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喜欢原来住的老房子。说它老,其实时间并不长,也才住了三四年,只是由于楼层不理想,是一楼,光线不好。装修用的木料色彩过于暗淡,从住进的{dy}天起,我就没有新房的感觉。加上为了防盗,门门窗窗都钉上了防盗栅栏。贼不一定防得住,自己倒像关在笼子里的野兽。每次趴在栅栏上往外看的时候,那情景不由让我想起犯人向往自由世界渴盼的眼神。
托单位的福,我终于又有了一套新屋。有了住一楼憋闷的经验,这次选的是六七连层,{zg}的,带一个两三十平米的大阳台。这次装修,我是一切从简,能省则省,能略则略。色彩以浅色为主,力求明快。花里胡哨不是我等所能接受的,总以为越简单越能经得起时间的考验。
该规划的规划,该设计的设计,我是诸事细心,考虑得样样周详。看着手里厚厚的一叠材料清单,我顿时傻眼了,这么多的沙石水泥、木料油漆,不知道要装几大卡车,叫我一个一百八十斤的大胖子搬上六楼,那简直是要了我的命。{dy}次装修是承包给装饰公司的,包工包料,一应繁杂事体都不需要我亲自动手,只做个甩手掌柜,袖手旁观就好了。装饰公司说得天花乱坠,实际质量实在不敢恭维,比如地板,完工才十几天就走样变型,想跟他们交涉,不想该公司已经倒闭,公司老板早在几天前就带着我等傻帽付的工程款消失得无影无踪了。这次我是下定决心亲自出马了。没想到这马儿跑出没几步,就老革命碰到新问题了。正在我抓着脑袋,一筹莫展的时候,同单位的老猪传经送宝来了,说:“这还不简单?承包给搬运工就行了。所有搬运生活都包给一个人,可以把价钱压得低些,比运一点材料临时叫一个搬运工便宜多了。尤其是外地人,比本地搬运工价钱又低得多。”我一拍脑袋,对呀,我咋就没想到呢?可高兴没几秒,问题又来了,到哪去找外地人搬运工啊。他说“这还不简单!到你新屋的楼道墙壁上看看就好了。看到一个电话号码打过去,保准百发百中。”又在我耳边如此这般一番,我就拨转我那大公马雅马哈,一路冒烟,吼叫地来到新屋楼下。
楼道上雪白的墙壁已经不再雪白,像小孩涂鸦似的竖一串数字,横一行号码。有搬运的,有清理地板的,有xx的,居然还有一个是包治性病的。都怪我平时太马大哈,上上下下不是一次两次了,竟一点都没注意到。找到一个看着顺眼的号码打过去,喂的一声,手机里传来的果然是非本地普通话口音,神了!
十几分钟后,随着一阵稀里哗啦的自行车声,一个精瘦干巴的小男人来到我面前。三角眼,眉毛耷拉着。年龄在五十上下,衣襟沾满了灰泥,红的灰的都有——红的该是砖头留下的,灰的是水泥无疑。两只裤脚挽起,一只高,一只低。光脚穿一双泛白的解放鞋,有三个洞,左脚一个,右脚两个,左脚的那个还能看到大脚趾。自行车架上绑着一条竹扁担,后架挂着两只簸箕。一看就知道是这个人了,但我心里疑惑,这样一个不到我肩膀,身上没几两肉的人能把堆成山一样的水泥砖头搬到六楼七楼吗?不会是来糊弄我吧?看我打量他,他开口了:“老板,你要搬东西吧?”我说:“是你?”大概看出了我的疑惑:“别看我小,很能做的。价钱也实惠,其他老板都夸我的。”我心想,不会是吹的吧,卖盐人都说自己的盐咸,对这些外地人可得小心点,不然把钱卷跑事小,触了霉头事大。就问:“价钱多少?怎么个搬法?”他说:“大行大价,不会让你吃亏的。可以是做散工,也可以全包。做散工就是你运到什么材料了,打电话叫我来搬,也可以叫别人搬,价钱贵点。全包就是把老板所有材料给我一个人搬,价钱就实惠多了。”我说:“那就全包吧,钱全归你赚,我也方便些。那钱怎么付呢?”他一副爽快的样子:“随老板好了,做好了给我,做好了给我。”这正中我怀,我可不喜欢还没干活先讨工钱的人。本地人被这些外地人拐了小钱跑掉的可真不少。看来这个人还是不错的。
我拿出一盒中华烟,自己点上一根,也随手抽出一根递过去。他伸出满是泥灰的双手接过,哆嗦着塞在双唇之间。“嗒”地一声,我用打火机给他点着。他眯着双眼,猛吸一口,过了两秒钟,喉咙咕噜了一阵,耷拉的眉毛扬了扬,才悠悠吐出一圈白烟,随着烟雾出来的是一迭连声的“谢谢老板谢谢老板”,他的腰也随之弯成一只煮熟了的虾蛄狗。
虾蛄狗?这名字挺好的,我心里暗笑。我不知道他姓甚名谁,也没不想问,就这样叫他好了,谁叫他脊背弯弯的,皮下只剩下骨架呢?
