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小平:文学与语言学:兼容抑或互斥?_浅色忧伤_新浪博客

——“中国外国文学学会第七届年会”分组讨论发言


  今天这个话题是由一篇来稿引出来的。
  2002年9月初,《外语教学与研究》编辑部收到湖南衡阳市南华大学廖正夫先生的一篇投稿,题为“《外语教学与研究》应重视外国文学——兼谈语言与文学的关系”。编辑审读后认为,我们看重作者对本刊的这番xx,也会重视作者的意见,但稿子虽然是按论文的格式写成的,提要、关键词、英文摘要等都有,但终究属于议论,而不是学术论文,因此不便发表。本来,对此文作退稿处理就可以了,但就这么轻易退还,有负作者的一片热心。恰在这时,收到“中国外国文学学会第七届年会”主办方的邀请,便寻思是否可以借这机会,就这篇文章来讲一个题目,顺便也与作者做些讨论。而这个题目也是我自己一直在思考,却至今未能彻底想明白的,那就是文学与语言学的关系。

  一

  文章一开头说:我国的“外语专业教育依托语言学、文学等学科存在”。这句话引自一篇调查报告——“关于外语专业教育改革的思考”,登在《外语教学与研究》1998年第3期上。这一点我们自然都是知道的。我国的中文系和外文系,或者分得更细的英文系、俄文系等,其实都是略称,它们的全称应该是“中国语言文学系”、“外国语言文学系”、“英语语言文学系”、“俄罗斯语言文学系”等等。虽然 “语言”不等于“语言学”,但既然语言学就是研究语言的科学,那么宽泛地讲,把语言文学系理解为语言(研究)和文学(研究)两大块也就不算错。多年来,我们的中文系或外文系正是由语言学和文学这两大领域支撑起来的。文学和语言哪个方面都不可偏废。一个中文系或者外文系,如果一头重一头轻,要么文学特别强而语言学没有名堂,要么语言学特别突出而文学乏善可陈,短时间内虽可以用“侧重”“专门”来解释,时间长了却不利于这个系的发展。不但是研究方向失衡的问题,还会影响学生的培养,导致偏畸的知识结构。北大的中文系是国内{zh0}的,就是因为它的语言学和文学阵容都很强大。
  这是一个系的教育取向和学术定向的问题。对于一本学术刊物,比如我们的《外语教学与研究》,是否也存在同样的问题呢?在廖先生看来,这样的问题是存在的。他说,“外语教学与研究,理所当然地应包括外国文学” ,所以,我们这本恰以“外语教学与研究”来命名的刊物,自然没有理由拒绝刊登研究外国文学的论文。可是事实如何呢? 1957年创刊之初,这本杂志称为《西方语文》,它的宗旨也的确是“以研究语言与文学的专门问题为主”(王佐良“百期感言”,《外语教学与研究》1994/4),但据廖文统计,1978年复刊以来《外语教学与研究》上刊登的外国文学论文越来越少,近几年来更是几乎没有,偶或有之也多属于翻译一类(这一点其实不用统计,学界也早已看在眼里了)。于是廖先生批评道:“说其偏废外国文学,实不为过。……《外语教学与研究》轻视外国文学研究的倾向,在我国外语界产生了严重的后果。……作为全国最xx的外语学术性刊物,《外语教学与研究》理应对外国文学研究采取扶持、鼓励和欢迎的态度。但实际情况正好相反。……在《外语教学与研究》重语言学、轻文学的倾向影响下,各高校的外语专业教师(尤其是青年教师)普遍热衷于语言学而鄙视(或畏惧)外国文学。他们言必称乔姆斯基,对韩礼德、索绪尔、布龙菲尔德的观点如数家珍,而对福克纳、斯坦贝克等文学名家却知之甚少。不愿教文学课更是他们的普遍态度。这使得许多外语院校的文学课无法开设。……之所以造成这种后果,《外语教学与研究》重语轻文的倾向难辞其咎。”
  既然问题如此严重,我们就不得不认真对待。

