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德莱德丘陵:男人的梦想是一个葡萄园
睁开眼,一看表,已经11点15分了。我从床上跳起来,给约翰·爱德华打电话。昨天他说好11点来酒店接我们去他的酒庄。接到我火急火燎的电话时,约翰正在洗车,淋了一身的水,无奈地说:“冷静,你还在悉尼时间里吧?阿德莱德比悉尼晚半个小时呢。”
果然,15分钟后,约翰出现在我的门口。他穿一件极花哨的T恤,戴着墨镜,块头很大,尤其是肚子。这样的体形,居然给人一种活力四射的感觉,笑起来表情很夸张,一点不像快60岁的人,你忍不住喜欢这个家伙。
他是“小巷”(The Lane)酒庄的老板。一家很年轻的酒庄,不到20年的时间,已经在澳大利亚的葡萄酒业闯出很好的名声,莎当妮、赛美蓉的评价尤其高,同时还经营一家很棒的餐厅。
今天的阳光比昨天更猛烈,加上又是正午,几乎能闻到柏油路融化的焦味,路边掉满了橡胶树的枯枝,叶子们太过饥渴,终于玉石俱焚。这种树是澳大利亚的标志,你走到哪里都能见到它,高大美丽,生存能力极强,无论多么严酷的气候,都能存活下来。
但愿山里能凉快点,我想着。
阿德莱德丘陵是环绕城市东部边缘的一组山脉,海拔不到1000米,从市区过去就20分钟的车程。
“这里光线的强度,你在欧洲是看不到的。西班牙也许有,但法国没有。”约翰一边一开车,一边说话。
估计是。即使隔着车窗,我都能感觉到脸上、手臂上,到处都有小火苗在灼烧。突然想起一个在澳大利亚生活多年的朋友说的:“那里的生活很美好,如果你不软弱的话。”
对澳大利亚的葡萄酒来说,这样的气候是上天的恩赐。在欧洲的收成季节,葡萄种植人要紧张地研究天象、飞禽,每天焦虑着阳光能不能给他的葡萄足够的糖分。如果收成季节再延长下去,他的果实很可能被一阵突然的暴雨、冰雹或者浓雾给毁掉。
但在这里,没人需要焦虑这些事情。阿德莱德是世界上最干燥的地方,白天总是阳光充足,夜晚则凉爽带露。因为海拔的关系,阿德莱德丘陵的气候比城区要凉爽许多,日夜温差尤其大。像今天,白天的温度大概41摄氏度,到晚上估计能降到18摄氏度。这样,葡萄在白天获取的糖分,到了夜间可以得到充分调整,从而产生更加精致的果香和较高的xx酸度。
“换句话说,这里有法国的‘风土’和澳大利亚的阳光。”约翰非常得意,“酿出来的葡萄,既浓郁,又优雅。”
10分钟后,车逐渐离开市区,盘旋山路而上,沿路的风景愈发美丽。一个个空茫茫的牧场从眼前一闪而过,草都枯成了金黄色——这边的野草一到干旱季节就枯萎下去,保护自己。偶见几匹马、两三头牛在吃草,或者几个干草堆卷成的圆桶,晒在日光下,静静地像一幅油画。越往前,则绿意越浓,果园、葡萄园、小树林交错而过。
天空没有一片云,又高又蓝,蓝得好像不正常。
约翰的故事听起来有点像彼得·梅尔的《普罗旺斯的一年》。在经营酒庄之前,他是一个成功的商人,喝很多酒,抽很多烟,满世界飞来飞去。终于,一次飞行后,他的肺出了毛病,住院两个多星期,医生修好了肺,告诉他以后不能再坐飞机了。
出院以后,他带着妻子开车到了阿德莱德丘陵,看中了一块地。第二天,他们拿出全部积蓄买下了那块地,从此种上葡萄,酿起了酒。
