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人生自古多遗恨
“呵呵,三哥,梅花好美、酒好香呀……”“你这傻丫头,尽着性儿胡闹,吃醉了不是?”“酒好嘛,多喝点没关系啦。又不回家,娘不知道的。”“哼,我回去告诉二娘,有你的好果子吃。”“告我,是你领我出来喝醉的,我不管,你是罪魁祸首!”“你这小无赖,以后再许你吃酒才怪……”朦胧月色笼罩着凄清的树木居室,景照崦扶着两腮绯红、步履蹒跚的景笑嫣走在园中小道上,心里隐隐不安。
“二位……是去看梅花了吗?”一转角,迎面遇到手挽花锄的燕硕人,一惊之下,照崦禁不住“腾”地红了脸,“长、哦、青霞姑姑,对不起,我们回来晚了,打扰姑姑们清修……实在是、抱歉了……”说着,放开笑嫣,躬身向着青霞歉意地一揖。一旁笑嫣滴溜溜地打了个转儿好容易站定,看着青霞傻乎乎地笑着说,“这位姑姑,你这么晚不睡,也要去看花呀?”“笑嫣!”照崦见她失态,回头一拍她肩背,低声斥道,“休得无礼,快见过青霞姑姑。”谁知已然醉醺醺的景笑嫣来了个是打蛇随杆上,一拍之下竟然顺势倚倒在他身上,转瞬昏昏欲睡。景照崦连忙扶住妹妹,愈发不好意思地说道,“姑姑恕罪,小妹一时孟浪,多吃了几杯酒,居然醉了,我这就带她回房休息。”说罢,辞了青霞,将笑嫣送进客房安顿睡下。
忙罢起身出来,正要回自己房间休息,却见园中那青霞道姑竟然还未离去,正在树影花丛中穿行忙碌着。照崦近前去看,原来她是在为那些花木培土护围。“姑姑,我来帮您吧。”景照崦说着,一边麻利的动手帮青霞将裹在树干的草帘扎紧。青霞拍拍草帘,解释似地轻声说道,“这天更冷了,不护着明年就发得迟了。”说罢,又拎起脚边的花锄将一抔抔积雪敛到树根处围住,“雪水浇的花,才会开得更艳呢。”……
“没想到这个平日惜字如金的硕人长公主,竟然也有这样仁爱质朴的一面呢。”景照崦一边学着青霞的样子帮忙干活,一边悄悄地观察这位有着非常性情的青霞道姑。只见她弓着腰不停劳作在一树又一树花下,光滑的额角沁出星星细汗在月色中泛着微光也无暇拭去,狭长悲悯的双眸此刻也显得恬淡温婉起来。约摸过了小半个时辰,二人才将后园花木收拾完毕。照崦正要告辞,青霞却出奇意料地邀请他,“西园就是贫道居室,景公子进来喝杯热茶可好?”说着,便转身飘然前去。照崦心里有些愕然,却也不好多讲,只能跟了进去。
景硕人的居室并不是很大,同观中其它居室一般,分内外两室。内室门上挂着靛蓝素布门帘,屋中一派朴素静雅的景象。映着月光,可以看到外室有暖炉盆架等物,一张木几上面放着正温着茶的紫泥小炉和一个三眼灯台。两侧摆着几个蒲团,旁边立着青筒瓷瓶,插着一柄拂尘。墙角一支藤架,一领道袍在上边孤伶伶地垂着。倒是嵌在墙里的搁架上还热闹些,放着各色卷册、笔架、藤盒等物。靠墙正中一张不大的供桌,上面立着牌位烛台香炉。恰好景硕人俯身将条几上的灯盏一一点亮,看到那牌位上隐约是“先母香椽之位”几个字。
照崦正打量着,却听青霞在面盆里兑了热水,招呼他净手。照崦净过手在蒲团上坐下,自己动手沏了两杯热茶。此时青霞也换水净过手,来到木几前,却并没有坐下。而是先转身走近供桌,伶俐地将炉内残香换过,合掌深深一揖。这才回到几前蒲团上坐定饮茶。
“姑姑,这桌上供的……是先尊令堂大人的灵位么?”照崦此时心里好生奇怪,青霞道姑本是出家之人,为何却要在居室供奉俗家亲长之灵位,况且这灵牌之上竟然无有姓氏,似乎是直呼其名……
“景公子无需诧异,这所供之人也曾是我观中道姑,法号妙因,乃贫道师尊。”青霞饮了口茶,忽然低声说道,“其实,我更愿意叫她母亲……”
