剧院对面的小公园里，几个女人把饭包和衣服丢在灌木丛内，正在翻掘草坪。

女人们脸儿都晒得黑黑的，头巾像乡下人一样扎得低低的，干起活来也像乡下人一样熟练、从容不迫。她们对过路行人不予理睬，好像她们不是处在众目睽睽的市中心，而是在某个旷野上。

不过，行人们对春天小公园要兴土木已经习以为常，也没有多大的兴趣去看这些女人。他们好奇地漫步在一座正在建造中的桥梁边。那里有打桩机在轧轧响，一个潜水员打皱的铜壳头盔浮出水面。使人觉得好玩的是街上的电影拍片，那种混乱的场面和阳光下烟云袅袅的弧光灯真是够刺激的了。{zh1}，还值得看看民警，他一面在街道中央来回走动，一面对着胸前的手提喇叭大声嚷嚷。至于剧院旁边的小公园，里面既没有喧闹声，也没有灯光，更没有混乱的场面，只有几具无声的身子在有节奏地弯着腰。铲子有时碰在碎玻璃或石块上，发出叮叮的响声。偶尔有个女人直起身子，把帆布手套夹在腋下，理理头巾。

然而，还是有一位行人在女人们的身边停住了。这是个老头，上身搭拉着毛茸茸的大衣，下身穿着绒布裤，裤脚管塞在穿破了的高筒靴子里面。他跨着半曲的腿走来，头显得太小了，火红的无檐帽一直拉到耳际，身子佝偻，样子活脱像只袋鼠。

老头最像袋鼠是在走到草坪边打开粗竹手杖坐下的时候。有这么一种可折叠的手杖，它有一个藤编的把手，拉开可以当窄狭的座垫。

此刻手杖支撑在地，xx像一条当支撑用的尾巴，毛茸茸的白发苍苍的袋鼠，两个小拳头搁在胸前，深深吸了口气。他满意地竖起耳朵转过头，突然一摇，似乎在同女人们打招呼。他眯起眼睛，太阳常晒得他不时巴眨几下。

近旁草坪边上有两个女人在干活；一个年纪较轻，另一个年纪稍大。年纪稍大的女人漫不经心的瞟了老人一眼，又低下头继续翻地。年纪较轻的忍住了笑，调皮地把他打量了一阵。其表情，犹如平常小孩逗不体面的大人。

老头在自己的支架上坐了个稳，又点了点头，打算说话。突然他像被什么东西一推，身子摇晃了一下愣住了。在女人的铲子下面疏松的泥土里，有什么东西闪了一下，发出玻璃般强烈的光。

“给我！……”老头讷讷地说。“那边一颗纽扣，那边，看见吗？把它给我吧。”

他的眼睛盯住了一团土。

年纪较轻的女人显得茫然失措。她用铲边扒开土，土团上滚下一颗沾满了泥的经过琢磨的闪着翠绿光泽的纽扣。

老头儿捡起纽扣，捏紧拳头。他的一只脸蛋抽动着。他站了几秒钟，就慌忙顺着小路走去。他身后拖着条棍子，步履磕磕绊绊，嘴里嘀咕着什么。

“一个疯子，”年纪稍大的女人说。“经常有这样的疯子！”

“一个怪人，”年纪较轻的女人说，“凡老头子都是怪人，我从没见过一个正常的。你看，他又来了。”

老头又回转来。他的脸儿红绯绯的，眼睛似乎有点湿，一副尴尬的样子。还没走近，就把了手伸过来。“还你们…...”

“怎么回事，老爷爷？”

“这不是那颗。我看错了。我没有仔细看，这是另外一颗，还你们。”

“可我们不要你的纽扣，”年纪较轻的女人笑笑说。

“不，不，这不是我的。我是说，不是我的。起先我以为是。这是另外的一颗。”

“你走些开，公民，”年纪稍大的女人疲倦地生气地说。“你要什么呀？”

“我看错了，”老头儿声音嘶哑地说。显然他马上就要哭了。“你们知道吗，我没想到这里还能找到纽扣的。”

“是你丢失的吗？”年纪较轻的女人说。

“是的。也就是说，不是丢失的，不是。是我们种下的。”

年纪较轻的女人噗哧笑了。她放下铲子瞧着老头儿。老头仍然伸着手站在那儿。

“以前我也在这儿掘过地。是在战争期间。那时这里是个菜园。而且这里刚好是我的菜园。我种马铃薯。其实不是马铃薯，是马铃薯的芽。要知道当时什么都是用芽种的。因为没有马铃薯。甚至还种削下来的皮。我和我的儿子在这里掘地。他只有六岁。他也种了一颗纽扣，要知道他还是个孩子……他想种出一件大衣来。我们都笑着说，秋天一定能长出马铃薯和一件新大衣来的。现在我突然看见了一颗纽扣……我以为就是那一颗，想拿走。嘿，我的记性不顶用了。我已经什么也没剩下了。这是另外的一颗……不知道是谁丢掉的。真令人奇怪，还能找到别人的纽扣。”

“原来如此！”年纪较轻的女人说。“我们都不了解。我们以为你是无缘无故这样做的。”

“我自己也不知道，”老头儿说。“请你们别见怪。我真的以为是我们的纽扣。”

他看了看纽扣，松开了手。纽扣掉在地上一闪，又发出一道很强的光。

老头儿点点头走开去――他窄狭的肩膀，佝偻的背，很像只袋鼠。大靴子在小路上留下一条很长的足迹，棍子像垂下的尾巴，在沙地上划来划去。

年纪较轻的女人久久地望着他的背影。

“你说他的儿子现在还在吗？”她问她的同伴。

年纪稍大的女人依旧弯着腰在干活。她好像没听到老头的话。

“你也够了，”她对年纪较轻的女人说。“我们要在中午前结束工作。你看还有那么多。”

“来得及的。”

“今天领工钱？”

“据说。”

她们又肩并肩干起来。铲子的锋刃插进土里，声音像切面包一样。翻过来的土片在太阳下晒干，变成灰色。女人们干活非常熟练，动作敏捷，从不间断，只在偶尔，如果土里碰到一块石头或碎碗片，才放慢动作。   （译自《营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