那是1993年,刚好是澳大利亚葡萄酒发展得最为红火的时候,拥有一个葡萄园成了很多澳大利亚男人的梦想,就像中国女人总想开一家咖啡厅、面包房什么的。但即使在澳大利亚这样的地方,真去实现这个梦,也是一件很恐怖的事情——首先,你得有很多很多钱;然后,你得有极好的眼光和运气,遇上一块潜力巨大,却还没被别人发现的土地;接下去的10年,你得非常勤劳,非常好学,非常幸运,天公作美,才有可能从这块土地里得到一点回报——今天葡萄酒业的竞争之激烈,超出你的想象。
在澳大利亚,很多酒庄都是子承父业,这样事情就会简单很多。但约翰的父亲是开卡车的,爷爷是木匠,他们一辈子没跟葡萄酒发生过什么关系,因为根本喝不起。
“只有在他们人生的{zh1}一段时间里,才开始学着喝一点葡萄酒,我母亲喜欢喝我酿的长相思。”
车子开始进入哈恩多夫——一个藏在深山中的小镇。镇上居民都是德国人的后裔,从1838年开始,他们就世代居住在这里,靠牧羊、种菜、酿酒为生。约翰指着路边的一家巧克力店说,这是当年德国人在这里建的{dy}座房子。再往前一点的一家花店,是{dy}对在哈恩多夫结婚的夫妻的新房,当时没有教堂,他们的婚礼是在一棵橡胶树下举行的。现在,哈恩多夫是一个以旅游为主业的小镇,到处是酒庄、咖啡店、餐厅。这里比葡萄酒更出名的是德国熏猪蹄,每天都有无数人千山万水地跑到这里来吃猪蹄。
约翰的酒庄就在一条叫Ravens-wood的乡间小路上,他的酒庄一开始就以这条小路命名,后来干脆直接改名叫“小路”。
这是一个二层楼的小别墅,楼上是餐厅,楼下是酒窖。装修很简约,黑色钢结构,四壁都是落地玻璃窗。视野{jj0},从任何一个角落望出去,都是大片的牧场和葡萄园,一黄一绿,一动一静。
约翰先带我们参观酒窖,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他很舍得下血本,除了巨大的压榨机,几乎所有的酿酒设备都是从法国、瑞士进口的,比澳大利亚的设备要贵上好几倍。一个从法国进口的不锈钢酒桶要50万美元,他有6个,尺寸都不一样,说这样能酿出6种不一样的酒来。他亲昵地拍拍这些酒桶,管它们叫“美人”。
“酿酒就像做实验。”约翰说,“你可以尝试很多不同的变量,比如不同的采摘时间,不同的发酵温度,用不同的速度提取颜色与单宁,用不同的方法搅拌酒桶里的酒,保存在不同尺寸的酒桶里……”
“发酵是最关键的一步,我们每天都要测量果汁的温度、酵母的活跃程度、糖分降低的速度……如果太快了,就冷却一点;如果太慢了,就加点热。”
在尝过几种不锈钢酒桶中存着的“超市酒”后,约翰带我们走到一排橡木桶前面,从{dy}桶中汲了一杯白葡萄酒出来。莎当妮,一尝,酸味很冲。
然后他走到第二桶,又汲了一杯出来,还是莎当妮,但清亮绵密,只觉得唇齿间余味缠绵。
“你感觉到{dy}桶的力道了?”他看着我,似乎急于得到肯定的答复。
我点点头,他说:“{dy}桶和第二桶{wy}的区别是,{dy}桶的葡萄早采了7天。我们管它叫‘上帝的信使’,像不像一个士兵很紧张地立正敬礼?”
“第二桶就很性感。”他端起酒杯又尝了一口,“很软,很柔滑,很性感……”
“{dy}桶很重要,因为它告诉我,只要再等7天,你就能得到第二桶那样的味道了。{dy}桶是法国酒的味道,因为在法国,葡萄只能到这种成熟度了,但在澳大利亚,我们可以让它更成熟。所以,我说,法国酒的结构,澳大利亚的阳光和土壤,还有比这更xx的结合吗?”
