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彪西:《圣·塞巴斯蒂安的殉难》——
一、背景与创作
德彪西曾自称是“懒惰的艺术家”,因为他不时无法如约完成作品,然而其根本原因并非“懒惰”,而是因为他精细得有些“过头”,或者说“过于”追求xx。他的《佩利亚斯与梅丽桑德》从1893年动笔,到1902年才完成,历时九年;《钟楼上的魔鬼》从1902年动笔,到1911年搁笔,也是历时九年,但却没有最终完成;还有《鄂榭府崩溃记》,动笔于1908年,到他去世时的1918年只写了一些片断。
不过,完成于1911年的《圣·塞巴斯蒂安的殉难》,却是德彪西在较短时间里创作的,历时不到一年时间,可以想见,他是带着一股冲动和热诚来谱写这一作品的。当年比德彪西仅小一岁的意大利诗人邓南遮,一直对他的音乐十分仰慕,并寻求与他的合作。这位多姿多彩的诗人曾为意大利剧院撰写过一些含有浓厚象征主义特点的剧作,而最有意思的是,他的神秘剧《圣·塞巴斯蒂安的殉难》在某种程度上受到了德彪西音乐的影响,而{zh1}又由德彪西完成了配乐,当然,它也与诗人对一位叫艾达·鲁宾斯坦的姑娘的迷恋有很大关系。
塞巴斯蒂安原为罗马皇帝宫廷中的神射手,他长相俊美,深得皇帝的宠爱。然而他笃信基督教,宁愿被绑在树上,被乱箭射死,成为基督教早期的殉难者。这一xx的殉教事件,成为许多绘画作品的题材,几乎所有绘画都展示了塞巴斯蒂安的肉体之美,以及乱箭穿身的痛苦与毁灭之美。而且这个人物也吸引了十九世纪末和二十世纪初的颓废主义艺术家,他被当作了受苦受难的艺术家的形象,邓南遮就是其中的“狂热”分子之一,他几乎把塞巴斯蒂安当成了自我的化身,正如他在邀请德彪西为此剧谱曲时所说的:
“长久以来,我一直梦想着在基督传说中被神化的那位流血青年,就像来自毕不勒斯的女人于春分时节跪在黑与紫色的灵柩台前,哀悼那美丽而受伤的上帝。让我引用伟大的文艺复兴女诗人维若妮卡·甘姆巴拉诗里的一句话:‘最钟爱我的人,却伤害我。’我的神秘剧正是这个主题的发展”。
德彪西也几乎认同了塞巴斯蒂安代表了受尽苦难的艺术家的信仰,他说:“我必须致力于成为一位伟大的艺术家,这样我才敢保持我自己,并为自己的信念牺牲受苦”。而且,他还曾作有如下的言论: “我并不依靠神圣的仪式来追求宗教信仰。我把神秘的大自然当作我的宗教。我并不相信一个人穿戴了神职服装就会比较接近上帝,也不相信一个城镇里的某个地点就比其它地方更适合冥思……大自然的宏大真实地反映在我诚挚但渺小的灵魂中……而我的双手不自觉地采取了一种崇拜的姿态……以短暂过客的身份体验大自然景观所散发出来的超绝而动人的美感!这才是我对祷告下的定义……” 二、剧情与音乐
《圣·塞巴斯蒂安的殉难》总共有五幕,每幕的标题分别为:王的宫殿,魔法之屋,虚假众神之会,受伤的月桂树,天堂。对于这部德彪西稍晚的作品来说,它已经不xx是《佩利亚斯与梅丽桑德》那样的印象派风格了,因为相比之下它给人的总体感觉要清晰不少,其中的合唱部分有着很明显的新古典主义风格,让人联想到中世纪的圣歌;而二十四年之后,奥涅格创作的神秘剧性质的康塔塔《火刑堆上的贞德》,在某种程度上与之有着相似之处,特别是对于死亡与信念的描写,二者带有同样的神秘色彩。
1. 《王的宫殿》
