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化树(7)_晓旭我爱你_百度空间

二十七

  第二天,果然太阳照样地升起,风照样地刮,云儿照样地飘……黄色的耀眼的阳光透过窗户上的旧报纸,给小土房里的墙壁和干草上更增添了许多排列成行的斑点。有那么一会儿,我想着我昨天好像做了一件非常丢人的事,犯了非常大的错误,因而有一种不愉快的、烦恼的情绪。但很快就被另一个念头代替了;如果房子里的人一早起来发现我死了,他们除了惊奇和忙乱一阵外,还有什么呢?也许他们上午会不出工,张罗着埋我。可是埋完了,他们照样还是要去出工的。我的死,除了使遥远的母亲悲痛,大概再不会给其他人一丝震动;死,对我是一件大事,而对别人不过是小事一桩,至多编出几个鬼故事来打发漫漫的冬夜。这样的死,有什么价值呢?“营业部主任”先打了饭回来,一个人用两肘霸占着炉子,还不住地朝手上呵气:“真冷,真冷b狗日的天真冷!”老会计两手小心翼翼地捧着饭盒,踏着悄无声息的步子,走到自己铺位上盘腿坐下。先脱下手套,再摘去帽子,像做祷告一般全神贯注地端详饭盒里的稗子米汤,然后才不声不响地吃起来。他{jd1}不到炉子旁边去沾火的光,连自己吃饭的声响也怕打扰人家,或者说是连一点吃饭的声响也不愿给人家。看着他作茧自缚和与世无争的模样,我都不忍心在死后给他添麻烦。中尉前两天去镇南堡恰好碰上邮政代办所休息,这时正骂骂咧咧地做着再一次远行的准备。“那些王八犊子,他们坐着办公还要休息!”他忘记了他过去坐着办公也是要休假的。报社编辑和其他几个人的神态、动作都一如往常,和一幅木刻印在一本日历上一样,天天都没有一丝变化。我非常奇怪:他们竟然对我昨夜的内心风暴没有一点觉察。可见,不管是我的死也好,我的内心风暴也好,我成为死人也好,我成为新人也好,对一些只关心着自己的人的影响其实是非常微弱的。这里的人们的神经似乎被一种停滞不动的生活磨钝了。在一堆麻木的神经中间,我要悄悄地开始另一种生活是非常容易的。这种想法蓦地使我振奋起来。我把棉花网套一掀,一骨碌爬起,用湿毛巾擦了擦脸就去打饭……

  莽荡苍凉的田野,以它毫无粉饰的雄浑气概,又使我感动得热泪盈眶:用你严峻雄伟的气魄给我一点吧!哪怕我有那一块泥土疙瘩的淳朴性,我就能够站起来,并超越自己!“死狗派儿”车把式慢慢地赶着车,随牲口的意逍逍遥遥地向田里走去。到处沐浴着冬日的阳光。白脯子喜鹊喳喳地欢叫,跟在大车后面啄着马粪。谷场上的草垛黄得炫目,垛顶上,散射着一种金属般的流动的光。向东极目望去,三十里路外的火车徐徐地吐着青烟,在天际布下一条带状的雾霭,久久不散。在翻滚着的雾霭的边缘,青色逐渐转为紫色,在蓝天下变得异常绚丽。没有风,空气中飘浮着干枯的冰草、芨芨草和马莲草的气味,又羼杂着飞扬起来的干燥的尘土味。太阳的热力沉沉地罩在我身上,使我昏昏欲睡。活着的幸福感不在人xx清醒的时刻,恰恰在似睡非睡之间。

  内心的风暴平静下去,从心底开始升起一片颂歌:和谐、明朗、纯朴、愉快,好像置身在鸟语花香的田野里,呼吸着清新的空气。死固然诱惑人,但生的诱惑力更强;能感觉本身就是幸福,痛苦也是一种感觉,悔恨也是一种感觉,痛苦和悔恨都是生的经历,所以痛苦和悔恨也都是生的幸福。“叽喳、叽喳”,麻雀从我头顶上飞过去,一边扇动着小小的翅膀,一边还东张西望,向那更高处飞去。啊b样一个小生命也在想超越自己。超越自己吧!越越自己吧!……

