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
赵奶奶又开始唠叨了。
“老头子、老头子!起来!吃完饭就窝在沙发里,你就不怕得糖尿病?从起床到上床,整整{yt},除过看报纸就是看电视,你能不能干点别的?眼看天黑了,都停了{yt}电了,也不说看看家里是否有蜡烛、检查一下手电筒亮不亮;要是不亮,就到门口小超市买上两节电池——咱家电筒小,五号电池;你要能屈尊下楼,千万别买错了!唉,现在的生活是{yt}也离不开电了。物业办的‘紧急通知’上说:市供电局检修线路,今天停电{yt}。从早上停到晚上八点——晚上八点?谁敢相信!上次说七点,结果就停到了九点!小区里好几个老头老太太都在楼梯间摔倒了。隔壁三姐,上次停电,抽油烟机没法工作,她做饭时觉得头晕;刚出厨房就栽倒了!弄到医院,医生说是什么气中毒——什么气?不就是废气吗!也是上次停电,六号楼五楼的老张下楼遛狗,平时他遛狗都是牵着,那天停电,楼道里黑,他把狗绳解开了。结果他安全了,谁知道那狗跑得快,悄没声蹿到二楼,把在二楼摸黑下楼的许嫂吓得灵魂出窍!一声尖叫,一躺就是一个xx。唉,每到停电,只要我一想起黑咕隆咚的楼梯间,浑身都紧张。老头子,我说话你听见了没有?已经六点了,发啥愣呢?”
赵奶奶停下手里的拖把,捶过后腰、拉直了围裙,不无怨气地说着。
每逢停水、停电,她的心情就格外烦躁,尤其是当她干了{yt}活、很累了,那埋怨的话儿就滔滔不绝;还带着气。
“都检查过了,有蜡烛,手电筒也亮着呢。”赵爷爷看了一眼茶几底层的手电筒和两根蜡烛以及蜡烛旁边的打火机,几次想堵上耳朵。他痴痴呆呆地望着沙发对面黑屏的等离子大彩电,仿佛那里面仍在播出他关心的新闻节目。
“你退休了,我也退休了;家务事儿怎么就成了我一个人的了?从早上五点起床,到晚上十一点上床,我有一分钟休息时间吗?你倒好,优哉游哉的,做甩手掌柜。说你像旧社会的地主老财,一点都不冤枉你!我说,你能不能动动恻隐之心,伸伸手、操操心,干点家务;也让我省点儿心、省点儿力?”
赵爷爷把玩着手里的遥控器,不以为然地说:“家里就你我,孩子又不在家住,值得两个人都去操心费力吗?你是{yt}不闲着,可你干的那些活儿,在我看来都是自我强迫症——有必要{yt}拖三次地吗?”
“怎么我说啥你都顶嘴?成心气我是不是?这家又不是我一个人的,凭啥全部家务都由我一个人承担?拖地就不说了,其它家务呢?做饭洗碗,打扫卫生,你干过哪一样?结婚四十年,你是洗过一个手绢还是洗过一双袜子?{yt}横草不拿、竖草不捏的,吃一碗给你端一碗,说你两句都不行?”
赵爷爷沉默了。他转过了脸去。阳台外依然明亮,晚归的麻雀叽叽喳喳在大树上撅着屁股吵架,邻里间仿佛也有着不可调和的矛盾。一对儿麻雀夫妻相互吵了起来,吵吵和和地闹腾;继而又和邻里厮打在一起。看了一会儿,赵爷爷突然笑了,苦笑。赵奶奶看他不为所动,认为有意冷落,叹着气,有些无可奈何,挥舞拖把接着拖地;家里暂时安静了。
大约一分钟吧?或者赵奶奶又想到了另外一件事因而不吐不快?她停下手说:“刚才看你的手机,电量只有一格了,万一谁打个电话,没说完咋办?昨天我就提醒你充电,你充耳不闻;你心咋就那么大?自己的事儿都不操心?”