{dy}幕的“序曲”在木管乐器缥缈的演奏中拉开,首先是以两位次女高音表现的孪生兄弟马克和马塞利安的歌声,和以女声讲述者(圣徒)所作的叙述;然后是众人呼唤塞巴斯蒂安的合唱,塞巴斯蒂安之灵魂由女高音演唱,孪生兄弟的赞美诗以合唱来表现;这一幕结束于六翼天使的合唱。
场景是门廊圆柱之下,一个献祭偶像用的大理石祭坛,四周围绕着竖立的百合花束。在正中间,有一堆正在燃烧着的炭火,是为被锁在两根柱子上的两个将要殉难的年轻基督徒准备的,他们是孪生兄弟马克和马塞利安。此刻,即将到来的痛苦正等着两个男孩,罗马官员坐在高台上,执行官是伊梅萨的神射手塞巴斯蒂安,众人正看着他们。孪生兄弟唱起一支虔诚的赞美诗,坚定的信念给了他们力量。在混乱和嘈杂中,有人吵嚷着要拷打他们,罗马官员让两个受难者再次反省,想一想生活如此美好,应该回返追随众神(注:此话是劝说他们放弃对基督的信仰,而转为崇拜其它的诸神)。先是他们的一个朋友,然后是他们的母亲和妹妹们,来到他们身边,哀求他们放弃对基督的信仰。 塞巴斯蒂安离开众人,他心中对基督的强烈信念被点燃,急欲拯救两位受迫害的基督徒。他满怀热情注视着孪生兄弟,仿佛要将自己的信念灌输给他们,使他们更加坚定。看到他们在颤抖,他高声安慰他们;受神圣之爱所召唤,他向天国祈祷,企望真正的上帝显示力量降下神迹。他躬身向天空射出一支箭,而箭却没有回落地面……锁链奇迹般地打开,在人群中引起骚动,塞巴斯蒂安赤足踏在燃烧的炭火上,跳起欣喜若狂的舞蹈。神秘的狂喜达到顶点,一个盲女重见光明,马克和马塞利安的一家人都改变了信仰;在靠近竖立的百合花束的地方,七位六翼天使降临,众人在他们面前跪拜。 2. 《魔法之屋》
第二幕以一个阴森的“序曲”开始,在清澈的笛音中,童贞女唱出纯洁的独唱“我收割成熟的谷物……”,随后,Celeste(塞莱斯特)的声音唱出“谁为我甜蜜的孩子而哭泣……”,这二者都以女高音来表现。
凭着圣徒身份与对神圣使命的激情,和追随者们的帮助,塞巴斯蒂安摧毁了虚假的众神及偶像,和异教徒的所有神殿。在这激烈的行动过程中,他发现了魔法之屋,炼金术的至高圣殿,它在一个闪光的金属拱顶之下,七个魔法师正一个挨着一个看守着熔炉,控制着行星、太阳和月亮之火,塞巴斯蒂安冲进去捣毁了神圣的禁地,之后,女预言家们见识到了塞巴斯蒂安的神力,她们随之瓦解,被圣徒的力量所征服。在一个青铜大门的后面,传来童贞女的声音,塞巴斯蒂安唤来自己的僧侣和奴隶的队伍,命令向这异教徒{zh1}的堡垒发起进攻。一群农奴转变了信仰,偶像的反叛者人数越来越多,在一刻不停的嘈杂中,他们匍匐在塞巴斯蒂安的周围,越来越激动地向基督发出自己的誓言。
突然,一些男人起了骚动,试图拖开停留在吵闹人群中不能自控的奴隶,此人穿着紫色长袍,屈身如风中的火焰,看上去就像一束罂粟花,这是正在病中发烧的妇人。当基督在神圣的复活之日离开坟墓时,她在墓穴旁落泪。墓穴的天使选择哭泣的一人,成为主的遗留之物的守卫者,在她的双乳之间以火烙上深深的印痕(注:此为“圣痕”),他将耶稣的裹尸布交给她,自从那{yt}开始,她就将它藏在胸前的十字架下面随身携带。 被伴随着神秘颤抖的人群所包围着,圣徒和得到旨意的妇人展示出长长的耶稣裹尸布,然后跪下,每人用手握住布的一头。在青铜大门的后面,传来纯洁童贞女的声音,金属窗开启,在童贞女——救世主之母亲的炫目处所之下,黄道十二宫在旋转,魔法之屋放射出光辉……那光明是耶稣的诞生,是福音,是赞美诗。 3.《虚伪众神之会》