  这天吃完晚饭,我没有去马缨花家,在自己的草铺上坐下来。靠在卷起的棉花网套上,拿出我二十多天没有翻,一直当作枕头用的《资本论》。

  中尉研究完了家里寄来的挂号信,信上一定有叫他高兴的消息,他很客气地把马灯送回来,还替我拧大了一点。我没有敢当即翻开,默默地、有点惶恐地摸着淡黄色的硬纸面。现在,这本书就是我能“超越自己”的{wy}凭借了;如果说“超越自己就是天堂”,那么我面前只有这样一条通向“天堂”的道路。她是不是真正能教给我一点什么?是不是真正能使我“超越自己”?我的艺术的细胞是不是能吸收这些用抽象的概念构成的营养?……过去我虽然没有读过《资本论》,但在例行的政治学习中学过“干部必读”的苏联人列昂节夫的《政治经济学》。那时候,我认为那书里都是些枯燥的、和现实无关的教条和概念,读起来特别乏味。

  现在,当我重又翻开《资本论》时,至少,我的肚子不会干扰我的脑子了。我怀着困惑的虔敬的心情,翻到《第三章货币或商品流通》,也就是二十多天前中断了的“注51”的地方。组里几个人用一种沉闷的、勉强的声调在聊天。“营业部主任”给老会计提供了一个“偏方”,说治睡觉磨牙{zh0}的方法是把牙全部打掉。即使这个残酷的笑话也没有引起人们一点笑声。但不久,房里所有的声音我都听不见了,因为我开始发现,xxx在阐述深奥的经济学问题时,使用的是一种非常形象、非常生动、非常漂亮的文体。我还没有xx弄懂他说的意义,但他那明快流畅的文学性的美就紧紧地攫住了我:每一页都有令我叫绝的句子。他的思维逻辑是严密的,而阐述时采用的却是写诗的大跳手法和意指手法。比如,他说:“一个商品如要实际发生交换价值的作用,它就必须先放弃它的自然形体,由想象的金,转化为现实的金——虽然这种变质作用之于商品,比由必然到自由的推移之于黑格尔哲学,比甲壳的脱弃之于蟹,比旧亚当的脱离之于教父喜埃洛尼玛斯,还要难。”下面,他又极有风趣地这样说:“假令铁的所有者,竟向某一个俗气的商品所有者,把铁的价格当作货币形态来说明,这个俗气的商品所有者,就会像圣彼得答复那个向他肯诵使徒信条的但丁一样,答复他说:‘这个铸币的重量成色,已经十二分合格,但告诉我,你钱袋中有没有它?’”只有横溢的才华加革命{lx}的雄伟气魄,文风才会如此流宕、潇洒,不受任何抽象概念的内涵的拘束。一个人具有艺术上的通感,在我看来就是天才了。我发现xxx竟具有一种思想上的“通知”——我一时想不出确切的词来表达这个意思。也就是说,他具有一种能够把人类各个不同的知识领域相互沟通起来,并溶汇为一体的奇妙的本领。我越往下读,越深切地感到xxx的书是浓缩了的人类智慧:政治的、经济的、历史的、艺术的、文学的,甚至还包括诗!有许多地方,凭我脑子里的溶剂还不能把这种浓缩的知识结晶溶解。但它并不使我困惑;它是一个迷人的谜,解开它就能得到一笔财富。他还引证了大量的材料,书页下的注解与正文的印证妙趣横生。我前面看过的“舌头”不必说了,他还把莎士比亚和梭福可士的戏剧与诗来作商品向货币转化的旁证,于是,这一抽象的命题即刻以一种戏剧性的具体过程跃然纸上。我睡的这间充满着干草味、老鼠味和煤烟味的小土房,顿时变成了一座历史剧的舞台,商品所有者与货币所有者都以鲜明的面目生动地表演起来。读到这里,我已经xx忘记了我现在在什么地方。在论述每一个问题时,他也一条条地举出资产阶级经济学家对这一问题的看法,有的地方指出继承和发展的关系,表现了他绝不掠人之美的大师风度。在另一些地方,却用极其幽默和尖刻的语言毫不留情地、一针见血地把那些资产阶级的伪科学驳得体无完肤,又显示出一个思想斗士的面貌。这样,他书里的每一页都闪烁着历史的精华。透过每一页的字里行间,都可以看到人类历史和思想史的演讲过程。啊,当我看到xxx居然还引用了咸丰年间任户部侍郎的王茂荫向皇帝上的条陈时,一阵亲切之感油然而生。xxx的目光注意到了我们;他写这部巨著的时候,他创立xxx主义的时候,就有意识地把我们这个东方的古老国度包容进去了!