天黑的很快,树叶的边缘已经模糊不清了,掩藏在树丛间跳跃躁动的麻雀却更加多了,争吵也愈加激烈。有几对儿混战起来:忽而垂直跌落、忽而俯冲上来,速度之快、仇恨之深,让人联想到二战时的“神风突击队”!而扑打对手的凶猛丝毫也不亚于视死如归的猛士。赵爷爷猜测:那性情浮躁热衷以武力维护地盘的麻雀必是身经百战的雄雀,而落败者一定是刚成年的挑战者。
“要不是停电,还真难欣赏到如此精彩的空战!”
赵爷爷心不在焉地回过头来,淡淡地说:“一个退休的老头子,能有多少人给我打电话?现在六点,就是停电到九点,也就仨小时了;一格电也够了。”
“说你的手机你就只想到手机了?家里其他家用电器你就不能操点心?小吸尘器有没有电?昨天你检查了吗?你{yt}到晚摆弄的那个数码相机你检查了吗?要不是我早早起来把这一切都检查到了,你不抓瞎才怪!年轻时还勤快,怎么老了就像变了一个人似的?苶苶呆呆的,啥心都不操!”
“家里的事儿轮的上我操心吗?”赵爷爷不温不火地说。
“轮不上你操心?”赵奶奶声音更高了:“当年谈恋爱时你把我家的心都操到了!你忘了?咹?我妈说你啥?‘没见过这么勤快的孩子!’听听,‘没见过、’‘这么勤快、’‘的、’‘孩子’!”赵奶奶一字一顿地说着,那脸上就挂上了讥讽的笑容。
“说啥当年呢?”赵爷爷反唇相讥:“当年你一点也不唠叨啊?小鸟依人的,我说啥你都笑眯眯地说好;忘了?”
“那时候我不是傻吗,让你骗的!要提当年,你更对不起我!还记得‘一打三反’吗?那年冬天你被关到秦岭大山里?我几经打听才得到了你的下落。那雪多大啊!进山的路全被覆盖了!造反派把牛棚建到山顶上——也不知是谁的馊主意——说是利于改造你们的反动意识。数九寒天,坡陡路滑、寒风刺骨,路上就见不到一个活物!我几乎是一步一跤、十步一滚,十里多的山路我是摔倒牛棚门口的啊!当时浑身是伤、冻得鼻青脸肿,那些负责看守你的红卫兵,还有哪些躲在房间烤火的造反干部,看见我披着一身雪站在院子,既惊讶、又感动,劝我别哭。卫生所王大姐见我一直咳嗽,主动为我检查。她说是肺炎,高烧四十度五,若不是她关心,也许我就死到哪儿了!王大姐说服了红卫兵,趁我还清醒,那么多的人冒着风险让我见你一面。你却冷冰冰地,装的像渣滓洞里的许云峰。第二天我转院了,看押你的红卫兵看在我的份上还一直照顾你。我说糟老头子,你有良心没有?那时我还是个十八岁的大姑娘啊!冰清玉洁的,犯不着为你葬送自己的一生!”
“后悔了?好像有点晚了?”
赵奶奶越说越有气:“老不正经!你少调侃!一个‘革干’家庭出身的子女,为你一个犯了政治错误的人奔走喊冤,你知道我遭遇了多少白眼、承担了多大的压力吗?爹妈因为我和你的关系从领导岗位上下来了,二老为了弟弟妹妹的前途,还差一点和我断绝家庭关系。朋友们都说我傻,为我惋惜,说没见过这麽痴情的!又不是长得不漂亮,为你?——不值。可我呢?咋就那么傻!谁的话都听不进去,坚持为你喊冤。整整一个冬天,我马不停蹄为你申诉。眼泪哭干了、嘴唇起泡了,两只手两只脚都冻烂了!红通通的像烂苹果;熟人见面都认不出我了。我妈痛惜的流泪,我弟弟恨不得冲进秦岭揍你!人家过春节,我没处去,无助地站在雪地里伤心,你知道那是什么滋味吗?正月初三,我找到军代表家,正碰上他心情好,听完了我的申诉后他感动了,这才打电话给抓捕你的造反团,设法开脱了你。知道那军代表说啥吗?‘一个未婚小姑娘,能不顾一切地营救一个政治上难以超生的犯了严重错误的人,这需要何等的勇气!作为战士也不过如此!’——这就是当年的我!——你什么时候能知道感恩啊?”
