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记】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天气好得不成话,絮影掠过青莲缠枝盖碗中微漾的茶汤,日光透过流云如意格纹的窗棂投到桌上,楼下客座中有跑江湖的艺人唱曲。胡琴咿咿呀呀,我轻叩盖碗边沿,神思不免有些游离。 一段安徽梆子的《四郎探母》后,只有疏疏落落的几声铜子响,夹杂少数散碎锭子的清声。那人哑着喉咙笑道:“想是小人唱得无趣,不如闺女给诸位爷来上一段,芳妮——”默了片刻,曲声再度响起,这次却换了南箫,只听一把纤细嗓音唱道:“谁翻乐曲凄凉曲……”歌声乍起,四面喝彩不绝。此情此景,当真应了陶渊明的那句诗:“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 端盖碗的手腕微震,碗中茶汤溅出不少,洒在衣襟上点点斑斑,竟似泪痕。 “我下去叫她换一首吧。”小姒见我神色怔忡,转身便要下楼,我忙伸手拉住她,并对她摇了摇头。小姒正要说话,楼梯口已现出梁汾瘦长的身影。他看上去比先时苍老很多,鬓边也添了丝丝白发,一言不发地走到桌前,解开腋下挟的蓼青暗竹叶江绸包裹,露出里面的墨蓝书封,瞥到封套上熟悉的字迹,我顿时觉得眼眶酸涨难耐。 饮水集,如鱼饮水,冷暖自知…… 见我瞅着书怔怔的神情,梁汾叹口气低声道:“容若病中特意嘱咐要我交给你,他说这一世知己寥寥,唯有你我……” 楼下歌声未歇,反反复复唱着“梦也何曾到谢桥”。我接过《饮水集》,千头万绪哽在喉头,好半天才能出声,却也不像自己的声音。“临去时留下什么话不曾?”梁汾未开口便频频搵泪,道:“往后他再也没醒来,只是嘴角含笑,倒像是真的解脱了。” 真的都解脱了?容若,你果然这样安宁的去了,倒也是好事。 渐渐,一丝笑意浮上嘴角,迎着梁汾错愕的目光,我扬手将碗中的茶汤倾洒在地,淡然道:“咱们该为容若庆幸才是。他今夜总算能‘梦也到谢桥’了!” 日暮的柳絮飘飞无息,仿佛漫天碎雪,冷处偏佳,不是人间富贵花……
康熙十七年,初夏。京畿山xx上,颇尔盆一家述职回京的队伍浩浩荡荡在林中蜿蜒,轱辘碾过布满尘土的路面缓缓前行,丁佣布库皆著青色衣帽,寸步不离轿马,神色肃穆。我高踞马鞍之上漫带缰绳,尺把长的辫梢在腰间跳荡着。山林中有草叶沾了晨露的淡香,微风拂在脸面上,说不出的舒适受用。 清啸一声打马疾奔到队伍前面,与二哥尔暾并辔而行,尔暾侧目笑道:“就快活成这样?”“可不!好容易额娘给了天大的恩典放我出来做回爷们,再呆在车里非闷出毛病不可。你瞧这景致可不就像古文里说的——”我一哂,振臂长吟道:“‘山xx上,应接不暇’!”尔暾用马鞭指了指我的鼻尖,微微正色:“你可留神别兴头大发了,才听阿勒泰来报消息,这些时国丧事多繁杂,京畿一带怕又有乱党流窜。”我不以为然,笑嘻嘻扮个鬼脸:“二哥这是对鄙人的悟性没信心,还是对‘名师出高徒’这句老话没信心?”尔暾闲闲扫我一眼道:“都没信心。” 寂静中,我几乎能听到牙格格作响的声音。正算计如何迫尔暾出手比划比划,便听到跟班小路子喘吁吁的呼唤:“三——”撞上我震慑的眼光,“小姐”两字到底被他生生吞了回去:“爷,太太叫你过去,说是有话嘱咐。”尔暾闻言,嘴角扬起一弯在我看来过分明媚的弧度:“必定是为阿勒泰的口信,让你回车里窝着去。” 无数次事实证明,尔暾这张“乌鸦嘴”没有哪一回是错了卦的…… 宝蓝卐字回文软帘下,母亲鬓边珠翠巍巍颤动,满脸急切:“小祖宗,你赶紧回车上来,遇着乱党不是玩的。”我挑眉笑回道:“如今康平盛世,哪来那么多乱党,即便真的有,外头只剩了二哥和阿勒泰也招架不住,我再躲进车里去,岂非教他们分身不暇?”“有‘三爷’在外头我们才是分身不暇呢。”接腔的正是阿勒泰——颇家少爷们的布库教授。