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稼娃(1)
咱陕西人称没有见过世面的农村娃叫“稼娃”,还逊咱这偶尔进一回城的农村娃是:“稼娃进了城,嘴不闲来腿不停。左顾右盼,袄领子磨烂。”我生在农村,长在农村,当地习惯取大名上一个字后面加个“娃”字当小名,也许是因为生长在稷王的故乡的缘故吧,我的名子上就有个“稼”字,所以我小名就叫“稼娃”。我十二岁时才离开农村,十九岁又重新回到农村,在这人生最美好的年龄时我在农村一待就八年。历史上的八年抗日战争都胜利了,人生能有几个八年?八年里在这广阔的天地里我接受了再教育成了一个土的掉渣老实农民,一个地道的人民公社社员。它是我真正的农民生涯。我就是个从里到外彻头彻尾的“稼娃”。
按说农民在社会上的地位好象也不低,俗称工人老大哥农民老二哥嘛!片闲传时也常有一些从农村出来的农家子弟无不骄傲地说:“我是农民出身!”听到这我总会有一种“惭惭”的感觉,因为我曾经在农村成了家有了孩子,过着真正农民的小日子,其中一些回忆是艰辛的甚至是痛苦的,所以我常常不愿意提及。在所有场合我总在回避我的农民出身,在所有履历表上我都从不填“农民”二字。我永远也忘不了当农民时切身感受到的农民在社会上实际地位之低下,人们看我们的眼神是那样的卑视和不屑一顾,每当这时就觉得自己卑微得简直无地自容,心缩作一团,心中充满了无助和无奈,如果地上有条缝都能钻进去的那种感受是刻骨铭心的。即使在工作之后这种自卑感还伴随了我许多年,我常常会在心里暗暗念叨着京剧《智取威山》中的一句台词:“八年啦,别提它!”
还是从头说起吧。
我记得最早的事是在农村有一次在院子里玩耍,正跑着我被地上的小凳子拌了一跤,我非常气愤,好象浑身每个血管里都充满了愤怒,举起小板凳就狠狠地摔了出去,还不解狠再追上去摔第二次、第三次......我在摔小板凳的时候妈妈过来了说:“你自己走路不小心还怪凳子,把凳子摔坏了看我不打你。”于是我怕起来。祖母马上在一边来过话说:“凳子把我娃给拌了,该摔,摔坏了重做新的。”说完了还嘿嘿嘿地笑.妈说:“你就惯你娃。”祖母与母亲争执着,我乘机溜之大吉。
我常常想,我的脾气特别犟这也许是因为我头上长双旋的原因吧;而我胆子又特别小,人说“胆小如鼠”,也许又是因为我属鼠的原因吧。比如过年时遇见小孩在那儿“叭!叭·”地放鞭炮我就不敢过了,得捂着耳朵绕着走。这就在我身上形成了一对无法调合的矛盾,压得我喘不过气来,我常常会无缘地生着闷气,这是我性格的缺陷,没有感受过的人是很难理解的,我没有知音,常常在痛苦中煎熬和挣扎,在我的人生生涯中它令我吃了不少苦头。成年之后才知道这叫“任性”,与家庭教育的不和谐有很大关系,但见许多家庭仍然在重复着这样一种模式,我为此深感痛心,只能在此呼吁再三耳!