  “家”里的人都睡着了。灯光很昏暗,我并不妨碍谁。老会计仍在拼命地磨牙,中尉打着响亮的呼噜,报社编辑在说梦话……而我被巨大的逻辑力量和广博深刻的智慧弄得醉醺醺的。能艺术地、形象地、从具体生活出发来表达理性思维的结果,是思想家艺术家难能可贵的本领,而xxx在这方面达到了顶峰。我这时开始认真读xxx的书,倒多半是把她当作艺术的珍品;她里面的每一句话都值得我玩味。语言文字是能够创造奇迹的。它们创造的奇迹是在人的心灵里。它们能把读者固有的思想击碎、分裂,然后再重新排列组合。

  艺术会使人陶醉,思想也会使人陶醉。如果艺术和思想都是上品,那么这就是双料的醇酒。尽管我一时还不能xx品尝出这酒的妙处,但醇酒自然会发挥作用。那瘸子保管员养的公鸡叫头遍时——其他人家的公鸡早被吃掉了,我把《第二篇》全部读完了。那{zh1}一页的文字,再没有那样清楚地说明了资产阶级人文主义理性王国的全部动听的观念是怎么一回事!xxx这样说:

  劳动力的买卖,是在流通领域或商品交换领域的限界内进行的。这个领域,实际是天赋人权之真正的乐园。

  在那里行使支配的,是自由、平等、所有权和边沁。自由!因为一种商品(如劳动力)的买者和卖者,只是由他们的自由意志决定。他们是以自由人,权利平等者的资格,订结契约的。契约是{zh1}结果,他们的意志就在此取得共同的法律表现。平等!因为他们彼此都以商品所有者的资格发生关系,以等价物交换等价物。所有权!因为他们都只处分自己的东西。边沁!因为双方都只顾自己的利益。使他们联合并发生关系的{wy}的力,是他们的利己心,他们的特殊利益,他们的私利。正因为每一个人都只顾自己,不顾别人,所以每一个人都由事物之预定的调和,或在什么都照顾到的神的指导下,只做那种相互有益,共同有用,或全体有利的工作。

  xxx已经剖析得如此明明白白,我真恨相见太晚,同时奇怪后人还要不厌其烦地连篇累牍地写出那么多文章来揭露资产阶级理性王国的虚伪性。这些文章加起来可以塞满一个庞大的书库,却抵不上xxx这段不足三百字的文字。并且,一九五七年对我进行的批判,竟也没有一个人使用这段文字来把我从所谓人道主义文学的睡梦中唤醒。我有点愤慨了,我愤慨的不是他们对我的批判,而是对我没有做像样的批判,把批判变成了一场大喊大叫的可笑的闹剧,从而使我莫名其妙,也只好变得可笑地玩世不恭起来。

  那{zh1}一段话,更使我在这荒村的小土房里一个人忍俊不禁。xxx是那么妙不可言地用几笔就勾画出资本家与工资劳动者的关系:离开简单流通或商品交换的领域……剧中人的形象似乎就有些改变了。原来的货币所有者,现今变成了资本家,他昂首走在前面;劳动力的所有者,就变成他们的劳动者,跟在他后头。一个是笑眯眯,雄赳赳,专心于事业;别一个却是畏缩不前,好像是把自己的皮运到市场去,没有什么期待,只期待着剥似的。

  有睡下以后,这一幅生动的画面还在我脑海中萦绕,不过它变成了这副样子:走在前面的,是我的伯父、父亲,和他们崇拜的“专心于事业”的摩根们;跟在他们后面的,是一大群他们所雇佣的工人。但这幅画一瞬间又变成了另一副样子:现在,工人走在前面了,“笑眯眯,雄赳赳,专心于事业”,而原来走在前面的却跟在后面,“畏缩不前,好像是把自己的皮运到市场去,没有什么期待,只期待着剥似的”。而我呢,一个穿着烂棉袄、蓬头垢面的乞丐似的人物,既无法和走在前面的工人一样“笑眯眯,雄赳赳,专心于事业”;也没有什么再可“剥”的了,所以只得踟蹰在二者之间,进退不得……

二十八

  经历了强烈的激动之后,我睡得特别香甜。第二天早晨醒来,我神清气爽,好像服了一剂什么兴奋剂一样。并且,在这样一群人中间,我突然有了一种带有优越感的宽容精神。

  大家打完饭回来,“营业部主任”因为炊事员给他的稗子面馍馍缺了一个角,情绪很不好,组里的人都在各自的铺位上埋头吃饭的时候,他趴在炉子旁边,一边翻来覆去地观察他的馍馍,一边骂炊事员。又说,以后要早点熄灯睡觉,不然影响别人休息。他嘟哝着:“那损失的精神头儿,半个稗子面馍馍都补不过来……”人们抬头看看我,我知道这是不点名地批评我了。这里的人就是这样,哪怕你深更半夜跑出去放火他都不管,可你别妨碍他的利益。