我与他交情甚深,看也不看回头便劈手径攻其下盘,他一俯身轻轻捉住我的胳膊,再反手轻轻一转,半条胳膊几乎成了直隶糖麻花。我吃痛,腾出另一只手来袭击他的胸口,又被他牢牢按住,两人的姿势奇怪到了{jz}。我只觉脸上灼热:“阿勒泰,大人教你这样待府上的小姐么?”阿勒泰也察觉到自己行为不妥,赶忙放开,低低说声“冒犯”。原想再嗔两句,忽然一片水珠落了满头,抬头望去,适才没一丝阴霾的天已是暗云低垂,眼见就有疾雨倾盆。还是形象要紧!我懒得再与阿勒泰分证,忙挑起软帘钻入车中。 “阿弥陀佛,这雨来得及时,要不‘醇哥儿’哪里肯屈尊进来。”刚坐定便听见若霜略带调侃的笑。她轻摇一柄生丝团扇坐在正对面,身旁歪着二嫂璎珞。 若霜与我一胞所出,只比我大两个月,却是处处温柔和平。幸而阿玛从不介意我的顽劣,“孩子生下来若都一个性情,不如只生一个的好。”唯有母亲每次瞧了若霜再比照我,眼中的幽怨之色总让我心里发毛。见她盈盈浅笑,细白腕上的珊瑚串子鲜红欲滴,在脂粉香秾的车厢里有韵律地摇荡,我也不免有些失神,车窗外的雨声无止无休,似是两个人低声细语,却透出隐隐的不安。母亲一面用帕子为我擦拭手脸和颈窝,一面数落我“淘气不知死活”,帕上有极淡的玫瑰露香气。若霜看了回雨景,又放下帘子若无其事地问:“额娘,你说这次进京,阿玛会去拜访明珠大人么?”我忍俊不禁,赶紧咳嗽两声掩了过去,也装出没事人的样子淡道:“明珠倒没什么,只是听闻他家长公子风姿俊雅,不单深通满汉诗书,骑射曲词也是一绝,不知是真是假。”边说边冲若霜挤眼抬眉地笑。若霜红了脸,扯了母亲只是不依。我悠悠瞟去一眼,暗道矫情,不知是哪个成日对团扇发一回呆掉一回泪,这会倒在长辈跟前装起小绵羊来。 “说起这纳兰公子,话可就长了,”上车后一向沉静的二嫂突然出声,“何止这些,听说还是个多情种子呢,自从去年嫡夫人殁了,纳兰公子每日愁眉不展,写了许多诗都是悼亡。二妹妹扇子上那个不是?几时拿来咱们赏鉴赏鉴。”不等若霜娇嗔,我早从她手上将团扇夺来,果然簪花格誊着一阙小令,写道是: 飞絮飞花何处是?层冰积雪摧残。疏疏一树五更寒。爱他明月好,憔悴也相关。 最是繁丝摇落后,转教人忆春山。湔裙梦断续应难,西风多少恨,吹不散眉弯。 车厢里顿时静了。西风多少恨?西风多少恨?有多少恨……竟吹不开眉间心上的结呢? 话音未落一团黑影向马车扑来,幸而在车门不远处便落下来,挣扎两下没了声息。母亲生性胆小,两眼一翻几乎就要仰倒,我竭力平定慌乱俯身查看,见尸首的颈上有深长的伤口,鲜血仍在汩汩流淌,车外的喊杀声、刀剑撞击声混成一片,其间夹杂着尔暾清朗中不失沉着的话音:“小路子,这里有我们对付,你赶紧去后头照应太太和小姐的车,快!” 深吸口气,我顺着衣角摸了一摸,向唇色煞白的若霜微笑道:“二姐,留下照顾额娘,我去去就回来。”说罢一跃而下,将若霜颤抖的急切呼唤抛在脑后。
雨不知何时歇了,泥泞山道上尸骸四散相藉,极是骇人。尔暾与四五个黑衣人正同时酣斗着,阿勒泰全身血迹斑斑的,脚边横七竖八已卧了不少死尸,其他家丁或是挂在车旁或是瘫倒树下,或有襟上插着断剑奄奄一息的,或有抱着伤腿蜷曲xx的,败状惨不忍睹。见我只身赶来,父亲的亲随安可敦将我死命拦住:“三小姐,你不能去!那儿太凶险了,你若有个闪失,教我们如何向大人交代?” “可是……” “不要‘可是’了,赶紧回车上去,这里还有我!” 我的目光从安可敦的肩上越过,到此时尔暾似已有些力竭,只剩了还手的余地,安可敦偏仍无让步的意思。他像一座高峙的黑塔矗立面前,瘦长的国字脸上遍覆严霜。有在这里拦着我磕牙的功夫,倒不如去搭把手!我心中焦急,心道此人竟生了个“榆木脑袋”。 苦思对策之间,又一阵脆亮的马蹄音从山xx那头迫近,响声迭沓,似有两骑,安可敦迅速将我推到一棵老榕树后。过来的果然有两骑,一绿一白,安可敦抽出xx扬声道:“两位朋友,这地界儿不太平,二位还是借道吧!”白衣骑者的话音随风传来,极是清朗:“前头何人作乱?” 