“想来妙因师傅生前定然对姑姑格外爱护,如同慈母一般……”
“不仅仅是爱护,而是赐予了我生命。”
“原来她是您亲生母亲……”
“不,原本是我的生母想杀我,我的师傅劝说阻止了她并且从此带着我流亡数年,后来才在这原本香火冷淡的栖霞观落了脚。如果没有她,我一生下来就会死掉的。”
“姑姑,您可能误解了,没有哪个母亲会残忍到会亲手杀死自己的孩子……”
“我的母亲就是,但是我不怪她。毕竟在后来她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之后,又千方百计地找到了我们。可在我与她相认、最最幸福的那一刻,她又毫不迟疑、毫不留情地赐死了我的师傅。那一年,我十二岁,眼睁睁地看着与我相依为命十二载的师傅心甘情愿地饮下毒酒,慢慢地倒在地上……也是那时,我才知道了师傅的本名,叫做香椽。”
“您恨她吗?您的生母。”
“当时恨,可是后来,当我看着她在我面前{yt}天的慢慢虚弱下去,我就恨不起来了……我曾经竟然想杀掉她为师傅xx,呵呵,真是可笑。我利用她的信任,趁着帮她煎药的时候故意的减少药量,让她的病一直也好不了。可是后来,看着她越来越衰弱,连床也下不了却还时常牵着我的手看不够似的冲着我笑,嘴里还念叨着,‘幽人若是长大,一定也这么娴静秀气’之类的话……那时候我就想停止了,仿佛是代替我那个可怜的早夭姐姐尽孝,我开始全心全意地侍奉她,想她会好起来,可是她终于还是走了……”青霞说着,微微阖起眼眸,试图用浓郁的长睫滤去即将涌出的泪水。“于是,我想我要给她们公平的祭奠——她们都是我此生最重要的人,是给了我生命的人,都是我的母亲。我会为每天祭拜她们,直至终老。”青霞虔诚地说着,脸上{dy}次露出淡淡地微笑。
“姑姑,您真是个好心的人。”
“呵,这世上何谓好心,何谓歹心呢……”青霞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微微蹙起了双眉,“为什么要和你说着些呢?你不过是个后生晚辈的小孩子……不过你很善良,几年前我见过你父亲,你和令尊眉目间的温文之气很是相似。”她低头一边说着,随意地帮照崦续上热茶。
“是吗?不过人家都说我二姐长得更像家父呢,聪颖灵慧。”照崦没料到看似冰冷孤僻的长公主走近了竟然是如此温良纯善的一个人,顿时也心生欢喜,和气地同她话起了家常。
“贵妃娘娘她……毕竟是女子,不好比较的。”青霞忽而飘忽得抓也抓不住地一笑,转而说道,“景公子医术高明,不知你看过暮暮那孩子的腿,还有没有救了?”
“这个……姑姑切莫客气,就叫我照崦好了。至于暮暮的伤,等她缓好身子,我想给她试试针灸xx,也许会有一线生机。”
“那就拜托你了,照崦。”青霞轻叹一声说道,“想我当年离开生母,还有师傅与我相依为命。可是暮暮,不知道她此生是否还有机会与她的母亲重逢……”说着,她闭目合掌兀自喃喃地祷告着。
照崦知道自己该离开了,待青霞再次睁开眼来,连忙向她告辞。
“也是,很晚了,你回客房休息去吧。”青霞说着起身将照崦送到门口。
“哦,姑姑,我可以把暮暮带到景春堂去xx吗?”
“噢,那……暮暮她不能离开栖霞观,只能劳烦照崦你多跑几趟了。”站在门口的青霞说着垂下眼睑,仿佛又回复了先前冷冰冰的状态。
“那、也行,以后每个月我都会按时过来给她治伤。”
“嗯……”青霞微微地点点头,轻轻地掩上了房门。
景照崦独自穿过花间甬道,走到园子门口回头看时,却见夜色下青霞的居室,灯光洇黄的窗棂上,映着一个低头合掌祷告的侧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