  他的批评并没惹恼我。今天我虽然也在这间土屋里,也坐在一堆干草上,也和大家一样吃着土黄色的稗子面馍馍,然而我仿佛觉得,有一种深奥的、超脱这种尘世的思想,使我的心从我借以寄托的躯体中游离了出来。好像外界对我施加的侮辱、嘲笑、蔑视,只不过是针对我的躯体的,与“我”无关。去马号等车把式套车的时候,听大车组长向谢队长报告说,海喜喜请了几天假,“逛城里去了”。谢队长沉着脸,薄薄的嘴唇在浓密的胡茬里撇了撇,对大车组长的报告不置可否。海喜喜的大车停在那里,他的几匹牲口有滋有味地在槽头嚼着干草。有个车把式想让自己的牲口歇歇,去牵海喜喜的牲口来套车。谢队长瞪着眼睛喊道:“你驴日的干啥?干啥?照拴上!也该让它缓缓了。”汉语语音里的“他”、“它”不分,我想,可能是谢队长也认为海喜喜该“缓缓”了吧。海喜喜走了,“逛城里去了”,他为什么会突然想去“逛”呢?原来,他不是每天晚上都到马缨花家去“逛”的么?我蓦地有点怅惘。不论是什么形式的爱情,是什么样人的爱情,得到爱情和失去爱情,全是人的命运,都不能漠然置之。海喜喜这个有独特性格的人,归根到底不由地引起我的关心和同情。我隐隐地感觉到,即使他和我现在处于这样一个对立的状态,我还是不能摆脱他对我的吸引力。

  可是,在马缨花看来,世界上的事却要简单得多。

  下午,我们大车回来,她还是等在马号的肥堆前面,作手势叫我去。我的近视眼只看见她带着笑脸,但看不清那究竟是嘲笑、讪笑、顽皮的笑还是善意的笑。

  我阅世不深,年纪又轻,总是根据自己所读的书本来推测别人,想象爱情。我以为,经过那天我失礼的举动以后,我们再在一起,一定会非常尴尬。吃完晚饭,我又看了一会儿书,但已开始心不在焉:去,还是不去?我一直犹豫到天黑沉沉了以后,才到她家去。

  今夜没有月亮,走出房门就投入深不见底的黑暗,寒气藏在暗夜之中,砭人肌骨。然而天上却星光璀璨。这是冬夜的特色:天上亮,脚下黑,仿佛寒气把光也阻隔了似的。

  我缩着脖子,心里有一丝不快,好像要去挨打的样子。

  她仍像往常一样,在炕头上坐着补衣服——她有补不完的衣服。后来我才知道,她是帮着娃娃多的妇女补她们男人的衣服——见我进来,轻盈地跳下炕,掸掸衣裳,笑着问:

  “你‘怎——么’昨夜黑不来?”

  奇怪!她一句戏谑的话,就把我内心的一切矛盾、犹豫、惶惑吹得烟消云散。看着她轻松的、尤其是在学我说“么”字时如荷叶边撅起的嘴唇,我不禁啼笑皆非。我可以向她道歉,我可以向她忏悔,我可以向她袒露心曲,但一看到她毫不在乎的模样,我又觉得一切都是不必要的。我开始轻松下来。

  “你不是要我好好念书吗?”我说,“我就在屋里念书呐!”

  “傻——瓜——瓜!你要念书,不会在这达儿念?”她亲昵地在我脸上拧了一下,“我昨夜黑趴在你们门缝里看你来着。”她吃吃地笑着,两手合上,往下一蹲,“就跟一个菩萨一样!”我脸红起来。她亲昵的动作,热情的语气,似乎又将引起我内心汹涌的浪潮。但她整个的神态,又毫无挑逗意味,而是孩子般的无忌的天真。于是转念一想,我为自己的心思而羞愧得更加脸红了。我过去接受的教育,读的书,总是指导我把人分成各种类型,即使是纯客观的心理学,对人也有所谓粘液质、胆汁质、多血质等等之分;至于文艺作品,那更不用说了,那里面有形形色色的人:稳重的、轻狂的、放荡的、严肃的……现在我才明白,人,除了xxx指出的按经济地位来划分成为阶级的人之外,世界上没有{jd1}的关于人的类型的概念。比如她吧,她就是她,一个活生生的人!一会儿稳重,一会儿轻狂,一会儿开怀大笑,一会儿又严肃认真——而上次的严肃认真,差点使我羞愧地自尽。理解人和理解事物好像不同,不能用理性去分析,只能用感情去感觉。我从这里,开始理解xxx在《初版序》中说的:“我决非要用玫瑰的颜色来描写资本家和地主的姿态。这里被考察的一切人,都不过是经济范畴的人格化,是一定的阶级关系和利益的负担者。”在同一个经济范畴,同一个阶级之中的每一个具体的人,都是活生生的人,那可以用“玫瑰的颜色来描写”;而作为一个经济范畴,作为“一定阶级关系和利益的负担者”,那就是一个事物了,那就要用理性去分析。这里,就是文学和经济学的不同点。