奶对我的照料是无微不至的.我吃的馍她要先自己嚼碎成团,然后再放在我嘴内.冬天我拉完了巴巴,她会用她尖尖的小脚在我蹶起的小屁股糟中一抹,就擦干净了.晚上睡觉怕打搅我的瞌睡,半夜不按时叫我起来撒尿,我把褥子尿湿了她发现了只是把干的地方挪到我身子下继续睡。到外面逢人就说她是如何信惯我的:“冬天怕他手冷,把我手上的暖袖卸下放地上让他两手趴在上面,用绵绵的套子(旧棉絮)给他擦沟子,我没戴暖袖时就让他两手趴在我脚上。晚上褥子尿湿了我就用身子给他暖。怕他吃了馍不好消化,我总是放我嘴里嚼好才喂到他嘴里。他跟着我可一点屈都没受过......”我也不知道这种“科学”的饲喂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我只记得她嚼过的馍索然无味,而且粘乎乎的塞进我嘴里我甚至有几份恶心,我总是把头摆在一边不让她塞,她总是说:“短世鬼,为你哩咯敢是害你哩?”后来可能她也觉得我大了,这样喂法实在太费劲,以后慢慢地就不喂了。我做错了事爷要打我时奶总站在一边护着我,所以我也从没挨过打。我就是在奶这样的娇惯中长大的,变得脆弱而又娇横。人们总以为家富才会出纨绔,错!穷人家也会出纨绔的,穷人家的纨绔就是这样惯出来的,比如中国男子足球就是我们这个还不很富裕国家的纨绔。我的毛病已深,后来让奶也尝到一些苦果。见现在也有些老人上杆子要替儿女代孙子、外孙,自个享了天伦之乐却把个娃代的没了样子,当走上社会后尝到苦果时就晚了。
我的生日是农历腊月二十三,二十三是小年,是灶王爷上天向玉皇大帝去汇报工作的日,特好记。在我的记忆中,每到这{yt},奶奶总说今天是我“展尾巴”,我就可以随意地疯{yt},想干什么干什么,做错了事大人也不能打骂。这天奶奶总忘不了给我煮一个鸡蛋,舍不得就吃,先是拿在手里玩,就象爱玉的人玩弄着手中的一块美玉,直到不小心把蛋皮碰了个小坑,还是舍不得吃掉,要到这个小坑逐渐扩大后才不无遗憾地慢慢剥掉皮儿,细细地嚼咽,那味道真是好极了,心里便极大地满足了一回。农村人在这{yt}都要烙一种小园饼,供奉灶王爷,可能是给灶王爷上天时路上备的干粮吧,当地把它叫“灶爷砣砣子”,看见别的小孩拿着这个小食品一边玩一边啃,我就好羡慕好羡慕,就缠着奶奶也给我烙,奶奶总说手烫不给烙,我想可能不是手烫,怕是舍不得。“没有吃的吃旋子(农家饼),没有穿的穿缎子”,这是奶奶常常念叨在口边讥讽不知节俭的人的口诀。我家是小庄户人家,日子过的可细着哩。
小时候总也不长个子,真急人。问奶奶有没有办法,奶奶说:“有!过生日时把头插在猫洞内拽住脚脖子往长抻。”过去老鼠多,农家多养猫,门坎下都专为猫留有一个小洞。这{yt}我总央求说:“把我插在猫洞内拽一拽嘛!”奶奶总是“奥,奥!”地答应着,就是不实施。其实那个小洞根本就伸不进去个头,只是矮子想长高,硬可把头削去一些也顾不得那么多了,再说那样抻也不会管什么用的,是大人逗着小孩子玩的把戏,小孩子却常常当真起来。大人为了达到某种渴求也常常会上当受骗,何巩小孩子。
小时候没有玩具就玩土,说咱农村娃是玩尿泥长大的一点不胡说。黄土高坡上缺啥就是不缺土,随便一个土堆堆子上就能玩上一晌连吃饭都能忘了,浑身象土驴一样被大人拽着耳朵往回拉还有点恋恋不舍的样子。先是学跑马,几个娃以土堆为目标跑过去,谁先跑上土堆就能得到旁边人的夸赞,就极大得满足了一番,旁边有人说:“学个马吃草!”这里没草就顺手在土堆上抓把土填到嘴里吃起来,再能听到一声“吃得好!”的话,就吃得更有滋味,算是一种表演,表演者能得到观众的赞赏是{zd0}的满足,土的难吃就不在话下了。再就是和泥甩“漏炮”,用和好的泥巴捏成钵状往石头上甩,比赛看谁的漏炮甩得更响一些,声不脆是泥没和到,声不响是个头不够大、形状不好,再改进反复试验或向伙伴们学习,几个小时不觉得就过去了还战猷酣。或者舀点水往土堆的细虚处倒一点,沉一下就可取下一个如碗如勺的东西,小坑的不同水量的不同就有不同形状的容器造了出来,自然天成,无限乐趣。