衣店烧得最厉害,蕾娜此刻穿的花格裙子就是在这家店铺买的,他的毛背心和鸭舌帽也是在这里买的。一个摔伤腿的店员坐在路边抱着腿xx,其他店员和经理一起手忙脚乱地从火场里抢救套装、大衣、披肩、波斯挂毯和钱箱、印章,还有人徒劳地拿脸盆接了水往火场上泼。服装店的火势在东北风的帮助下向左引燃一家面包房,面包房继续将火苗传到相邻的糖果和茶叶店。后来二楼的楼板烧穿了,在呆立的人群的注视下,整栋楼像红亮亮的雪崩一样边倒边滑。

    “十八、十九、二十,唉,太惨了,又抬来一个吗?天哪,还是个大着肚子的孕妇呢,两条生命啊。”

    当荏卡和蕾娜在不知多少次绊倒之后冲到公寓大门前时,映入他们眼中的{dy}个画面便是两名消防员从废墟里抬出蕾娜怀孕九个多月的妈妈的尸体,抬尸体的担架与他俩的眼睛的高度齐平,死去的女人蜷曲的手几乎碰到两个孩子的鼻尖。“什、什么?‘还是个孕妇’?”蕾娜的身体向后一仰,荏卡接住她,她的体重非常轻,四肢和脊背像暴风雨到来前的树苗那般战栗。他们记得这座公寓里今年只应该有一个怀孕的女性,没有其他任何侥幸的可能性,她只可能是——“妈妈——!”

    “妈妈”这个词除了在家庭团圆和乐的时候被人以幸福的声调叫出之外,人在灾难临头,不知所措的时候,在同自己感情最深厚,为自己的成长付出得最多的亲人逝去的时候,会悲痛、绝望、乞求地喊出这个词。

    荏卡发誓,这天晚上,他听到了人世间最悲伤、尖厉的一声“妈妈”。

    这声长呼箭一般射中他的眉心,使他好一会儿对一切别的声音全都充耳不闻,脑子里嗡嗡作响。他简直有那么几分钟情愿这个词被从人类的语言里删除,因为听蕾娜以哭泣的高音喊出这个词使他难受得超过了他能忍得住的程度。

    她以前的眼睛总流露着轻快温驯的神色,像小绵羊的眼睛,可这个时刻,她的眼睛成为世界上最痛苦的一双眼睛,她松绿的瞳子具有这样一种力量——让直视它们的人对她的痛苦感同身受,她放声大哭,看着她的人,即使自身没失去亲人,也会感到心情消沉,喉头发酸,心头像被挖掉一块肉。

    “妈妈,妈妈,妈妈!”蕾娜抱着荏卡,不断重复同一个词。

    荏卡发觉她的目光有点异样,没有焦距。“喂,蕾娜?”他拍拍她的脸,棕发女孩却毫无反应,他明白她已经处于睁眼昏迷的状态。他轻轻捂住她的上半张脸,抚下她的眼皮,即使处于昏迷中,她仍是极不安详的,她忽闪的睫毛蹭着他的手掌。

    “小孩子不要靠近,都是死人,有什么好看的!”一个在尸体旁走来走去的疲惫又暴躁的老年消防员——似乎是负责这座房子的这支救火队的头头——挥舞一根漆成醒目的大红色的棍子,轰他们走。“快离开,危险,房子随时可能倒塌!”

    “我是301号的住户!她是我的邻居!”荏卡对老消防员吼起来。他知道老消防员不是怀有恶意,他本来当然也想好好说话,不想大喊大叫,可他一张嘴就控制不住情绪。遇难者的遗体沿街排开,{dy}个便是刚刚放在这里的蕾娜死去的母亲。与其他遇难者不同,蕾娜母亲的身边多了一包白底暗花毛巾包着的小东西,一截像尾巴似的带子拖在毛巾外边。荏卡跪下,掀开包裹那不同寻常的小东西的毛巾。