  这个念头只是一霎间产生出来的。这种联想好像很可笑,但我自己认为我仿佛从生活中获得了某种“通知”。于是,我不仅轻松,而且有点兴奋了。

  我吃着杂合饭。她从炕里边拉出一条崭新的棉绒毯,跟我说,今天,她托去镇南堡的人买来这条毯子,七块多钱,准备给我做条绒裤,剩下的,还可以给尔舍做一套绒裤褂。她拍拍毯子,洋洋得意地说:“咱们也跟城里人一样了,要穿绒衣裳!”她絮絮叨叨地跟我讲,他们那个地方的人,只穿毛褐衣。这是用极为原始的方法,在骨制的捻锤上把生羊毛一点点地捻成毛线,再织成的毛衣。她给我看了她的一件这种毛褐衣,灰白色的,没有线条,像一个毛口袋。没有经过熟制的生羊毛,会穿透衬衫扎到皮肤上去的。我想象一根根粗糙的生羊毛扎着她细嫩的皮肤,又不禁脸红了。同时,还有一种近乎悲哀的同情从心底涌出来:她把绒衣都当作城里人穿的xx品,毛线衣就更不必说了。恐怕她活了二十多年也没有见过一件真正的毛线衣,而她又是这样一个美丽的、善良的女人!我儿时的生活,她是不能够想象的。也许正因为这点,她才在开始时对我产生了同情和怜悯吧;她不可能和我一样,看到一个历史的因果关系。

  她抖开棉绒毯。我看到,这就是镇南堡那个小商店的货架上堆着的那种带红条的灰色绒毯。她用拇指和中指量着,嘴唇翕动着,在无声地计算。灯光照着她如鸟翼一般扇动着的睫毛,以及她明亮的、凝神于内心计算的眼睛。由于这对眼睛,她整个面庞散射着一种迷人的、令人心旷神怡的光辉。而她又是一个连毛衣也没穿过、把绒衣也当做xx品的女人!在我拘于过去的习惯和见识的狭隘心里,怎么也无法把我观念中的美和她这个现实中的美调和起来,就像无法把一株桃金娘移植到这干旱寒冷的沙漠边缘里来一样。

  吃完饭,我想起了海喜喜,我说:“我听说,海喜喜请假了,到城里逛去了。”“谁希待他!”她还在计算着,头也不抬,“他爱上哪达儿逛就上哪达儿逛去!”一切都是这样的简单!我暗暗地想,这两天我的自我折磨好像都是多余的。她对人和生活显然有另一种虽然粗糙却是非常现实的态度。旷野的风要往这儿刮,那儿刮,你能命令风四面八方全刮一点吗?

  知识分子对人和生活的那种虽然纤细却是柔弱的与不切实际的态度,是无法适应如狂飙般的历史进程的。在以后的一生中,我都常常抱着感激的心情,来回忆她在潜移默化间灌输给我的如旷野的风的气质。

二十九

  此后,我每晚吃完伙房打来的饭,就夹着《资本论》到她那里去读——“营业部主任”总该满意了吧。她把油灯从墙上取下来,放在土台子的罐头筒上。“高灯远照。”她说。房里果然显得明亮了许多。尔舍是个很乖的女孩子,除了有时缠着她,要她唱个歌,一点也不吵闹。她从没有问过我看的是本什么书,为什么要念书,也没有跟我说那天晚上从我手臂中挣脱出来时,劝我“好好地念你的书吧”的道理。她似乎只觉得念书是好事,是男人应该做的事,是一种高尚的行为,但脑子里却没有什么目的性。这方面,和那哲学讲师给我的教导就不xx相同了。

  “我爷爷也是念书人。”她说,“我记性里,我小时候老见他念书,跟你一样,这么捧着,也是这么老厚老厚的一本。”过了一会儿,她又说,“喜喜子这个没起色的货,放着书不念,倒喜欢满世里乱跑。我就不希待他!……”

  这里,我仿佛窥见到她不“希待”海喜喜而“希待”我的秘密。从她比画她爷爷念的书本的版式,我猜测是一部宗教经典。可是在她的思想里,却没有一点宗教的观念;一个乐观的、开朗的、活泼的、热情的人被生活磨练了以后,就不会对生活本身再有什么神秘的看法了。