没有水或舀水的东西就对着小坑撒尿也能造出各种形状的器物来,就这也玩得投入、玩的开心,卫生条件是不讲究的,更准确得说那时就是不知道天下还有“卫生”二字。到了晚上咬牙,脸上长满了干癣地步,老师说这是肚子有蛔虫,是因为不讲卫生,虫卵就在土中,给发打虫的药“宝塔糖”吃,甜甜的,娃们平常没有糖裹吃就把这当糖吃,吃完了肚子里乱翻腾,大小粗细拉下十几条虫,吓得直喊奶,吃土的事再想都不敢了,但农村吃水果生菜还是不洗的时候多,能用布子擦一下已经是不错了。就在这样的环境中慢慢也长大了。
农村的文化生活也是贫乏的,好长时间才会演上一场电影,看一场电影一毛钱,就这大人们也舍不得,有这一毛钱还称多半斤盐哩.不当家不知柴米贵,我才不管呢,小时候特爱看电影,只要有电影总死缠活缠地要向家里要钱,几乎场场不拉。又有好几个月没看上一场电影了,这几天正想着,吃过晚饭在巷子里玩,就听见南面西池村的方向似乎传来高音嗽叭的声响,叫来几个小伙伴几个人一起听,都认为是西池来了电影队,是电影队放的音乐声,几个人一商量说:“走,看电影去!”就一起朝南二里地的西池要去了。到西池要过一个沟,走到沟沿上那声音就更响了,更确定无疑是有电影了,就更加快了脚步,生怕去的迟了电影开演了看不上头儿。不一会儿就赶到了西池村口,呜儿哇儿的声更响了,好象就在附近。拐过一个弯儿突然觉得声音有些不对,抬头一看,见一堵砖墙前挤了堆娃娃“呜儿喊叫”地在“挤暖暖”,玩得正热闹。农村没什么玩的,有时就几个人紧贴着墙壁排成一行,以中间为界,右边的向左挤,左边的向右挤,将中间的还用腿往出“别”,中间的人被挤出去了,再回到自己的队尾继续挤,这种游戏就叫“挤暖暖”。在农村,尤其是冬日天冷,几个小伙伴常常要挤得浑身尘土,满头大汗才肯罢休,这也算是一种民间儿童体育运动吧。我们还不甘心,一直走到常放电影的那场里去看,见场里空空无也,这才悻悻地又往回走。
又{yt}听说西池要放放电影,这回总算是真的了,早早就约好了小伙伴,急急地吃了晚饭结伙向那村凑过去。电影票不贵,大人一毛,小孩半票五分,就这也得平常慢慢积攒,要不如果大人一次不给钱的话就要误一场,那太可惜了。不是有个儿歌唱道:“我在大路边捡到一分钱,交到xx叔叔手里边”吗?正是那个时候的事儿。放映场就设在打麦场上,在屋壁上钉上钉子挂了银幕,老年人有拿凳儿领着孙儿的先在前面占好了窝儿,大多数人都站在在后现看。再往后是摆小摊的,卖糖葫芦、落花生,吆呵声此起彼伏,烧醪糟的小风匣“嗵──啪,嗵──啪”拉的山响,橙黄的党杂糕,白亮的绿豆凉粉,看着叫人馋的慌。小孩子走到这些卖吃喝的摊儿跟前就不走了,活赖死缠地,不把他爷奶口袋里的那点零钱都抖落出来不甘心。
又过了几个月,万和村也唱戏了。剧团是县上的青年剧团,老百姓称它“娃子戏”,听说唱得还不错,好不好其实我辨别不来,对我只要有武戏便是好戏,带胡子的和着凤冠的出来伊伊呀呀地唱着时我便打盹就睡着了,正睡得香时突然被一阵吵闹声警醒,原来是有几个爬在树杈上的孩子,有一个也睡着了“咚!”的一声掉了下来,旁边人一阵忙乱,总算没摔得厉害,于是大家又继续看戏。
看戏要买票,戏票比电影票贵,一张两毛钱,半票也得一毛,怕化钱一般都是家里人领着往进带,自己就拉着大人的手往下蹴,显得个儿小就混进去了。常常也有被挡住的,一阵争吵之后还是进不去也只好站在外面等戏“解放”。戏一般唱三五天,家里最多就看上一两场,剩下的就是自己等在外面戏快散场时看解放戏。一场戏得唱上三个钟头,戏园子里也比看电影时热闹多了,有两担卖劳糟的,一担是万泉的一担是北仁的英斋,生意都好,只是英斋的生意似乎更好些。他的劳糟担子总是收拾的干干净净的,一把当锅的黄铜瓢和黄铜的舀勺儿擦得铮亮,风匣虽小却十分赶劲,小风匣一拉,从前面细细的烟筒中“呼,呼!”地往外吐着火苖子,没多一会儿水就烧开了,然后在他的小黑瓷罐中往出舀一勺酿好的劳糟胚子,放在水中搅着化开了再烧开,把风匣紧拉两下炉子里的火苖猛然短凑而响亮“嘭!”