第三幕的“序曲”很短,是以铜管乐演奏的号角声,紧接着是讲述者的述说,和以男声表现的乐师们的合唱。讲述者的另一段述说“你是否见到——我所爱的一人?……”,伴随着阴沉的音乐,随后以女声表现的拜布洛斯女人们的合唱骤然响起,其间有Sola(索拉)的声音,以女高音独唱表现,{zh1}是男女混声的两段叙利亚人合唱。在这一幕中,塞巴斯蒂安被比喻成阿多尼斯。
在巨大半圆形的罗马古竞技场里,在诸多神像中——包括古罗马的、城镇的和乡间的、各种仪式的和活动的、叙利亚的、尼罗河的、希腊的和阿拉伯的神像,奥古斯都皇帝的肖像受到崇拜。祭坛冒着烟,被火点亮,空气是沉重的,弥漫着焚香的芬芳气味。一群祭司、献祭者、占卜者、智者和占星术家围在罗马皇帝四周,还有乐师、xx、宦官、xx手、奴隶、安塔基亚和拜布洛斯的女人们,一些祭司请求皇帝为他们xx,使他们摆脱掉基督徒们。
塞巴斯蒂安被唤来站在皇帝面前,由于塞巴斯蒂安十分英俊,所以深得皇帝的喜爱,他想让他永远留在自己的身边。他以无限的权利和财富来诱惑他,这一切意味着荣耀、艺术、文字与音乐的魅力皆归属于塞巴斯蒂安。——皇帝试图以此来说服他。
圣徒拨断了里拉琴弦,然后他用斗篷挡住了残破的乐器。此刻,他以自己的脚步、姿势、手势,来表演戏剧里的上帝之子,他时而屈身变矮,时而起身变形,比大理石和象牙还要苍白。他颤抖地奔跑着穿过看着他的那些人,无边的寂静伴随着体现出生命活力的激情……
皇帝双足离地,他感到惊愕。他梦见一些幻觉中的年轻人进入到偶像中,他把一只手放在装饰他的王座的两个黄金战利品中的一个上面。圣徒用两只手抓起它(——指黄金战利品),将它高高地举向空中,将那闪光的饰物摔碎在奥古斯都的脚下。 罗马皇帝克制着自己的怒火,命令仆从们将圣徒击倒在断弦的里拉琴上,并以鲜花、花冠、花环将他覆盖,妇女们发出恸哭,奴隶们熄灭火把…… 4-5.《受伤的月桂树》和《天堂》
第四幕的“序曲”以双簧管凄凉的音色奏出,弦乐奏出阴森可怖的音色,然后是讲述者叙述罗马皇帝命令把他(指塞巴斯蒂安)捆绑在阿波罗之林中,伴随着的两段叙利亚人的合唱表达了悲伤的情感。{zh1}一幕与前一幕之间有一个短小的“间奏曲”,声音由低沉到洪亮,然后依次是殉难者们的合唱、童贞女们的合唱、使徒们的合唱、天使们的合唱、塞巴斯蒂安灵魂的独唱和所有圣徒们的合唱,全剧{zh1}结束于光辉灿烂的“哈利路亚”合唱之中。
在阿波罗之林中古老的月桂树之间,殉难的塞巴斯蒂安被绑缚在一根高高的树干上,赤足站在突起的根茎上,手腕被捆吊在头的上方。他所爱的、曾属于他指挥的那些xx手们,希望解开她的绑缚,给他自由。然而,塞巴斯蒂安注定的命运必要完成:他必定要被自己的xx手们射来的箭穿透身体,他的永恒之轮必定要按照既定的轨道旋转。他用热情和不可抗拒的话语,表达自己对所追求信念的坚定,士兵们射出的箭向他覆盖而去。{dy}支箭射出,然后是另一支箭,不久,塞巴斯蒂安满身都是伤口,血从伤口里不住地流出。他的头沉重地垂在了两个臂膀之下,优美的躯体向下沉去,坠开了依然捆绑着的手臂。女人们跑向他,哭泣着,解开殉难者的绳索——这时,奇迹发生了——他那被箭射中的伤口复原了,月桂树的树干上的一切痕迹也都复原了。
葬礼队伍缓慢前行,一直到夜晚。突然,一道不可言喻的赫然之光芒放射到天空中,天国的大门为塞巴斯蒂安的灵魂洞开。 在那里,能够见到从未见过的所有景象,能够听到从未听到的所有声音——上帝为那些爱他的人预备了所有的东西——天使们和圣徒们欢迎殉难者塞巴斯蒂安的灵魂……