    他看到一个浑身紫红色的胎儿,那截像尾巴的东西是脐带。一个发育完毕的健康的足月女婴,以一个胎儿正常的姿势蜷缩在那里,眼睛眯起的弧线向上弯,手指甲和脚趾甲像裁过那么平整,头顶稀疏地长出金色的软发,鼻子还欠成型,在鼻子的位置上只有两个小洞,浑身包在带血丝的脂肪膜里,蕾娜未来的妹妹。在室外零下十几度的温度中,女婴湿润的胞衣很快风干,出现许多好似被烤熟了的皱褶。他沉默地看了这个还没诞生就死去的小家伙好一会儿,重新包上毛巾,将她安置在紧邻她妈妈的身边。或许是爆炸时的冲击,或许是她妈妈是脸朝下摔出去的,磕到了腹部,这个小家伙被挤出她妈妈的肚子,她无所依怙,只能走向死亡,荏卡猜想。蕾娜和他讲过,她妹妹的诞生日定在1941年秋季的某天,一年中有几十个天数都能被称为秋天,为什么不能早几天?在战火还没殃及到莫斯科的时候把她生出来?带着洗干净、躺在襁褓中的婴儿躲进地铁站?早几天也是秋天啊。他的臂弯里搂着昏过去的蕾娜,她不安分地簌簌发抖,他庆幸她没有看到她妹妹的遗容。

    一块庞大的三角形木板砸到荏卡脚边,原来是一架燃烧的三角钢琴的顶盖掉到了马路上。荏卡抱起蕾娜倒退着跳了一步,落地时踩到一截硬邦邦的障碍物,以坐姿摔倒在地。他把脚抬起来,发现绊倒他的东西是一具尸体伸直的胳膊。他在地上爬,逐一查看遇难者。他们人生做出的{zh1}一个姿势定格成他们遗体的姿势,独自的人像婴儿那样团成一团,双臂捂在双耳边,在遇到逃不了的灾难时回复到人初始的姿势;有的人像是被气流抛出去,四肢向前张开,但没到伸直的程度,像在推什么东西。住402室的一对夫妇,抱在一起,身穿居家袍子双双罹难,丈夫是喀山火车站的电气技师,妻子记得似乎是莫斯科第三中学教文学的老师,带的是高年级的班,所以总比荏卡早出门,晚归来。在这里住了好多年,荏卡同这位女教师的见面次数用两只手掰手指数得出,他记得这个女人突出的特点就是个子特高,比她丈夫都高出一寸,一年到头戴插有羽毛的帽子,穿款式简单的瘦长的连衣裙,扣子从领口扣到脚踝,她是不是得每天早起一小时扣扣子?荏卡曾思考过这个细节。见面时,这对夫妻会语气柔和地向他打招呼,祝他学习进步,当然他们从今往后不会了,他们不会再对别人说话。……死者的面孔被救援人员用现场能找到的随便什么织物盖住,遮盖每张脸的织物都不同,有真丝手帕,也有看上去使用多年的板结的毛巾。他拖着蕾娜在人行道上爬着走,用膝盖和手肘支撑身体,他的衣服被街上横流的冷水打湿,他的脖子僵硬,手抖啊抖,没法弯曲手指。穿橡胶靴子的消防员在他的脸侧“xxxx”地奔走,消防水龙看样子挺沉,好几个人抬着它,与火舌搏斗,犹如在跳一种不灵活的舞步。由于趴得很低,荏卡听到的声音几乎全是水流冲入下水道的哗哗声。

    有个东西好像反了一下光,那东西十分平整,小而圆,像是手表的水晶玻璃表盘。光到处都是,戴手表的人也不是一个两个,可荏卡独独对这一道折光敏感起来。这道光来自同他视线平行的高度,因而不可能是活人胳膊上戴的手表反的光。

    “我们买东西回来啦,商场里可真挤。”

    “嗐,到年底嘛。”

    正做作业的荏卡跑去开门,心满意足地看着父母把几大兜东西丢到地板上。“这么多,都买了些什么呀?”

    “过新年要添置的新东西。新衣服和食物当然要买的。你妈妈买了清洁剂、香料和新窗帘,我买了新表带,旧表带被汗沤烂了,总不能再用布带拴着凑合一年吧。还有给你的飞机模型,喏。”

    “啊啊,是АНТ-25,飞越北极的飞机,谢谢爸爸,我很喜欢。”荏卡接过盒子,谢了家长,小跑着坐到沙发上拆起来。他父亲随后坐到他旁边,摘掉手表,剪断临时当做表带的布条,打开包着新表带的包装纸,为自己的手表更换牛皮表带。