地一声响,就象马打了一个响鼻,这是烧劳糟的人耍的一个小手段,我一直没看明白他们是怎样搞出这个动静的,反正挺吸引人挺好玩的。他人实在料下的足不亏顾客,光顾他摊上人就多,劳糟担子上面的大木盘子里放着一摞细瓷碗,碗边放着一大碗大鸡蛋,挑剔的顾客可亲自动手自己选个认为{zd0}的放出来,就是他拿也是选大个的,反正是挑完卖净的,往碗里一磕再用筷子打匀了锅就又开了,往锅里散着一倒,鸡蛋絮就象天上大片的浮云般变化着膨胀着飘满了一锅,往碗儿里一倒,再放个细瓷的勺儿在碗边儿端放在顾主面前,整个动作协调有序,有表演的成分,劳糟的醇香味儿直扑面门,人还没喝先有几份醉了。
场子里数卖凉粉的最多,有用“挠儿”挠得长长的绿豆白凉粉,辣子芥茉柿子醋,各种调料一调吃起来清凉爽口败火。但最吃名的还是我村三水的碗豆粉,他做的碗头粉要上笼蒸足两柱香,那时没有钟表,粉搭一锅里燃上香计时,一柱香点完大约就一个钟头吧。老婆管烧火,在锅灶里拉风匣都烧得打开盹了,被三水骂醒了继续烧,足足比别人要多蒸一倍的时间,出来的粉老道颜色金黄闻着喷香。三水走了之后大家去给他送葬,三奎一边抬着三水的棺材一边用手拍着棺材盖子说着“这回再吃不上三水的碗豆凉粉了!”。
还有一个炸油糕的,红心黑沿的箱盘漆得油光擦得铮亮,一尺长的小风匣“嗵啪,嗵啪!”拉得山响,口里还念念有词道:“枣儿粘,蜜儿甜,不甜不粘不要钱。”“嗵啪,嗵啪!嗵啪,嗵啪!”一个比风匣高点的孩子也许是闻到了香甜味,也许是听他拉着风匣唱着小曲觉得好玩,向着这里爬了过来,扶着风匣站了起来瞪着双天真的眼睛左瞅瞅右看看,正忙着生意的炸油糕汉子一看急了,喊道:“谁咱的娃儿,快来人抱走,这儿是热油,甭把娃烫了哎!”那边一个看戏正上瘾的年青妇女闻声赶急地跑了过来,把娃儿抱上又去看戏了。
镶着金牙操着一口河南口音叫卖的是甜润可口橙黄的当杂糕,看着就叫人口馋。当杂糕是绿豆做的,里面放着切碎了的柿饼,做法有点象长安人做肉冻,但肉冻是咸的这是甜的。家里有自产的绿豆和柿饼,奶说:“两毛钱才买人家一牙牙子,咱也自己做。”她在家做的味儿有点象,但皮皮糙糙的吃上不爽口,样子就更差远了,首先是绿豆煮烂了皮儿取不净,货卖一张皮,看上先没人家那好吃,还是惦着卖的那好吃。家乡出柿饼,日本人侵略中国那阵子吃中了,后来中日友好日本人指名要这里的柿饼和沙火锅,于是秋高气爽时节家家户户旋柿饼,算是一种副业收入。沙火锅一般人家烧不了,有一家过去专门烧火锅的,火锅是一个一个烧的,烧好了拿到集上去卖,一个才卖人家四毛钱,那家日子还是穷得“丁当”响,娃大了连媳妇都问不下。自从给日本出口,这家人的日子就{yt}天好了起来,后来连楼都盖起来了,娃们娶媳妇当然都不是问题了。
卖零嘴的担子一头是香脆的落花生,一头是清凉败火黄润润的刹柿子,咬一口清脆麻甜,清凉败火,别有风味。地里的新柿子还才开花,去年的柿子人们早吃完了,就是有保存到这时早都成了醋了,咬一口酸掉牙的,人家却能保存得这样好,反季节的自然能卖个好价钱,听说是泡柿子时水里得放些碱能持久,我也试过了的,能延长些时间颜色也鲜亮许多,但时间太长了还是不行,不知人家还有何绝招。世荣爹也挑着他的小挑子,卖个糖裹瓜子什么的,外加汽水,就是凉水里放点食红,再用筷子头沾点糖精搅搅,装进玻璃杯摆上,咂一口甜甜的凉凉的,一杯卖上三五分钱。正好王上过来,世荣爹嘴虚,顺口说:“来,喝一杯。”王上也不作假说:“喝一杯就喝一杯。”蹲下端起就喝了一杯,世荣爹说:“再喝一杯。”王上也不客气:“再喝一杯就再喝一杯。”又喝了一杯,虽不是多好的东西,但甜甜的下口也爽利。喝完了也不问价,站起来一拧身子迈着他的捰牛腿一歪一歪地走掉了,一边走,一边还自言自语地说:“卖球不了了箍人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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