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是一位老兵团了。每年的春节,当孩子们回家过年的时候,往往都成为他老人家回顾历史、叙述荣誉的大好时机。每到这个时候,我都有一种上党课的感觉,单位上经常在xx时候过这样的支部生活,内容也无非是读读报纸学习政治、听听报告学习模范,表个态度争当先进之类。我刚工作时还满情信心、充满兴趣、积极参与做准备,后来,慢慢地习惯了那种套路,慢慢地学会了讲些不着边际的话,渐渐地也就失去了当初的心情,更主要的是对这样的形式感到无聊。
父亲的回忆是一遍遍重复的,也是从头到尾开始的,只是每次的叙述顺序有些区别。以至于我们都熟悉到可以背诵下来的程度:兵团连队刚筹建的时候,本着xx不与民争地的原则,多选择在荒无人烟、水源不多而居民稀少的地方。在没有机动车、犁子等机耕设备的条件下,流着汗水、忍着饥渴、人拉马驮,硬是在戈壁滩上开出一片一望无际的田野。这是你们小时候都可以记忆起来的事情,种植的小麦葱郁碧绿、一垄看不到头;种植的玉米高粱笔直如线、直达天边;积极在条田上的白杨林带整齐划一,像一排排忠诚挺立的哨兵;还有成片成片如同金黄色海洋的葵花地、还有新建起来的连队、新盖起的俱乐部、新修的哨楼等等……
尽管父亲没有什么文化,但一讲到这些时,他都会浑身上下变了一个样子,立即充满着饱满的成就感和自豪感,不由自主地说出诗歌一样的语言,因此,每当父亲使用诗歌的语言时,我的眼前就像过电影一样,立即浮现出那片碧色连天、广袤无垠的田野。
一辆三个小轮子的木制童车,被一个不满二岁的男孩子推着,穿过脚踝深浅的麦苗、吱吱呀呀地向着前方行走着。这个背着夕阳、满脸红润的大男孩,就是我的大弟弟。当时,父亲还在连队的大田班里当着班长,兵团人的责任心是其它行业难以相比的,因此,他工作的繁忙程度可想而知。好在我们家距离父亲管理的大田路途不远,每到没有伙伴玩耍的时候,才满二岁的大弟弟,都会挪动着胖胖的身体、蹒跚着细碎的步伐、推着他的三角小木车,吱吱呀呀来到条田。
我的大弟弟属于“大器晚成”的那类孩子,有想法不会说话,有能力不会走路,说话明显晚于和他同样大小的连队孩子,会走路也晚得多,当别人家的孩子都满连队疯跑着玩的时候,他却推着父亲做的那架三角型小童车,跟在别人的后面笑逐颜开地玩着。
为了让大弟弟能早些走路,少让大人操心费力,于是,匆忙之中的父亲,就用斧头和锯子砍了一棵杨树的大杈子,找几个干木块,砍吧砍吧就制成一辆歪歪扭扭、到处乱响的童车。这辆童车帮了弟弟的大忙,他驾驶着这辆车子除了在连队里纵横驰骋外,还时不时地跑到外面的田野上。
在当时,一个孩子能拥有一辆童车,可算得上是一件类似目前中巨大奖项的事情。当时邻居的男孩江涛,年龄和弟弟一样大小,也属于“大器晚成”的孩子。每当大人上班时,他就独自一人坐在家门前的地面上,掏出家伙呲一泡热尿,拢一堆粘土刨一个小坑,然后用脏脏的小手玩着泥巴团子,嘟囔着、自语着,用泥巴制作成一件件想象出来的东西。等大人回家时,江涛早已从头到尾成为一个泥孩子了。
所有的连队里,都有一块面积很大的葵花地,这是为解决食用油料而种植的。因此,这片葵花地就成了大田班重点照顾的对象。没事的时候,父亲就来到这里,为长着大盘子的向日葵松土、浇水、拔草、打杈,而弟弟也会时不时地、推着童车,吱吱呀呀地来到这片葵花地。自然安静又优美的环境,在连成一片的金黄色的映照下,作物拔节生长发出的“咔咔咔咔”声,汇集成一种美丽的幸福,徜徉在弟弟那张精致典雅的小脸上,显得兴奋而美丽。
父亲从衣袋里掏了半天,点燃一枝自制的莫合烟,深吸一口长气,将烟雾喷吐而出,满意地望着前方的田野。然后,才腾出精力以父亲的幸福感,伸出黝黑强壮的长臂,用粗糙的手掌抚摸着弟弟柔软的头顶。
田野里一片寂静,中国西北边境的阳光,依然以透明的线条,照射着广阔无垠的大地。
而此时的弟弟和他歪歪斜斜的小童车,正以悠然自得的油画构图,成为超越艺术描绘手术的对象。此时,生长的向日葵低着头颅,思索着生命的哲学内容;大片泛着麦青色的田野,以伸向远方的长臂形象,构图着中国西北地区壮丽而荒凉的生活内容。
童车重新响了起来,吱吱呀呀地穿过了低矮的苗地,缓缓地从寂寞的向日葵田野前走过。如同一行行长断不一、优美动听的诗歌,从父亲年迈的嘴唇里娓娓流出。我不禁联想起进疆接近六十年的老一辈们,包括我年过七十的父亲。当他们结束了自己在新疆不断创造和付出的历史使命后,正在以退休工人的资格,满意地回顾着身后的一切,然后才满身疾病地生活着。这一代人的生命与奋争,是否象征着一片没有声息、茁壮成长的野草?
而我们一代人,包括推着童车吱吱呀呀穿过田野的弟弟们,在急速前进的社会潮流中,面对着诸多的困难和坎坷,面对着无法诉于人说的难言,是否也融入了新疆这片广袤无际的田野,成为新疆历史长河里一朵小小的浪花?
历史往往有着许多相似的地方。当我们推着童车穿过田野的时候,当我们从大片向日葵的金黄色中走过的时候,那份完整无缺的快乐心情,是可以一代代传承下去的。当一百年过后、当一千年过后,又一代后人在田野里走过,穿过无边无际的麦田和向日葵时,是否也会仍旧感受和承袭着人类共有的那份感情?
也许用不了多长时间,当我们再次说起这样的历史时,我们的孩子可能已经无法用想象力解决这个难题了。
那辆童车,通过田野;那样用木棍制成的三轮童车,那片映照着金黄色的田野…….
世界的物质充满着无数的变数,世间的生命潮水般代代更替。尽管如此,我的心灵深处却永远保留着这份记忆:田野中,那辆飞奔的童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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