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就不想回忆过去的事情了,因为现在太幸福。既不想为过去的苦难痛苦,也不想为过去的幼稚汗颜。可是,有时候赶上了,又让你不得不去回忆。
累了整整三天,大眼儿不错珠儿地累了三天,天昏地暗。用老郭的话说,那是活该!
女儿利用业余时间,翻译了一本日文书,是关于印刷色彩的专业书。因为时间紧,又不能占用工作时间,所以委托我这个老爸帮她把翻好的书顺一顺,挑挑错。做父亲的对女儿历来是无私奉献,再说这种活儿过去也没少帮她干,还曾有专业人士夸奖我:“这个外编比咱这儿的编辑校得还好!”所以,我欣然受命。
没想到的是,拿来一看就傻了,十万多字不说,专业性太强,满视野全是生僻枯燥,连成长串的句子,还不时夹杂着它认识我,我不认识它英文。耐着性子看了两页,心里长草,脑袋发毛,就想打退堂鼓了。可是再咬牙看下去,其中的一段内容让我的情绪发生了微妙的变化,犹如在枯燥不解的文字中能提炼出简洁的逻辑关系一样,我忽然找到了自己和这本书的某种关联。
这段的内容是这样的:“胶版印刷根据印刷纸张的形态可大致分为胶版平张印刷和卷筒纸连续印刷的胶版轮转印刷。印刷过程是首先将拼好版的稿件晒成PS版,利用制作的PS版的亲水性、亲油性进行油性墨的印刷。一般来说,水和油(油墨)不相容,粘油墨的有图案部分与不粘油墨的无图案部分就区分开来,粘在版上的油墨会滚到被称为胶布的橡胶滚筒上,然后再从胶布转印到纸张上,完成印刷。这种印刷就被称为胶版印刷。”
30多年前,我在下池插队后,到山西725厂(印刷厂)当裁纸工人。下池的一帮插友到厂里来玩儿,我带他们参观车间。别看我身在印刷厂,对印刷一窍不通,因为我干的是粗活儿。胶印车间的机长阎学泳也是知青,热心给我们讲解。他把一个放大镜放在印好的彩页上,让我们看。我们看到,镜子里的彩色图案原来都是由小圆点组成的。他解释说:“胶版印刷就是利用了水和油不相容的原理……”今天回忆起来,他当时所讲的和女儿现在翻译的这段话如出一辙。这也是我自当印刷工人以来,首次学到的关于印刷的基础知识。
我渴望当一名真正的印刷工人,却一直不能如愿。在我进厂不久,还在新工人集中学习的时候,二车间的大刀班(工人们把裁纸机叫大刀)出了一起恶性事故。那天是周六,大刀班例行保养机器,工作已接近尾声。年仅18岁的山西交城徒工小焦对工作可能过于认真了,他还想再擦擦本来已经照出自己影子的刀盘。他的胳膊正伸在一米多长的刀下,从里往外擦{zh1}一次。身边的张忠民认为该试机了,就按动了电钮,让电机旋转起来。照一般情况,按动电钮,刀是不会动作的。因为裁纸时,必须双手同时按动离合器和解除保护的两个手柄。可是,谁也不知道,那个离合器不知什么时候,被什么人按动过了(这也是设计的缺陷,两种状态从外观上看不出来)。就在张忠民按动电钮的同时,那一米来长,二十多公分,几十斤重的大刀片子就轰隆隆落下来了。小焦的手被活生生,齐刷刷从腕部切了下来。(后来虽然他的手被太原的xx医院接上了,但基本没有功能,成了残疾。)
就因为这起工伤事故,我被纳新了,补充进大刀班,接替了小焦的工作。
我们的工作很辛苦,且与技术无缘。印刷纸以“令”为单位,每令500张,大约20多公斤。我们的任务是给铅印车间的印刷机供应纸张,把成令的787mm×1092mm的毛边纸裁成780mm×1080mm(这个数字我至今还能背出)的上机纸。
纸是一车一车推来的,每车30令,近一人高。操作者把一令纸从车上端(前面的几令因为高,所以应该叫拖)到刀盘上(刀盘上涂有滑石粉,很滑,纸在上面可以轻松旋转),调整四次尺寸,裁四个边儿,然后码到另一个车上。在外人眼里,我们的工作让人瘆的慌,大刀一上一下,我们的手在它下面见缝插针地穿梭。刀光闪烁,叮当作响,纸毛飞扬。(裁下来的纸边,我们称纸毛)
待裁的纸越来越低,每一令都要弯腰提起,然后借助膝盖,顶到刀盘上。不但需要腰劲儿,也需要臂力和手指的抓力。我们每天每人一般裁2—3车纸,每天的搬运量达约有二至三吨。任何劳动都是手掌磨茧子,而我们却反其道而行之,茧子长在手背上,那是在刀盘上磨的。更特殊的是,中指指甲的两侧,因为长期抓纸受到挤压,也悄悄长起了茧子。我们平时没事时,经常用指甲刀剪那里茧子,久而久之成了习惯。
对我来说,耍大刀的累不是主要的,苦恼的是学不到技术。我们的技术很简单,就是会玩儿纸。在外行眼里,纸是软软的,可到了我们手里,顿时就有了筋骨。我们能把沉甸甸,软巴拉擦的纸直立起来,在案子上撞得整整齐齐。有时,手一抖,硬邦邦的一令纸就会被注入空气,变得像流水一样温柔听话。我们像揉面团一样,把它的四角揉齐,然后让它重新恢复成一个规规矩矩的整体。我们垛的纸也颇具艺术性,一米多高的纸垛,不但笔直方正,还能让你分不出令与令之间的痕迹。玩儿纸也是一种享受,直至今日,我见到复印纸,也总是情不自禁玩耍一阵,就算是炫耀吧。只可惜,这些技术用现在的话来说,太没科技含量了。
至于安全问题,倒是没有想象的那样可怕。不过,常在河边走,没有不湿鞋的。我也亲身经历了一次事故,幸亏受害者不是自己。
那天,上天似乎给了我们暗示。我和两个人上夜班,一个就是那个惹过祸的张忠民,另一个姓王,是调来不久的天津知青。小王正裁纸,一个女工来闲逛,说:“我看你们干活真害怕。”我说没事儿,习惯了。这时正好有一只巨大的金龟子飞到刀盘上,被我抓住。我把它放到刀下,让刀慢慢下降,把它裁为两节。我说:“没事了,有它当垫背的了!”本来不过是个玩笑,没想到还真出事了。还差{zh1}一车就完工的时候,我到车间里去找“王八车”(运纸用的专用车),回来的时候,发现车间里静得可怕,只听见风机在嗡嗡响。我立刻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灯下,刀盘上有一令纸,人却不知哪去了。我忽然发现刀下面有一个黑色的东西,就像那个倒霉的金龟子一样。我上前一看,毛骨悚然。那分明是一截手指!我不知道到底是张忠民的,还是小王的。我下意识地撕了块纸,把手指包了起来,攥着就跑。当时我想,可别留下埋怨,万一能接上呢?我气喘吁吁跑到卫生所,只见张忠民正扶着小王靠在门口等待开门,小王耷拉着脑袋,好像都快昏过去了。
我们是乘212吉普去县医院的,这是我{dy}次乘坐这种县团级的小车。做手术时,我还问医生能不能接上断指,医生根本没理我。我托着小王的手,眼看着医生用钳子嘎巴嘎巴为他剪去多余的骨头,为的是让肉能包住骨头。我忽然有一种要昏厥的感觉,还恶心,赶紧扭过头去,不敢再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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