三、感受与版本
德彪西的戏剧音乐在题材上往往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就是“神秘”的气氛,从以中世纪为背景的《佩利亚斯与梅丽桑德》,到既现代又抽象的《游戏》,还有与爱伦·坡有关的两部未完成作品,都是如此令人着魔。
《圣·塞巴斯蒂安的殉难》除了神秘的氛围,给人感受更多的是一种伤感与激情的若即若离的结合。与以往那些纯粹印象风格的作品有所差异,德彪西在这一作品中更多注入了自我的感情,而并不仅仅单纯是音响色彩的效果,所以在聆听这一作品时,我们可以在纯粹感官的美感中,投入更多对情感世界的探寻。事实上,在塞巴斯蒂安的灵魂中,既有邓南遮的,不可避免也会有德彪西的,他们都把这位殉难者当作了追求自己信念的艺术家的化身,因此也将这个人物变成自我的一个象征,这正是这一作品的根本之所在。
就音乐而言,作品所流露出的古老风格,在近乎中世纪圣咏般的合唱中尤其突出,而神秘剧这一形式本身,也是在中世纪出现的。而《圣·塞巴斯蒂安的殉难》虽然是古老风格和形式的回归,但却体现出了德彪西的前卫性,二十世纪盛行一时的新古典主义,似乎应该回溯到这位印象派大师。同时,这一作品中独唱部分的旋律性也比之以往的作品要突出,尽管不同于作曲家早期一些具有后浪漫风格的作品,但却让人从中获得一种更为新颖的浪漫感受,而它带给人的感动自是必然,相信当哀悼的忧伤合唱转为光芒四射的来自天国的“哈利路亚”合唱时,没有人会不为之而激动,没有人会不为之而颤抖。
这一作品的版本似乎并不算太多,米歇尔·蒂尔森·托马斯指挥伦敦交响乐团与合唱团的版本,始终是少见的全剧录音。早年曾听过托马斯指挥的德彪西《夜曲》,其中描写海妖的乐章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合唱声连成一片,真的就如同波光粼粼的海面上,传来连绵不绝的海妖的诱人歌声一样。带着它给我的好感,开始聆听同样是托马斯指挥的《圣·塞巴斯蒂安的殉难》,我发现其中的合唱同样诱人,在散发着中世纪神秘气氛的不同段落中,带出虔诚之情,悲伤之感,炽烈之火,狂喜之魂,以及各种各样的情感因素,但同时又没有失去印象派那种如梦如幻的意境。
女高音迈克奈尔一人分饰四个角色——塞巴斯蒂安的灵魂、童贞女、Celeste 的声音和Sola的声音,她的纯净音色将童贞女的纯洁无瑕表现得特别精彩,她演唱的Sola的声音同样动人心扉,而她演唱的塞巴斯蒂安的灵魂,则会令人想到那是来自天国的声音。剧中另一位重要角色讲述者(圣徒)由蕾丝丽·卡隆担任,虽然不是演唱者,但她却起着支撑起整个故事的作用。尽管作品的抒情性较多通过演唱者来表现,而戏剧性更多通过讲述者来表现,但卡隆的叙述却并不是简单的平铺直叙,而是将感情色彩与戏剧力量粘合在了一起,所以听她的述说,会让人感到,那是声乐的必不可少的一部分。 建议在听完德彪西的这部神秘剧《圣·塞巴斯蒂安的殉难》之后,不妨找来中世纪的《但以理神秘剧》和奥涅格的《火刑堆上的贞德》听一听,它们之间的内在联系非常有趣,不过,这就不是本文的话题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