趁安可敦不注意的当口,我撅起双唇,一缕嘹亮哨声破空而去,转眼雪骢奋蹄前来,我抓紧青藤荡向鞍座,朝安可敦吐舌嬉笑道:“敦叔,我不能躲着观战了,得罪处请多包涵。”笑罢一低头,纵马冲入战局。 许多年过后,当我已是鄂伦布的嫡福晋,当我们执手流连在曾一起联句痛饮的地方,他仍会偶尔地点头感叹:“那时你小小年纪,竟能有那份勇猛果断,真真教我自愧不如啊。” 我含笑不语,不过眼底会泛出微微的酸。 能让我放下一切胆怯畏惧的那人,早已不在世上了。 ………… “啊!”一声闷哼,尔暾的背心抵着树干堕入草丛,佩剑同时脱手,在半空划一个优美的圆弧,落到三尺开外。对方高扬的刃上闪着幽蓝微光,血迹凝成阴沉的暗紫,我早已从马上滚落,脚踝痛得钻心,眼睁睁看他退无可退,心中一片哀凉。 “唉,谁教我是你二哥呢,哪次你闯下祸我没替你担着?” “在家里是三妹,出门是‘三弟’,可好?” “‘与君世世为兄弟,再结来生未了因’,这真真好句。” “这乌沉的劳什子你就搁在衣兜里?到时夜里硌得睡不成觉,可别怨我先没提点你。” …… 衣兜里一方沉甸甸的硬物。怎么竟把它忘了!我伸手探入怀中。那是前不久与尔暾赌射鹄赢来的彩头,一把小巧铮亮的西洋火药枪。忆及初次扣扳机时虎口大震,被尔暾嘲笑不止的场景,我抿嘴小心移了移身子,食指悄悄摁在扳机上。“啪——”林中栖鸟惊起四散,羽落簌簌,挥刀的那名黑衣人蜷曲着倒下,只剩了尔暾仍在四处张望,满脸不敢置信的神情。淡淡的白色光芒透过滴着雨露的深密树梢投下,疾风骤雨终于过去了。 怎么……好像不止我一人的枪声响起? 顺着初霁的辰光抬眼相看,不远的小丘上立着一抹清逸柔和的身影,竟有说不出的芝兰玉树般的气韵,似乎只需静静站在那里,便能站成一季的风景。他的手上也端着短铳,幽深的枪口犹有青烟缕缕未绝,柔和与冷峻,清雅与刚健此刻竟xx地汇聚在一个人身上。他似也在寻找与他同时放枪的人,四目相触,良久,他眼中浮起温润的笑影,素色衣袂悠悠飘拂了起来,那白色虽不刺眼,却亦有着不容忽视的气度。忽然间他举枪轻叱:“留心!”不等我回神,随着枪声再次叩响,身后又一人无声倒毙,叽溜溜滚下了土坡。 白衣公子语气淡然:“下次再像这样出神,可没有下下次了。”我觉得心头一震,那声音静如秋水,波澜不惊,却让人安定下来的力量。 纳兰容若——我们此后十年里情谊相投的默契,竟是从那一发子弹开始,在他,这缘分也不能不说是异数了。
因从马上跌落折了踝骨,回到京城足足调息了一个月,才被大夫恩准下床走动,每日唯有翻书释闷,或听尔暾为我带回外面的大道小道黑道白道等各道消息。看他说得眉飞色舞,不惜用夸张的言辞渲染京城繁华,我都恨得捶腿。 偶尔也会想起在京郊的奇遇,想起那白衣公子萧散地说出“成德”二字时一溜马车上帷幔微启的骚动。一次佯装不经意地问尔暾“你那位恩公现在如何了?”他睁大了双眼,故作不解地反问:“我的‘恩公’——不正在床上养伤么?”于是懒得再多问。 京城的夏日比南边躁郁得多,白花花的日阳儿从晨起便耀得人睁不眼,每日小姒放下湘妃竹帘总不忘用砚台压住,窗外一树芭蕉长势喜人,碧得几乎能滴出水来,绿意透过细薄的竹篾,遍室生凉,暑气顿消。窗下不知何人语声窸窣,小姒端了茶进来,笑盈盈地说“小姐好睡,富察家的鄂公子来拜老爷了呢。”我以扇遮面,懒懒的只问:“哪个鄂公子?没头没尾,就把你兴头成这样?” “小姐倒忘了?就是那日在京郊帮咱们剿匪的鄂伦布公子。” “莫不是很爱笑的……穿绿衣骑黑马的那个?” “嗷!”我叫得突然,小姒手上一颤,几乎将茶盏抛下地去。“阿玛他……他可有提到我?” 小姒拍拍胸脯笑道:“我当是为什么呢,叫得这般骇人,鄂公子不提起,老爷怎会谈到你的头上去。”我松了口气,复又取了扇子搭回脸上。“若问起来,千万别说我在家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