赵奶奶只要提到过去那段历史,赵爷爷就急。他不再留意窗外的麻雀了,虽然树丛间扑楞楞的打斗声甚嚣尘上,灰尘裹着落叶也蔚为壮观。
他回嘴说:“要不是被人冤枉,你能救得下我?我不就是爱讲个故事吗?晚上政治学习时一时兴起,管不住自己的嘴,班组会上讲了一段雨果的‘巴黎圣母院’,这就成了‘宣扬封资修黑货、以资产阶级人性论腐蚀青年学生的思想、为复辟资本主义培育温床、猖狂向无产阶级政权反扑’的‘现行反革命’了?真他娘的没道理!”
回忆往事,赵爷爷余怒未消。虽然蜡烛就在手边,对面的赵奶奶也模糊不清了,他也没心点燃。
“还记得我去贵州山区搞‘社教’吗?”赵爷爷说:“我被放出来后,怀疑和监督并没有解除。工宣队长借口加强对我的思想改造,一句话就把我发配到贵州山区去搞社教了。你知道那里是什么样儿吗?我们去之前只知道那里是‘天无三日晴、地无三分平、人无三两银。’到了后才发现不但多数人是文盲,而且耕种方式还极为落后——刀耕火种!但那里的人淳朴,他们相信我们说的话,敬重我们------那里的姑娘也好:水灵、真诚,皮肤也比咱北方人细腻;更重要的是多情。她们性格开放,见人笑眯眯的,把男女之间的事儿看得平淡,率性而为,从不认为主动示爱丢人。——你知道有多少姑娘当面向我表示爱慕之情吗?我呢,二十岁血气方刚,要说不动心那是假的。可我每次都能想起你,就正色劝解她们自爱;但那心里难割难舍的滋味不亚于刀割。半年多——那是多么漫长的一段时间啊,我理智地抵御了女孩子们花样翻新的诱惑——我容易吗!离开贵州时,三十多人的社教宣传队,没被开除的只有十六个人。而这十六个人里有八个只是做事隐蔽、手段高明而已!除过我,还剩七个,七个愤愤不平的女生。就连这七个女生也觉得怪,离开贵州前,她们对我的评价不是正派、更不是高尚,得出的共识是我身体有毛病——哭笑不得啊——”
赵爷爷沮丧极了,说话的声音越来越低沉。“洁身自爱又能怎么样呢?回来后还不是又被关起来了?理由真他娘的可笑:说我故意以自己的清白来控诉宣传队的失败——罪名还是阶级报复。也怪我多嘴,总结会上突发奇想,讲什么‘黔无驴,有好事者船载以入——’真是没事找事!话音没落、举座色变!人人都听出了弦外之音。‘恶毒攻击工宣队’、‘含沙射影地污蔑社会主义教育运动’、‘公然反党反社会主义’这几项罪名是在劫难逃了。不仅如此,关于我身体有问题的传言也被人津津乐道、广为传播。那描述我无能的、满足各类听众的不同版本,在好长一段时间内服务于大众,填补了当时娱乐缺失的空白。我说老伴儿,你知道吗,面对难以承受的诬陷、猜忌、批斗——甚至毒打、折磨,我当时死的心都有!但我都坚持下来了;支撑我活下来的精神支柱就是你、就是你满身伤痕站在雪地里流泪的形象——那真是楚楚动人、我见犹怜啊——自那之后,我发誓一生中绝不做一件对不起你的事儿!这就是我的感恩。”
“好一个动人的故事!——那也是为了你自己!”赵奶奶不依不饶。
赵爷爷真生气了,一掌拍在茶几上:“你能不能不再说这些伤人心的话?”
