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氨水
刚回乡那阵，我很郁闷，老觉得这一辈子算是完蛋了。因为，首先知识青年到农村去，一辈子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这是伟大{lx}的指示，没有任何变动的可能；第二、我在大会上表过态，说是扎根农村不动摇，已经将话说死了；第三、社员们看不起我，连我儿时的伙伴也讥笑我。他们看不起我的理由是“知识青年”也就是臭知识分子，而臭知识分子是当时批判的对象，也是最愚蠢的人；第四、我瘦小，没劲，干农活不行，没有他们厉害。他们普遍能挑起一百五十斤的重担，而我挑个八十斤就气喘吁吁了……
反正，使我自卑，使我羞愧，使我孤独的事情多着哩。我充分理解亲爱的乡亲们对我的态度，我也打算就这样老老实实挑大糞，老老实实打牛屁股，老老实实过穷苦日子，将来揣摸上个媳妇，生上几个孩子，在农村混上一辈子算了……
谁知道，就在我悲观失望打算铁心务农的时候，一件小事情却改变了我的人生轨迹。想来影响人生道路的偶然因素真是神鬼莫测啊！
那事情发生在春天的山坡上。春播是生产队的大事，生产队长动员，住队干部督促，社员们也都自觉卖力苦干。种玉米的程序是：一个小孩牵驴，一个老农扶犁，一个人撒籽，一个人撒氨水，一个人再将犁沟扒平。大家一字儿排开，逶迤前行。我当时的任务是撒氨水，这没有什么技术，也不需要大的力气，只跟着走就行了。壶里的氨水没有了，别人就会送来，换了壶继续走。这工作很适宜于我这样的人干。
但那天干了一阵后，氨水却接不上了。犁地的老农只得“吁”地一声，让牲口停了下来。大家吃着老旱烟等着氨水壶。但等了好一会总不见来，大家让我去催促。于是，我来到大路畔上倒氨水的地方。
这地方离地头有着一段路程。因为这半截路是崖畔小路，不好走；氨水桶又很沉，不好抬，所以只得就在大路与小路的接头处倒氨水了。
说实话，起先我还不知道他们是怎么倒氨水的，现在一看，算是增长了见识。
氨水那时是我们最常用的化学肥料，常常用来施底肥。氨水是指标供应的，很金贵，队长辛大伯老是唠叨大家经心使用，不敢浪费，可事实上氨水却被严重浪费着。原因是一桶氨水大约有四、五百斤重，铁桶装着，不容易倒出来。社员们常用的办法是找一个大盆，放在地埂下，几个人顷着桶子，喊着“一－－二－－三”，就往出倒。顷斜的角度很难把握。高了，倒不出来；低了，氨水冲出盆子，弄得满地都是，浪费掉了。
这个氨水又是很难闻的，比什么都难闻；那强烈的刺激使人的鼻子和眼睛很难招架，常常有人倒着倒着就憋不住气了，丢下桶子跑到远处换气儿，这样氨水的浪费就更大了。
所以，在倒氨水的时候，我们的生产队长、贫农老大爷辛大伯总是挺身而出，亲自上阵。临上阵前，他总是先束紧腰带，抹下头上的毛巾缠罩口鼻，运一下气，“呸呸”唾两下双手，然后就象大力士一样倾动铁桶。他能使氨水细细流出，不喷不溅，准确地淌进盆里。这时候他总是憋着气儿，铁青着脸，青筋暴露，泪流满面，死命坚持。因为时间长，倒完氨水后他总是要坐在地埂上缓上一阵子，脸色象病人一样难看。社员们都很钦佩辛大伯。确实，不佩服不行。
我虽然常听到辛大伯的“先进事迹”，但亲眼看他倒氨水还是{dy}回。看完了，我不禁说出了两个字：“真笨！”
不料，说这话的时候，那个姓王的住队干部正好站在我身旁，被他听了个清清楚楚。这个人平时很革命。这时，他转过身来问我：“你刚才说了句啥话？”
我心一跳，脸一红，又一白，不敢再吭声了。
王干部故意放大声音说：“说贫下中农笨，你这是啥思想感情？”
正缓过气儿的辛大伯连忙站起来，打圆场地说：“小娃娃的话，不理会他罢了。”
可王干部还是紧抓不放：“攻击贫下中农可是大事。贫下中农脸是黑了，身上是臭的，可xxx说：卑贱者最聪明……”
辛大伯连忙说：“不说了，不说了，越说越说不清了……”
王干部说：“好，现在不说了，可我要向公社报告这事。”
围着的人都面面相觑。辛大伯却走过来，心平气和地对我说：“二娃子，你有好办法倒氨水吗？”
我说：“我没有倒过氨水，但我想应该还有更好的办法。你这样倒，好多氨水都倒在大路上了，多可惜！”
辛大伯：“当然可惜，我比你更心疼。”
我说：“物理课上，老师曾经给我们演示过一种从桶里出水的好方法，但不知现在管用不管用。”
辛大伯连忙说：“那你就试试吧，这又没啥坏处。”
于是，我让辛大伯寻找根橡皮软管，正好有个社员腰里系着个喷雾器上的废软管。我的方法再简单不过：将软管插入氨水桶口，让氨水淹没一段，然后捏紧管头提出来，接到承着的盆子里，放松管头，这样氨水就源源不断地流出来了，让流多少就多少……
一时间，看的人都目瞪口呆。辛大伯好象不太相信，又反复地试了几次，后来信服了，就一个劲地夸我能干，是无产阶级的知识分子。
那个王干部也摇身一变，变得笑容可掬了。他表示一定要向公社报告我的“先进事迹”。
当然，我一个劲地谦虚，说这是小事情，太简单了，不足挂齿。可是他们很认真，不仅给我奖励了五个工分，还真的报告给了公社。
更想不到的是，不久来了招工名额，因为我是优秀知识青年，所以被优先推荐录用。这样算来，我下乡才是一年多一点的时间，算是知识青年中的幸运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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