    他父亲戴上换了皮表带的手表,左右端详好一会儿才把握拳的手松开,垂下胳膊。

    垂下胳膊。那具尸体的胳膊露在外面,胳膊上戴着手表,不是随便一只手表,是荏卡爸爸换过表带的手表,指针停在半个小时前的某一刻。

    荏卡翻过父亲的手臂,愣了半天,悟到了什么,他刚才就感觉自己忽略了什么征兆。他父亲的尸体一边摆着一具男尸,靠近他的一边是一个女人,女人的手腕戴着一串缟玛瑙手链,长圆形珠子内部泛出细碎的光片。他先前感觉自己忽略的东西正是这手链,他母亲是个不爱过度打扮的女人,这串链子是她{wy}珍爱的首饰,从荏卡的姥姥传下来,而据说姥姥又是从姥姥的妈妈那儿得到的手链。荏卡左看看他爸爸的遗体,右看看妈妈的遗体,很近,他的双亲躺得很近。荏卡跪在他俩之间,直起上半身,他抓起母亲的手,翻来覆去地看她洁白的一段胳膊,然后放下。他脸上呈现一个震惊到极点以至于无法更大程度震惊的人的常见表情,微张着嘴。

    他摆弄着爸爸和妈妈的手,使他们的指尖轻轻相碰,使他们的手靠近又远离。最终,他摘下爸爸的手表,妈妈的手链,把遗物揣入衣兜,把父母的手交叠在一起,直到这时他才能重新思考,震惊得不能再震惊,他刚刚做的那些神经质的动作只是为他的脑子留出缓冲时间。

    “这是爸爸……这是妈妈……死了,死了。”

    一呼……一吸……他听到自己的呼吸声。

    该死,消防水龙外围溅出的水足有一场中雨那么大,水滴都进他眼睛里头去了,荏卡双手轮番擦眼睛和脸,水擦不尽,怎么越涌越多,他擦不尽水,连鼻子里也进了水,火辣辣的疼。他不知怎地站起来,他的处境太恶劣,眼前天旋地转,火光四溅,冷水浇得他头疼如针扎,他的胸膛靠上部一点儿要炸开了。

    “我要去打死他们,打死他们!前线在哪儿?你告诉我!鲁扎河还是莫斯科河?兹韦尼哥罗德、库宾卡还是纳罗福明斯克?”荏卡高声嚷,一边嚷眼泪一边噼里啪啦地掉。他去拍打蕾娜的脸,用上一些力气。“醒醒蕾娜,我们去打死他们,这些地方我们去过,我们走,骑自行车就能骑到,醒醒,跟我来。”

    “小伙子,现在是夜里,街道征兵站关门了!你站住!”老消防员钳制住荏卡的前臂,用他连续熬夜之后通红的眼睛瞪着男孩,他整个人如同在泥塘里趟过,仅有一双喷着悲愤火焰的眼睛可以辨认的出。“我说什么也不能放你进这栋楼,你不能做蠢事!”

    “我不管,我不用登记,我有武器,现在就回家拿爸爸的猎枪,我会使猎枪,我要把他们全打死!”荏卡使出全身的劲儿挣脱旁人的阻拦,“放开我,让我开枪!”他做到了,其他的人一下子退缩到老远的后面,在影响不到他的距离之外旁观他。一条笔直的道路从他脚下向前伸展,路非常窄,和他的肩同宽,简直如同是他的脚生长出来的异物一样。这条黑色的小道好似不受人行道上的死人、火堆、倒塌的建筑物的影响,是{jd1}的笔直,遇到挡路的人和碎石也不绕过,从它们身上压过去,犹如将挡道的那一部分吞没。种种引人焦虑的意象在他身边摇曳,有的一晃而过,有的停留的时间稍长一些。探照灯在最远处摆动,中景是建筑的黑影。灯柱偶尔能照中浓云下的飞机,机翼下的铁十字标志在灰白的光斑里一闪而逝,隐入夜色,但荏卡知道它们还在附近,嗡嗡低鸣,盘旋一圈之后还会来抓他。有时探照灯照到枯树,掉光树叶的树枝在风中挥舞,如鬼手。木头和废纸一小堆一小堆地燃着,远处有什么东西沉闷地滚动,有轻的东西沙沙地贴着地低翔,有什么东西清脆地打碎了,石块从一堆废墟上滚落,还有人跑步的声音,跌倒和妇女小孩哭叫的声音,断掉的电线抽打排水管的声音,火车驶过的哐当哐当声,钟声。光线太暗,城里实行宵禁,路灯都不开,荏卡看不清到底那些声音到底是怎么来的。

    “糟了,蕾娜呢,把她丢了……你在哪?你在哪?”地上的黑线多起来,像是有个隐形的巨人拿黑胶带在地上乱贴,将地面切割得支离破碎。荏卡在断壁残垣中跳跃,躲避那些杂乱的黑色直线,它们看起来像容纳一人的深渊,他不想为满足自己的好奇而踩到那些黑线上去,试探它们是普通的黑颜料画出的线还是别的什么,他{zh0}离开它们。当下对他而言首要的是找到蕾娜,他搞不懂,那女孩怎么在他一眼没注意的瞬间就消失了。隐形的巨人依然在继续他的创作,不止在地面画出黑色的道子,还将其画上天空,粗的和细的。不久前降雨刚停歇的夜空呈现动荡的深砖红色,来自特维尔州和更北方的湖泊的湿冷的风在高空劲吹。