别看他个子小,干起活来可一点也不含糊。一百斤一包的水泥背在肩上,蹬蹬蹬直上六楼,气不喘,脸不红,真不知道他的力气长在哪。各种材料先搬哪件后搬哪件,都很清楚,{jd1}不用泥工木工们提醒,而且都给码放得整整齐齐。我对他算是放心了,又买了一箱农夫山泉叫他搬上去,口渴的时候随他取喝。每次来看看进展的时候,都递给他一根中华抽抽,他也总是弯着虾蛄腰,一迭连声地谢谢老板。
随着工程的进展,矿泉水也一瓶一瓶的少了下去,等到换第三箱的时候,{yt},我来到楼上转转。虾蛄狗正低头坐在一堆红砖上,闷闷地抽着烟,手里还握着一瓶矿泉水,灰蓬的乱发下是汗水爬过后满是污渍的面孔。看我进来,虾蛄狗连忙从砖堆上站起,摸索着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烟。我不知道这烟是什么牌子的,但我知道他含在嘴里的烟是没有过滤嘴的。我摆摆手,从上衣口袋里取出中华。“咝”地一声拉出丝条,翻开顶盖,扯掉锡箔纸,抽出两根,一根含在自己的嘴里,一根递给他。虾蛄狗递烟的手僵在半空,愣了一下,随又接了我的烟,讪讪地说:“老板烟好,老板烟好。”
我未再搭理他,转身在房里各处看看,跟泥工师傅们聊了聊。知道一切按计划进行,心里蛮高兴的。按这样的速度,不出四个月,就能全部完工,年底前定能住进新屋了。
看看没什么事再要我动手了,我就准备回去,却发现虾蛄狗还站在原地,眼睛躲躲闪闪地看着我,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还有什么事吗?虾蛄狗。”我其实早已当面叫他虾蛄狗了,其他师傅也随我这样叫着。他不知道这绰号是什么意思,只是从我们的笑声里直觉不是什么好东西。但他似乎并不介意,总是傻乎乎地“嗯嗯”应着,惹得那些师傅哈哈大笑。
“我……我……”虾蛄狗嘴唇嗫嚅着。我分明看到他爬满污渍的脸红了起来。
“什么事?说吧。”我有点不耐烦。
“我……我想支点钱……”虾蛄狗终于吐出一句话,身子如释重负地矮了矮,腰弯得更像一只虾蛄狗了。
“哦。”我皱了皱眉头,有点厌恶地看着他,“不是说好了的?”
“是,是家里急用。”虾蛄狗声音低低的,脸孔涨成了猪肝色。
我不喜欢说话不算数的人,不管你有什么理由,刚建立起来的一点点好感荡然无存。本来就不喜欢那双耷拉的眉毛下的三角眼,表面看起来卑微,瑟缩,谁又知道他眼皮子底下转的是哪门子鬼主意呢?但我不愿意跟这种人计较,更何况钱又在我的口袋里,给多给少,早给迟给,主动权还不在我自己?