  在灯光下,我抱着头读书。她和尔舍唧唧哝哝地在炕上说话。灯光把我头颅的影子投射到她们身上。尔舍好像也受到一种庄重的气氛的感染,嬉笑的声音也是悄悄的。我有时停下来,谛听着她们的笑声,xx能体味到她们给我的亲切的温暖。这间奇妙的小屋,几乎盛不下我们之间的绵绵的温情。它常常使我联想到航行在静静的海面上的一条精致的小船,联想到一个童话。尔舍睡觉以后,她就跪在炕上剪裁我那条“跟城里人一样”的绒裤。剪子沙沙地在绒毯上剪着。那沙沙声也是奇妙的、轻柔的,像一阵阵温暖的细雨飘洒在绿色的灌木丛里。她缝纫的时候,也不跟我说话。我偶尔侧过头去,她会抬起美丽的眼睛给我一个会意的、娇媚的微笑。那容光焕发的脸,表明了她在这种气氛里得到了一种精神上的享受;她享受着一个女人的权利。后来,我才渐渐感觉到,她把有一个男人在她旁边正正经经地念书,当作由童年时的印象形成的一个憧憬,一个美丽的梦,也是中国妇女的一个古老的传统的幻想。

  {yt}工夫,绒裤就缝好了。这条灰色的棉绒毯,两头有三条红道。现在,那一头的三条红道正横在我两条大腿上。穿着这种“跟城里人一样”的绒裤,活像马戏团里的小丑。尔舍见了我这副模样,拍着小手笑起来:

  “布娃娃!布娃娃!……”

  “不许这么叫!叫‘爸爸’!”她在尔舍头上轻轻地拍了一下,又蹲下去,给我抻展裤腿,捋平针脚。我看不见她的脸。她这一句使我怦然心动的话,在她匆匆忙忙的动作中,像一阵轻风,嗖地就飘忽过去了,我捉摸不定她的含义。

  “好,好合适!”随后她站起来,捂着嘴笑着说,”我还给你缝了顶帽子哩!”她告诉我,这是她照着跟我睡在一起的老汉——老会计的帽子,用剩下的棉绒毯缝的。我一看,原来是一顶上海人冬天戴的那种“罗宋帽”。帽顶上,还剪下一块红道团成球,栽了一个大红缨子。“也难为你想得出来。”我笑着戴在头上,“我小时候就戴这种帽子上学的。”晚上,我就穿着这条“布娃娃”式的绒裤——她把我的棉裤拆洗了,戴着她手缝的“罗宋帽”,开始读《第三篇{jd1}剩余价值的生产》。我从头到脚都是暖和的,肚子也很饱。我依稀记起恩格斯这样说过,人们首先必须吃、喝、住、穿,然后才能从事政治、科学、艺术、宗教等等;xxx就是从这一简单的事实发现了历史的发展规律的。这话的确在宏观和微观上都具有不可颠扑的真理性。现在,我真正地感觉到有一种渴求探索奥秘的精神力量,在我脑海里跃跃欲试了。当我读到xxx这段话时,我更xx地兴奋起来,因为我此刻的精神状态,使我的思想如闪电一般快地从这段似乎与我的现实无关的话中,理解了我应该怎样来看待目前的生活以及怎么确立今后的生活目标。

  xxx是这样说的:人以一种自然力的资格,与自然物质相对立。他因为要在一种对于他自己的生活有用的形态上占有自然物质,才推动各种属于人身体的自然力,推动臂膀和腿,头和手。但当他由这种运动,加作用于他以外的自然,并且变化它时,他也就变化了他自己的自然。他会展开各种睡眠在他本性内的潜能,使它们的力的作用,受他自

  己统制。那么,所谓人的改造,首先倒是这个人要改造自然,改造他的外在存在;人的改造不过是在人对自然与社会环境的改造过程中,自然与社会环境对于人的反作用。人只有在改造自然与社会环境的同时,自身才能受到改造;人不发出对外界的行动,不先改造自然和社会环境,自身便不能受到改造。过去的四年多里,因为我在不断地改造着自然,所以我也在被改造着。但那是不自觉的,甚至可以说是荒唐的改造;强制着我用原始的、粗蛮的方法来改造自然,因而我也几乎被改造成原始的、粗蛮的人。只有自觉地、用合乎规律的方法来改造自然和社会环境,自身的改造才能达到具有自觉的目的性。要自觉,要能够使用合乎规律的方法,只有通过学习,“和人类的智慧联系起来”。一个人改造得xx的程度,就取决于他对自然与社会环境改造的深度与广度。从这里,我联想到浮士德“智慧的{zh1}结论”:

  要每天每日去开拓生活和自由,
  然后才能够作自由与生活的享受。

  这样,我大可不必为自己的命运悲叹了,不必感叹“我怎么会落到这步田地”了。因为生活中的痛苦和欢乐,竟然到处可以随时转换。我记得但丁说过:“一件事物愈是完整,它所感到的欢乐和痛苦也愈多。”如果具有自觉性,人越是在艰苦的环境,释放出来的能力也越大。我的经验已经证明,人的潜力是惊人的,只有死才是它的极限。遗憾的是,在我没有自觉性的时候,释放出来的只是一种求生的本能。而一旦具有了自觉性,我相信,当人为了应付各种各样艰苦的条件,“展开各种睡眠在他本性内的潜能”时,他就会发展了自己,“超越自己”!欢乐也从此而来,自己的人生也就“完整”了!