    “蕾娜你在哪,你发出一点声音好吗?我去找你。”荏卡倚在一堵断墙边喊道。那些德国飞机怎么还不离开,它们要炸掉多少房屋才肯走?让人难以放松。莫非……他的朋友被德国人抓去了?荏卡为这个想法而急促地喘起气来,他本应一刻不松手地抓着她的胳膊,都怪他没看好她。

    我要是手里有枪就好了。我需要一把枪。孤身一人的男孩感觉头晕和沮丧,他让自己的身体倒向断墙,后背被一个长长的硬东西硌得十分疼,他记得他并没有背任何东西啊。他回手摸那东西,惊讶得呼吸更不规律了。

    他摸到一把枪,不是家里xx出游时打兔子使的小口径猎枪,是一把带刺刀的制式莫辛-纳甘M1891/30步枪。他有强烈的需要一把枪的愿望,于是真的有一把枪背在了他的背上。可无论怎样,根据常识,怎么也不可能凭空冒出一把枪来啊,这枪到底是怎么来的?有人在他后面给他挎了一把枪?他到底撞到什么鬼了?他笨手笨脚地把枪拨拉到身子前边,枪的长度几乎大于他的身高。他其实没有独自用枪的经验,在他犹豫着该握哪儿的时候,莫辛-纳甘有滑到地上的趋势,他连忙用手夹住枪托。防空探照灯在郊外扫视天空,光柱直径稍小些的探照灯的光束照亮失去玻璃的窗棂,照亮许多外形尖利的物体——玻璃碴,折断的木梁,掰碎的长条石,木桩,断墙,树杈。在这些尖利的物体背后的黑幕上,又有数十块惨白的光斑在逡巡。枯枝摇动不已,投映在高墙上的树影拉长,变瘦,如同在活动手指的鬼手。荏卡开始害怕了,他情愿刚刚被人拦下,和算是正常的人待在一起。当他心生畏缩,那些黑影,以及黑影背后代表的邪恶、恐怖的力量的活跃程度便增加,带水汽味道的北风在只剩下的四面墙的房屋、在骷髅眼睛似的窗户框的里里外外号叫。水洼里的水被风卷起来,比雾大不了多少的小液滴飞舞逸散,好像又下起一场零星小雨。黑影的面积在扩大,荏卡抱着莫辛-纳甘贴墙半蹲着,牙齿哆哆地打架,愈发害怕,单股电线和胶皮电缆悬在他头上。他发现自己在逐渐丧失主动的勇气,他做不到凭一时的热血四处跑着找蕾娜,他有了一支枪,但他不知道怎么使用它。

    他的眼角一跳。

    阴影,本该没有厚度,没有质量,是一种光影现象,是光照不到的状态。它应该是被动的,它的形态应该由光源决定。可是,影子竟然自己动起来,不受光源的约束,如同粘稠的墨汁在地上流淌,另一些黑色物质——它们不能称之为没有生命的影子,而是有自己的行为的性状未知的物质,流到墙根之后竟然,竟然倒着流上墙。荏卡除了张大嘴注视眼前种种不合常理的异景之外什么也做不了,他没法考虑变化之间的联系,也没有脑力对扩大的黑影的行动做出预测。雨后的风,把火堆的余烬吹进荏卡眼睛中,探照灯照到他,他被雪亮的光刺激得下意识扭过头去。他身上的一切,他缩小的瞳孔,受惊猎犬般的蓝眼睛,毫无血色的脸,面颊肌肉的抖动,大而薄的耳朵,呼出的白汽,衣料的褶子,满身灰尘,外行而别扭的持枪姿势,暴露在探照灯光下。他被探照灯照射的时候没法保持时间流逝的感觉,他觉得自己快哭出来,快瘫倒在地的时候,灯光挪走了,不知照了他多久,留给他满眼古怪的残像。借着光,他看到街上的水洼不安分起来,隐约有鱼在水洼间跳跃,噗通,噗通,后来他发现那“鱼”实际是一股喷泉似的水流,静的水怎么会产生动的水?他又看见水珠从水坑里挤出来,向天空坠去,坠这个词用得不对,似乎该说被天空吸过去,也不很对,说是把水珠坠落的过程上下颠倒着放映出来可能更合适……这一现象无法用类比之外的方式叙述,因为它在现实中根本不曾出现。荏卡不得不端起枪自卫,他扣动扳机,却没有压实的感觉,没有预想中的子弹射出枪膛。他的精神快到极限,“别慌,荏卡,别慌,想想怎么用枪”,他断断续续地鼓励自己。