“你对我拍桌子了?!” 惊愕过后赵奶奶突然落泪了。“几十年来,你吃一碗我端一碗,少过你一顿饭没有?你三天两头换下来的脏衣裳,你洗过一件没有?现在我老了,满头白发也满脸皱纹了,你看不惯了,长脾气了也敢拍桌子了!要有别的想法你就明说,我不挡你的路!呜呜——”
朦胧的月色中,窗外的麻雀安静了;呢呢喃喃、探头探脑的——真不知道它们是通过什么方式化解了厚重的戾气。
客厅里回荡着赵奶奶低沉的饮泣声。
赵爷爷突然心软了,赶忙道歉,说:“算我说错了好不好?别哭了;老夫老妻的,让人听见了笑话。”
“谁爱笑话谁笑话!——什么叫算你说错了?”赵奶奶哭的更伤心了。
“好了,真的是我错了;我道歉。”赵爷爷站起身扶住赵奶奶,两人坐在沙发上,像历次口角后一样,赵爷爷开始没完没了地赔不是。
“你我相知一生,说的上是相濡以沫。你对我的好,我并非视而不见也是一生都不会忘记的。在这个世界上,你是我{wy}在乎也{wy}离不开的人——这是真心话。我虽然{yt}到晚绷着脸,但每次看到你的笑容,我内心的高兴就像一个孩子。别流泪了,看到你不痛快时我惶恐不安,内心比你难受。我虽然命运坎坷、能力有限,但我一生的愿望就是使你幸福!如能如愿,即使受再大的委屈我都情愿。遗憾的是,机会越来越少了。现在是年轻人的天下,不服老是不行的。别再流泪了,也许真是我老了,性格有些变化,别放在心上。”
“我也知道你是个好人,可你就是爱气我!”赵奶奶气消了大半,但胸腹间的哀怨并没有xx平复。
赵爷爷犹豫着,最终还是下了决心,诚恳地劝道:“你太勤快了。没必要{yt}拖三次地,也没必要拿着块儿抹布擦来擦去。家庭不是宾馆,温馨即可,不需要那么整洁。看着你{yt}脚不停手不停地忙活,我虽然坐着,心里实在不安——也有压力。人到晚年,要学会合理做家务。”
“那不行!我就见不得家里有一点点儿脏。你不干活还不让我干了?”
赵爷爷叹气。“我怀疑你有洁癖。”
“又想气我?”赵奶奶说:“我要有洁癖,早都把你赶出门了!”
赵爷爷动情地说:“几十年了,咱俩谁也离不开谁,也算得上模范夫妻了。你看看周围,生活越来越好了,可离婚的越来越多了。坚守信念和信守承诺的人越来越难能可贵了。你我风风雨雨走过了四十多年,相互间又都能珍惜这份感情;很不容易啊。至于------我的错误------我一定改。以后主动干家务,保证少看电视少看报。不过——你也不要过于勤快,每当你累的躺到床上喊腰疼时,我内心也饱受折磨。歇歇吧,咱老了;要接受事实。人生一世,难得碰上好年月,加强交流、相互扶持,多想想怎样享受晚年吧。”
“你这几句话还算说的有情有义,就不知道你是用嘴皮支应我呢,还是真的痛改前非?”说到“痛改前非”,赵奶奶笑了。
“嘿嘿,看行动吧。”
来电了!客厅大放光明。
赵爷爷一声欢呼,伸手就抓起了遥控器!但他突然犹豫了,看着赵奶奶,尴尬地笑着:“我只是关心云南的旱情——”
“拉倒吧!”赵奶奶嗔怪地笑着,饱含情意地说:“狗改不了吃屎!”说完,一跃而起,抓起身旁的拖把,说:“你坐你的,别管我;生活还得继续。抬起脚,两只脚都抬起来!看你这脚底下脏的------”
已投稿到: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