  我的神思飞快地运转着。我还不能明确地说出我在这一刹那间的想法,但思想上像电击一般感受到了一道灵光。我相信“顿悟”说有一定的科学道理。它指的是思维过程中由量变到质变的飞跃。我因为感受到了这道灵光而颤栗起来。我的眼眶里又允溢着泪水。我几乎要像浮士德临终认识到“智慧的{zh1}结论”时一样喊道:

  你真美呀,请停留一下!

  这时,她悄悄地走过来,伏在我背后,一只手放在我头上,目光越过我的肩膀,仿佛要探究一下是什么神奇的文字使我如此激动。可是,我不愿意她从书本上意识到我与她之间有一种她很难拉齐的差距。不知怎么,我觉得那会破坏她,也会破坏我此时这种令人微醉的快感。我蓦地感觉到我这时正处在一个一生中难得的如幻觉般奇妙的境界:经济学概念和人生,理性与感性,智慧的结晶和激情的冲动,严酷的现实和超时空的梦境,赤贫的生活和华丽的想象,一连串抽象的范畴和一个活生生的美丽的女友……统统搅和在一起,因而一切都变得模模糊糊,朦胧不清,闪烁不定,飘忽无形。但一切又都是实实在在的,如同一块流水下的卵石,一轮游云中的圆月,一座晨雾里的小桥。

  我把她的手从我头上慢慢拿下来。她的手刚在碱水里浸过,手掌通红,茧子发白,与其说劳动使她的手变得粗糙,不如说是厚实、有力、温暖而有光泽。掌中的纹路清晰简单,和她的人一样展示了一种乐观主义者的明朗。我一一地谛视她的指纹,果然,她的中指是一个“罗”!我心头一颤,理性的激情即刻化成了一股爱的柔情,脑海里蓦然响起了拜伦这样的诗句:我要凭那松开的鬈发,

  每阵爱琴海的风都追逐它,我要凭那长睫毛的眼睛,
  睫毛直吻着你桃红的面颊,我要凭那野鹿似的眼睛誓语,
  你是我的生命,我爱你。

  这种柔情是超脱了骚动不宁的xx的。像喧闹奔腾的溪流汇入了大河,我超越了自己一步,胸中就有更大的容积来盛青春的xx。这时的爱情是平静的,然而更为深刻,宛如河湾中的回流。我怀着轻柔如水、飘忽如梦的欢悦之情,把她的手贴在我的嘴唇上。我一一地轻吻着她的拇指、食指、中指、无名指和小指尖。然后,握着她的手捂住我的脸。当我把她的手放开时,一颗泪珠也滚落下来。我心中充溢着一种静默的感动:为她感动,为爱情感动,为“超越”了的“自己”感动。我情不自禁地说:

  “亲爱的,我爱你!”她一直立在我的身后,丰腴的、富有弹性的腹部靠在我的背脊上。她的手始终温情脉脉地、顺从地让我把握着,另一只手不停地抚摩着我的肩膀。在我吻她指尖的时候,她两手的手指都突然变得怯生生的、迟迟疑疑的、小心翼翼的。那种颤抖,既表现了惊愕不已,又不胜娇羞。我感觉到她同样也以一种静默的然而又觉得十分陌生的心情,在享受爱情的幸福。我说了那句话后,她忽然抽出了她的手,整个上身扑在我的肩膀上,脸贴着我的脸,不胜惊喜地问:

  “你刚才叫我啥?”“叫你……叫你‘亲爱的’呀。”

  “不,不好听!”她搂着我的头,嘻嘻地痴笑着。

  “那叫你什么呢?”我诧异地问。

  “你要叫我‘肉肉’!”她用手指戳着我的太阳穴教导我。

  我想起了海喜喜唱的民歌,不禁微笑了。“那你叫我什么呢?”我用戏谑的口吻又问道。

  “我叫你‘狗狗’!”“狗狗”这个表示疼爱的称谓,虽然也令我叹服,使我叫绝,但立刻也使我感到与我一贯所向往的那种“优雅的柔情”迥然相异。我既然已经成为正常人,既然已经续接上了过去的回忆,她这种爱情的方式和爱情的语言,就隐隐地令我觉得别扭,觉得可笑。我虽然不愿意她发现我与她之间,有着她不可能拉齐的差距,但我却开始清醒地意识到了这种差距。