    人形的轮廓从墙根下、木桩旁的阴暗角落升起,它们没有厚度,有的半透明,有的纯黑不透明,每个鬼影都有两到三米那么高,没有具体的手,胳膊甩得像藤鞭。一阵风吹过,它们像底座用胶水固定住的纸人那般前仰后合,甚至卷曲起来。荒凉的风猛烈地刮,黑色的影子向男孩踽踽逼近,他看清了那些暗影的脸部蒙着的是什么,老天啊,它们的脸上蒙着的是……快来一个人,随便什么人,只要是人,是活人就行啊,他独自一个,无论多坚韧,也应付不了眼前的状况啊。真丝手帕、棉布手帕、绣花收音机罩、短袖衫、盖杯子和暖壶的纱布、浴巾、枣红色的厚擦脸巾、儿童用的绣花栗鼠的毛巾、用了很久都板结了的硬梆梆的灰不拉几的毛巾……那群鬼影迎风走动,大风将蒙住它们脸的东西牢牢按在它们的脸上。

    呼啸——呼呼,呼啸——那些、那些不同款式不同颜色不同品位的,手帕、纱布、绣花挂饰、毛巾、餐巾,荏卡哆嗦得如同快冻僵的人,全是,全是他不久前亲眼见到的,消防员蒙到死人脸上的布啊。千万别、别、别变风向,他祈祷,现在风在压着那些布,如果风向一变,那些布、毛巾和手帕必然会掉落,然后他会看见那群鬼影的脸,不、不、千万别,不管它们有没有人的面孔,抑或是不见立体的五官的人影子,或者只有头发没有脸,或者脸的部位是腐烂的黑暗漩涡,不管是向他怪里怪气地笑还是一副死人的呆板表情,他都不想看见,{jd1}不要看见。如果他不幸看到它们的脸,他会一辈子精神不正常的。

    “调整呼吸,调整呼吸……先开保险,对对,我记得得开保险,快呀,它们来了。我必须,必须做到。”荏卡抽噎着去砸、掰、拧、抠、往地上砸枪栓、弹匣、扳机那一块儿的可疑的零件,他的手掌全是一道一道红印子,被弹簧还是两个机件的什么夹缝给夹破了,沁出血来。“打不开它,我不会使它,我不会使……”

    他四肢着地,食指死死地扣着扳机,他扣得太用力了以至于指头被勒掉一圈皮,但手中的步枪不会因为使用者使出蛮力就为他解开保险,扳机只发出浅层的咔哒咔哒的小声音。他倒在地上,沮丧地干呕。我被包围了,他的大脑已无法产生长句子,短句倒是喷发似地蹦出来,死人来带我走,它们来取我的性命,我逃不掉,我没办法,腿不听使唤。他扶住墙,像抱一截木头杆子那样抱着带刺刀的莫辛-纳甘,做死前的可笑挣扎,他把枪当棍子使,去打、劈、刺将他团团围住的鬼影,他边打边啊啊地吼。刺刀将一个鬼拦腰斩断,伤口喷出几十、几百束黑色的,如同熔化的柏油的细丝,那鬼抖抖身子,断掉的两截接回到一起,完好如初。而伤口释放出的细丝像绞杀植物般扑向荏卡,他举刀砍这些细长的魔鬼,不出他意料,他砍不死鬼,砍不断它们放出的黑色细丝,它们缠住他的刺刀,进而缠住他的手、手臂和脖子,钻进他的耳朵、嘴、鼻孔和眼睛,他疼极了,疼得挤出大滴眼泪,眼泪一离开眼眶就向天上倒坠而去。德军的“梅塞施密特”们在云层间低飞,探照灯漠然地扫过乌云,水向天上流,影子化为活动的鬼怪。荏卡贴着墙滑坐下去,想把触须从耳朵鼻子嘴里拔出来,可它们的行进速度如蛇在草上飞,直扑他脑子里面靠近后脑勺的一个隐隐作痛的部位。他想抓住那把黑丝,但手穿过它们,如穿过空气,是啊,人怎么抓得住没有实体的影子。他抓不住影子,影子却的确在吞吃他。不管他如何用力、喊叫、骂脏话、骂它们是该下地狱的该死的妖怪,都不起任何作用,他丧失了全部的精神和力气,软绵绵地向前仆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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