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鸡头米

陈武

一

住在乡下的朋友给我送来一大包鸡头米，我冷藏着，当着珍品，慢慢品尝。

鸡头米这玩意儿，在我们乡间的沟、泊、河、渠以及野湖池塘里，虽不能说随处可见，也是常常不期而遇——它们毫不讲究，水深水浅都不防碍，很有些霸道和蛮横——舒展着大而圆的疙疙瘩瘩的叶子，把菱角、水葫芦等漂浮植物挤得七零八落，独自享用着水面。到了夏天，一根嫩黄或淡紫的长薹，有大母指粗，布满尖尖的刺，很招摇地窜出水面，顶着一个鸡头一样的紫花蕾，再过月许，花谢了，但花萼并没脱落，渐渐形成紫红色状似石榴而浑身带刺的球果，球果上花萼退化的部分，很像鸡喙，于是就xx头米了。而这根长薹，我们通常叫它鸡头菜。

初秋时节，孩子们会把“鸡头”捞上来，在磨嘴上摔一下，莹亮、水淋的淡黄色鸡头米就滚在了磨嘴里；也有的放在地上踩，“噗滋”一声——总之是要小心的，因为鸡头壳上有许多尖锐的刺，不小心会把手戳破。一个鸡头里，大约能掏一大把鸡头米来，咬碎了吃，水甜水甜，并不特别对味口，主要是尝个新鲜。到了深秋，这些鸡头米裹着硬壳，变成了坚果，咬不动了。砸开硬壳，里面有粉，这就是芡实。我们村上有南京的女知青，在某年秋，带着我们采了不少鸡头米，煮熟了吃，有点像莲子的味道。讲究点的吃法是做桂花鸡头糖粥，盛在白瓷碗里，风雅，好看，味口是爽心的甜，那才叫鲜美。

我小时候对鸡头米的印象，大致就是这样的。

二

有一年“十一”长假去苏州玩，住在苏州葑门外一家招待所里，招待所附近的小街就是农贸市场，是进出招待所的必经之路。一大早，小街两边很多卖鸡头米的商贩，而大部分商贩身边都有几蛇皮口袋或几麻袋鸡头，现剥现卖，街上到处都扔着鸡头壳，滑踏滑踏的，我差点就摔一跤。苏州给我的印象太好，老城的小桥流水、深巷园林，新区的高楼大厦、公园绿地，能写出一箩筐夸耀的文字，可这一片狼籍的菜市场，委实没给我留下好印象。待到打听一下鸡头米的价格，更是吓我一跳，要六十块钱一斤。本来想买二斤回去尝尝的，终是没有下手。

据说，在苏州一带，有人把鸡头米叫着“贵妃乳”。这里还有一个典故，和李隆基、杨玉环有关，传说这位唐朝皇帝和贵妃杨玉环在华清池洗澡，贵妃出浴时肌肤更显得柔滑、妩媚，“锦袖初起，蝤蛴微露”，李隆基按捺不住扪弄其乳，夸其好似新剥鸡头肉。这个俗艳的传说，经过大鼓艺人的加工得以广泛流传。其实，宋人刘斧在《青锁高议·骊山记》中的原文是这样讲的：“一日，贵妃出浴，对镜匀面，裙腰褪，微露一乳……（帝）指妃乳曰：‘软温新剥鸡头肉。” 1910年上海图画日报出版发行的《图画日报》近年出版合订本，精装xx巨册，我藏有一套，书里的《营业写真》中，有一幅“卖鲜鸡头”的画，画配词说得也是这个典故，挺有趣味：

    鸡头肉，糯而柔，未经剥壳如鸡头。

元（玄）宗以之喻嫩乳，一朝帝王何风流。

三

查《本草纲目》，说到鸡头米，有这样一段文字：“芡茎三月，生叶贴水，大于荷叶，皱纹如彀，蹙衄如沸。面青背紫，茎叶皆有刺。其茎长至丈余，中亦有孔有丝，嫩者剥皮可食。五六月生紫花，花开向日。结苞，外有青刺，如猬刺。栗球之形。花在苞顶亦如鸡喙及猬喙。剥开内有斑驳软肉，裹子累累，如珠玑。壳内白米，状如鱼目。七、八月泽农广收……其根状如三梭煮熟如玉。”

李氏描绘简直是一副工笔彩色绘本，既形象又逼真。

不少文学作品里，也有对鸡头米的描述。《红楼梦》三十七回“秋爽斋偶结海棠社，蘅芜苑夜拟菊花题”里，说到宝玉命人给史湘云送食品，其中就有时令果蔬红菱和鸡头米。红菱是菱角的一个品种，我们那里称木菱角，皮薄肉脆，可以生吃。鸡头米也只有南方人才把它当着时令鲜果。查慎行的《食鸡头》云：“芡盘每忆家乡味，忽有珠玑入我喉。”郑板桥的“最是江南秋八月，鸡头米赛蚌珠圆”，真是不吝赞美之辞。沈朝初也有一首《忆江南》词：“苏州好，葑水种鸡头，莹润每凝珠十斛，柔香偏爱乳盈瓯，细剥小庭幽。”说出了鸡头米主要的分部位置。王世桢的“吴中女儿娇可爱，采得鸡珠和菱卖”也是一句好诗。

最有说服力的，还是无名氏的那首《采鸡头》：

采鸡头，采鸡头，

清波渺渺摇轻舟。

年年采得如淋球，

玳筵罗列陈珍馐。

年来谷贵鸡头萎，

但采鸡头根济馁。

满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这首诗的意思很明了，鸡头米都到大筵席上招待那些达官贵人了，穷苦的老百姓只能弄些鸡头根（菜）来度过饥荒。

四

可现如今，吃“鸡头根”，已经是很xx的事了。

那是去年夏天，我到江南小镇访友，和朋友在小镇集市上散步，看到有鸡头菜出售，摆在一农妇的竹匾里，三五根一把，已经脱去狰狞的外衣，嫩白、细腻，煞是好看，我打声价格，便宜得很，只要一块钱一把。朋友知道我喜欢野蔬，便买回去两把。到家后，我们把鸡头菜表面的薄皮撕去，掰开，捏扁，抹盐入味。朋友也是个喜欢美食的主，他亲自下厨，旺火滚油，把控净汁水的鸡头菜和切成丝的红辣椒一起下锅，随着“滋溜”一抹青烟舞起，迅速翻炒几下，再加入葱姜，一盘白里透红的鸡头菜就炒成了。

爆炒出来的鸡头菜，色泽清亮，夹一根品尝，真是味道独特，不仅脆、绵爽口，竟然有一种泥土的清香。

那天，我和朋友就一坛黄酒，左一根右一根，一盘鸡头菜片刻便见了盘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