三十

  表面看来,《资本论》里所阐述的一切,都和我目前所处的现实毫不相关。xxx开宗明义就说,资本主义生产方式,表现为“一个惊人庞大的商品堆积”,而在这个沙漠的边缘,却是惊人的商品匮乏,连一条绒裤都买不到。在书本上,货币的形式已发展到了世界货币,“还原为贵金属原来的条块形态”,而在此时此地,土豆和黄萝卜,黄萝卜和浪琴表还做着以物易物的交换,货币作为价值记号是极不可靠的……但是,恰恰因为如此,我便无法把她当作教条来看待。我越往下读,越感到xxx的书在训练着我一种思想方法,一种世界观的方法。我可以把“商品”、“货币”、“资本”等等概念都当作x、y、z……等代数字母,随着xxx对各个概念的分析和运用,我脑子里自然而然地会形成一种思维的方程式,一种思想的格局。这种思维的方程式或思想的格局,可以套用在对任何外在事物的分析上。把握这种世界观的方法并不困难。这里需要的是信仰,就是坚定不移地相信这种世界观的方法是符合事物发展的规律的。同时,《资本论》里所有的概念对我来说并不陌生。我出身在一个资产阶级家庭,在交易所经纪人和工厂资本家的抚养下长大,现在倒有助于我理解xxx的理论。有许多概念,我甚至还有感性知识,比如使用价值与交换价值的区别,金银相对价值的变动,货币流通以及商品的形态变化,货币之作为流通手段、贮藏,支付手段、世界货币的各种机能等等,这都是我在儿时,常听我那些崇拜摩根的父辈们说过的。我记得,我{dy}次知道有《资本论》这部书,还是我在十岁的时候,在那间绿色的客厅里,偶尔听四川大学的一位老教授向我父亲介绍的。他说,要办好工厂,会当资本家,非读《资本论》不行。可见,只要是客观真理,她对任何人都有用。正如肯尼迪会研究“xxx的游击战术”一样——这是不久前我从一个去镇南堡买盐的农工那里知道的。那包盐的包装纸是《参考消息》,而在报头上赫然地印着“注意保存”的字样。这样,xxx的书在我眼里就没有一点枯燥的晦涩的地方,我读着她,种种抽象的概念都会还原为具体的形象,每一页书都是鲜明而生动的世界的一个片断。每天晚上我都在马缨花家里如饥似渴地汲取着这种精神的享受。然而,随着我“超越自己”,我也就超越了我现在生存的这个几乎是蛮荒的沙漠边缘。有时,在我眼睛看累了的时候——在昏暗的油灯下看书,眼睛是容易疲乏的,我常常抬起头来看着她。我渐渐地觉得她变得陌生起来。她虽然美丽、善良、纯真,但终究还是一个未脱粗俗的女人。她坐在炕上,也带着惊异的、调皮的、笑意的眼光看着我。那笑意在眼角和嘴角的细纹中荡漾,似乎马上会泛滥成一场大笑。这说明我的目光和表情这时一定是很可笑的。但是,我知道她根本不会看出此刻我对她的心理状态。这种心理状态连我自己都有点害怕。既然她还是一个未脱粗俗的女人,既然我又恢复了过去的记忆,而成为一个“知识分子”,可是我现在又还受着她的恩惠,那么,我和她,目前是一种什么关系呢?

  每一个人都只能从回忆中,搜罗出来种种经验和知识,与眼前的事物相比较,相对照,从比较和对照中认识眼前的事物。她,当然不能说是芳汀、玛格丽特、艾丝梅哈尔达这类我所熟悉的沦落风尘的女子的艺术形象,但是,那“美国饭店”一词总使我耿耿于怀,总使我联想到杜牧、柳永一类仕途失意而寄迹青楼的“风流韵事”。在她把热腾腾的杂合饭端到土台子上,放在我的书旁边的时候,在她对着尔舍轻轻地唱那虽然粗犷却十分动听的“花儿”的时候,我会很自然地联想到称道“维扬自古多佳丽”的无聊文人所写的诗,什么“红袖添香夜读书”,“小红低唱我xx”之类的意境。

  我开始“超越自己”了,然而对她的感情也开始变化了。这时,如歌德在《浮士德》里说的:“两个灵魂,唉!寓于我的胸中。”一方面,我在看xxx的书,她要把我的思想观点转化到劳动者那方面去;一方面,过去的经历和知识总使我感到劳动者和我有差距,我在精神境界上要比他(她)们优越,属于一个较高的层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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