“要多少?”我装作爽快地说,心里却满是鄙夷。
“就五佰。”
五百?我的脑子快速转动起来。也还可以,他搬的材料差不多就是这个工钱,这家伙也真够精的。我数出五百给他,他抖抖地伸出双手,嘴里又是一迭连声地“谢谢老板谢谢老板”。本来他说谢谢老板的时候,我心里蛮受用的,现在却全没了这种感觉,代之以内心的冷笑,我明白着呢,不可能被他嘴巴上的谢意所迷惑。我给他的本来就是我该付的钱,只不过提早那么几天罢了。
又过了几天,我接到泥工师傅的电话,说是矿泉水喝完了。我好生奇怪,才过了三四天,怎么就完了呢?一箱水有二十多瓶啊?不会是虾蛄狗喝一瓶带一瓶吧?这样下去可不行,我的钱又不是抢来的,更不想在这里救济灾民。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得换成便宜一些的桶装水,一桶水总够喝十天半个月的,否则,喝水都要把我喝穷了。
楼道上虾蛄狗正挑着一担沙子往上走,由于个子矮小,扁担绳又长,两只簸箕在楼梯上磕磕碰碰的,不时有沙子掉落在楼道上。我不高兴了,骂道:
“虾蛄狗,不会把绳子弄短一点吗?你以为沙子是白拿的啊?那是金子,是用钱买来的,一车要好几百块呢。”
虾蛄狗“是是”地答应着,腰一弯,簸箕磕在梯级上,一个侧斜,“哗”地一声,一簸箕沙子全洒在楼道上。我气的要死,飞起一脚,踢飞了那只簸箕,怒骂一声:“废物!”噔噔噔地直上而去,只剩下虾蛄狗抖抖索索地用手掸那满楼梯的黄沙。
楼上的进展让我的怒气消了些,几个师傅做工也精细,做得角是角,面是面,角线就像是用墨线弹过一样,顺溜笔直,而且,今天也是泥工的{zh1}{yt}了,等墙面干燥些,就可以让木工进场了。我给师傅们每人派了一根中华,和他们一起美滋滋地吞云吐雾,开着不咸不淡的玩笑。虾蛄狗担着黄沙进了门,簸箕里的沙子并不见少多少。我习惯地把手伸进口袋,摸到那包中华,略一迟疑,掏出了一包未开拆的红双喜,抽出一根扔向虾蛄狗。虾蛄狗伸出枯柴似的双掌赶忙去接,那烟却“噗”地一声撞上他胸口,掉落在砖堆上,钻了进去。虾蛄狗想去翻砖头,我说:“算了”。又给他一支。当烟雾从他的两只鼻孔钻出时,我看到他两只眼里盈满了感激。
自此以后,虾蛄狗干活比以前更小心了,我也找不出什么好挑剔他的。只是他的话似乎少了些,每当搬完一种材料时,总坐下来闷闷地抽那没有过滤嘴的烟。每隔十天半月,都要畏畏缩缩地向我开口,支一些钱。每次给钱,我都要给扣一点。他要五百块,我给四百,他要四百,我给三百五。等到活快干完的时候,前前后后差不多给了他五千块钱。再加四五百块,也就差不多了。
搬运生活全部结束时,我把虾蛄狗叫了过来。那天,他显得特别高兴,腰好像不怎么弯了,耷拉的眉毛似乎往上翘了点,脚下也换上了一双新的解放鞋。抽着我给点上的烟,虾蛄狗的小三角眼笑成了两条线:
“谢谢老板!谢谢老板!老板救了我家的命了。”
我感到有点好笑,怎么会救了他家的命呢?做工给钱是天经地义的嘛。
“三个月前,我女儿生了肾脏炎,要住院。家里向我要钱,我没办法,只能求老板了。”
哦,原来如此,怪不得他像丢了魂似的。我心里开始不安起来,头皮也涨涨的。
“要是老板不支给我,我也不怪老板,都说好了的。”我感到后怕,后背上好像有汗水在爬,痒痒的难受。要是我不给他钱,可不成了害死他女儿的间接凶手了?为富不仁的恶名与我的道德标准是格格不入的。
“现在好了,女儿医好了,回去上学了。”他连说三个“了”字,长长地吐出一口烟,“谢谢老板!”说着,给我鞠了一躬。
我的心沉沉的,却也空荡荡,我似乎丢失了什么。我自认为的高尚和守信,在这个干瘪瘦小的男人面前显得那样的虚伪和不堪一击。我虽然崇尚平等,却不自觉地在这个靠出卖苦力来养活自己和家人的小男人面前流露出傲慢的优越感,多次刁难他,羞辱他。我把自己赤裸裸地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只能靠烟雾来掩饰自己那副可憎的嘴脸。
“诺,这是你余下的工钱。”我从钱包里数出五百块钱,塞在他的手里。
“不,不,不要!”他惊悚地推托着,脚步往后退,“说好是全包的,我不能再按散工收你的钱了,不能再要的。”说着,他调转头,冲出门口,蹬蹬蹬,楼梯上想起了他的脚步声。
“老师傅——”我喊了一声,攥着钱,抓起两包中华,追了出去……
2010年3月3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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