  二

  首先,我想感谢廖先生的好意。他称《外语教学与研究》是“全国最xx的外语学术性刊物”,那是看重我们;他希望我们“克服重语轻文的倾向,大力扶持外国文学研究,为提高我国外语教学与研究的整体水平做出更大的贡献”,那是爱护我们。另外,我也感谢他提供了一些信息,使我们获悉“各高校的外语专业教师(尤其是青年教师)普遍热衷于语言学而鄙视(或畏惧)外国文学”等等。假如真是如此,的确令人担忧。但我希望这种“鄙视”还不至于遍及所有的高校(在北外就看不出来)。当然,在廖先生任教的南华大学,这样的“鄙视”想必已经存在了,否则他也不会这么说。我本人是从事语言学研究的,说实话,当我得知语言学已如此吸引青年教师的时候,甚至有几分“窃喜”呢。记忆当中,不久前语言学好象还是一门不大讨人喜欢的学科,还需要研究者大力鼓吹,而现在,它竟然已经兴旺发达到了这样一种地步,让从事文学的朋友们担心起自己的地盘将被吞噬了吗?
  我虽是语言学家,但也喜欢文学。说起来,我也曾是“文学青年”,本想当个文学家。在激情涌动的年代里,我曾写过一些旧体诗和自由诗。不料后来岔入了语言学的门。由于有这层旧恋,我即使不做文学,倒也不至排斥文学。那么,我们的《外语教学与研究》是否也有排斥文学的倾向呢?
  《外语教学与研究》罕用文学稿,是一个事实,但其中的缘故却不能仅以“偏废”文学来解释。这本杂志原是北外的学报(现在名义上仍是学报,为社科学报研究会的成员),起初的确是取文、语并重的办刊方针。后来情况有了变化。1984年,北外成立“外国文学研究所”和“外国语言研究所”,由王佐良、许国璋两位先生分任所长。同年,《外语教学与研究》从外研社中分出,改由语言所主办,许国璋亲任主编。而1980年创刊的《外国文学》杂志,则由文学所主办,王佐良担任主编。同在一校,同为所办刊物,在取稿方面自然就有一种默契的配合。《外国文学》当然不会发表语言学的论文,《外语教学与研究》也不会去跟《外国文学》争抢文学稿件。这是一种历史促成的学术分工或稿件分流,与贬轻偏废无干。不过,在《外语教学与研究》的征稿启事中,仍保留着“对外国文学作品、作家、思潮的分析与评论”一项,这正是出于为文学留出一块园地的考虑。只是,投来我刊的文学稿子极少,既有之也多缺乏真识独见。久而久之,无稿见刊,搞文学的朋友便会觉得,上述取稿意向纯属虚设。而我们的刊名却又叫做“外语教学与研究”,听起来理当文、语兼顾,就这一点来看,廖先生说我们应该刊登文学稿,有一定的道理。无论如何,我想申明我们的诚意:如果确有好的文评稿件,我们会很乐意刊登。在这方面,我觉得上海外国语大学的学报《外国语》以及其它一些外语类杂志兼顾了文学和语言,做得很好。可是学术刊物各有所长,至少目前我们不会改变自己的取稿意向。

  三

  廖先生的来稿可能有一定的代表性。表面上看,这是一位文学研究者不满于一家外语类杂志以语言研究为重;从深处看,则反映了文学和语言学这两个传统研究领域之间的关系。
  这种关系会因时代的更易而变化,因学术的分合而重组,因建制的调整而张弛。
  总体而言,文学和语言学都是独立的大学科,xx应该、也可以和平相处。但具体到单位,特别是在大学的中文系和外文系里,却容易生出矛盾。就说最现实的一件事:系主任的位子只有一个,由哪个领域的人来担任?不管出自哪个阵营,只要一碗水端平,按理说是一样的。但如果端不平呢?那么,在申报项目、评定职称、提拔下属等方面就会有所偏颇。即使端得平,也还有个代表权的问题。所以,为平衡起见,只有一届一换,这届由搞文学的人来当,下届改由搞语言的人出任。在有的大学,仿照西方模式建立了语言学系,问题似乎得到了解决,但在绝大多数语言文学系,问题仍然存在。
  近年来,语言学的书好卖了,读语言学学位的人多起来了。语言学忽然成为热门,发展势头之迅之猛就连语言研究者自己也感到吃惊。前不久,就在武汉,由教育部语言文字信息管理司与武汉大学中文系合办了“言语与言语学国际学术研讨会”(2002.10.25-28)。会间得悉,在教育部目前评定的人文社科重点学科点当中,以经济学的最多,语言学则占了第二位。经济学有关国计民生,排在xx可以理解。语言学为什么会那么靠前呢?我想,有这样几个因素,共同决定了语言学及其分支学科的兴盛:

  {dy},眼下社会对外语的需求很大,而在外语教师的培训过程中,要求普通语言学提供理论框架和基础知识,要求应用语言学提供教学手段和研究方法。
  第二,港澳回归后,以及与台湾的经济文化联系开通后,普通话的使用范围更广了;内地省份之间劳力物流的频繁往来,也使普通话得以快速地推广。而这一切,连同新旧各种问题,都对汉语文的规范使用和语言规划提出了更高的要求;需要制立国家语言法,拟订相应的语言政策。这方面的研究属于广义的社会语言学。
  第三,汉语在世界范围的推广促进了对外汉语教学,因此也推动了语言学的教学和研究。
  第四,信息技术的发展带动了语言研究。自然语言处理、言语识别、编码解码、汉字输入、自动翻译等等,属于计算机语言学和语言工程学,是{zx1}的科学发展方向之一,也是{zj1}实用价值的技术产业之一。
  第五,还有一些领域也需要语言学的配合。例如,心理xx很大程度上依赖语言工具,利用语言来进行暗示、分析、诱导、劝服;言语障碍的xx则离不开临床语言学(或称病理语言学),与心理语言学和神经语言学都有关系。

  大概还有别的因素(比如哲学家对语言的重视),已不必举了。我之所以指出这些,是想说,当前的“语言学热”xx是由社会需要促成的;与强烈迫切的社会需要相比,一本杂志即使能够起到倡导学科的作用,其影响恐怕也是微乎其微的。

  四

  文学属于社会科学,这一点想来没有疑问。文学研究所隶属中国社会科学院。语言学呢?社科院还有语言研究所。这么说,语言学跟文学一样,也是一门社会科学。可是在没有社科院以前,语言研究所曾是中国科学院的下属机构。即便在今天,假如把语言研究所划归科学院,兴许一半的语言学家会举手赞成。因为语言学是一门特别的学科,介于自然科学和社会科学之间,从对象到方法都兼具二者的性质。语言学的传统分支——语音学,特别是实验语音学,就是一门精密科学,需要借助生理、物理、声学的分析手段和技术支持,如频谱仪、喉头仪。自从乔姆斯基1957年发表《句法结构》以来,语法学上很大的一派倾向于用“形式的”(也即数理的)方法描写语言结构;而乔氏本人则把语言学看作生物学的分支,他试图探明的“普遍语法”属于基因层面,由遗传信息决定。19世纪后期,赫尔曼·保罗写《语言史原理》(1880)的时候,力图把语言学纳入历史学;20世纪初叶,索绪尔讲授“普通语言学”的时候(《普通语言学教程》,1916),把语言视为“社会心理”事实,要是他把语言学划归社会心理学,我们不会感到意外。那时的语言学,还可以跟文学同乘人文社科一条船,然而以后的发展使得二者日渐疏远。20世纪下半叶以来,语言学愈益朝着精密化的方向挺进,在很多方面借重自然科学的思路、方法和技术,产生了多门与自然科学交叉的边缘学科。语言学的疆域越来越大,用途越来越广,吸引的研究者越来越多。其实,在整个这一过程中,语言学并未蚕食文学固有的领地;它是在向外扩张,并且在多数情况下与其它学科共享拓展开来的领域。但是,在同一个系,投身语言学的人多了,问津文学的人自然就少了。这就难怪在有些学校会出现文、语失衡,研究队伍偏于语言学一面的情况。
  从思路、方法、目的来看,语言学与文学的差别很大:

  文学需要想象、浪漫、诗情。语言学需要规则、代码、统计,以至数理逻辑的推断演算。
  文学作品可以虚构,其赏析基于印象、感受、遐思。语言现象不能虚构,其分析、描写和解释都必须基于事实;即便可以构想,可以假设,也必须加以验证。
  文学追求个性、独异性、{wy}性,无论作品本身还是对作品的评析,都以特独为贵。语言学追求通性、普遍性、重复性,过于个性化的东西(例如纯属个人的用法)在语言学上少有价值。
  文学喜欢丰富多彩,忌讳千人一面。语言学崇尚单纯简约,{zh0}用几条规则概括起所有事实。
  文学使人心灵充盈。语言学使人思维严谨。
  ……
  说到底,文学与艺术、美学同伍,是精神层面的享受,灵魂层面的需求。语言学则与科学为伴,是人类生活的需要,具有实用的价值。
  
  因为有这些不同,语言学家与文学家有时便难以对话,甚至因误解、不解而至于相轻相贬。
  文学与语言学都是“一级学科”,各有各的研究领域和理论方法。文学和语言学的畛域通过各种建制稳固下来,形成专门的研究所、研究室及相应的专家阵营、研究队伍、教学体系,建有本专业的常设研究组织、研究会,举办定期或不定期的专业研讨活动,并且拥有本领域的刊物。文学与语言学判然有别,这种判别初看起来纯粹源自西方的现代学术分野,但在中国自身的学术史上也不无源流可溯。我们还可以从中国近代文、语分家的走向入手,联系当今实际,来探讨两门学科的关系。这个话题我愿留到以后再谈。

(2002年11月4日,华中师范大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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