“我每天早上6点起床,{dy}件事就是尝一下这些酒桶里的酒味道怎么样。那种香味极其迷人,就像清晨4点走进面包房,新鲜的面包刚刚出炉……”
中午吃饭的时候,我们见到了约翰的妻子海伦。她是一位可爱的女士,温柔可亲,一点不像女强人。她年轻时一定很美。岁月在她身上留下了痕迹,但所谓优雅地老去,大概就是她这样的女人。
她在阿德莱德附近的一个小渔港长大。小时候,她的父亲经常带她和姐姐到阿德莱德玩,父亲总是愿意开车带她们在丘陵一带转转。从那时候起,她就想,以后要能生活在这里,该多好。
大学毕业后,她离开家,在大城市工作了很多年。她的事业很成功,在一家大公司担任高层管理,还是阿德莱德圣彼得学院的校董会成员。但是,随着约翰的酒庄生意越做越大,她辞掉了原来的工作,专心帮他打理餐厅的生意。
“现在,每天早上起来,我牵着狗在葡萄园里散步,约翰在旁边骑车,然后我们一起散步到酒庄,他酿酒,我管理餐厅。”海伦说。
这里还让她迷上了摄影,怎么拍也拍不够,“这里的光线很特别。早晨总是蒙着一层薄雾,到了黄昏,光线是金色的”。
他们的两个儿子,一个海军,一个设计师,也辞掉原来的工作,加入了他们的家族生意。
“4个孙子,将来一个种葡萄,一个酿酒,一个当律师,一个做会计,{wy}的小孙女最聪明,将来做酒庄老板。”约翰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
午餐非常丰盛。开胃菜是炸虾、橄榄、甜菜根,新鲜面包,至于主菜,我和海伦吃的是烤肺鱼,鲜美多汁,两位男士点的是猪肉,猪皮烤得又焦又脆,吱吱作响。
席间换了3瓶酒,一瓶长相思与赛美蓉的混调酒,一瓶莎当妮,还有一瓶西拉。
那是我们在澳大利亚的{dy}顿午餐。十几天后,坐在自己的书桌前,回想那顿午餐我们都谈了些什么,基本上什么都记不起来了,但当时那种愉快的感觉很容易就能从大脑里再次调出来。一个陌生的国家,舒适的餐厅,冷气开到十足,每个人都喝了五六杯葡萄酒,没醉,但醺醺然,很满足。
还有约翰说的一句话:“如果有人说,食物和酒搭配是废话,我说他妈的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这人很可能一辈子都没有尝过一份体面的午餐,配上一杯合适的美酒,他不懂得什么是上天的恩赐。”
吃完饭,我们想看看他们的葡萄园,海伦陪着我们走,约翰骑着一辆电动摩托车出来。因为胖,他怕热,就以摩托车代步。
突然,不知道从哪里冲出来两只苏格兰牧羊犬,一黑一黄,欢天喜地地跳进摩托车后面的拖车里。约翰笑逐颜开,用力拍了拍它们的身体,叫道:“好女孩,好女孩。”原来是他们的狗,两姐妹,一只叫麦克斯,一只叫芬尼。
从酒庄的高地下去,不到3分钟,就走到他们住的地方。那是一幢独立的单层小别墅,门口种了蓝色的素馨花,屋前是一片小树林,屋后就是他们的葡萄园了。站在高处看,一排排葡萄藤像绿色的波浪一样,从四面八方向远处绵延起伏而去,相当壮观。
“这里的海拔大概有400多米,因为是波状地形,土壤的类型、土地的朝向、阳光的方向都不一样,可以种许多不同类型的葡萄。比如火山土壤种出来的葡萄颗粒饱满,但结构和味道不佳;砂砾土壤虽然贫瘠,但含有许多微量元素,种出来的葡萄矿物质丰富,可以用来酿高品质的酒。光线的区别也很大,有的葡萄喜欢整天晒太阳,有的喜欢待在阴影里,有的只喜欢早晨的光,不喜欢下午的光……”
他在每瓶葡萄酒上都标注了经纬度,把那一行数字输入到“Google地球”,你就能得到用来酿这瓶酒的葡萄准确的产地位置。
“我如此相信脚下这块土地的潜力。”约翰说,“假以时日,一定会酿出世界上{zh0}的葡萄酒。我这辈子也许看不到,但我的孩子们会看到。”
他们刚来的时候,这个小屋所在的地方是一片西红柿地,酒庄那个地方是一个牛棚,用来搁干草堆的。
“野草长得这么高。”约翰指了指自己的膝盖说,“从那里往下看,你看不到一棵葡萄藤。”
“但是,当我们从野草间走过,那些美丽的树、美丽的牛,我就想,这么美丽的地方,没理由酿不出美丽的葡萄酒。”
而海伦一直相信,是她父亲把他们指引到这块土地面前的。她的父亲去世已有多年,但是{dy}次站在这块土地上,她耳边真的能听见父亲对她说:“这里很好。”
她是一个虔诚的基督徒,她相信父亲在天堂,为他们现在的生活感到欣慰。
在书房外的墙壁上,我看到她父亲年轻时的照片,一个英俊的空军军官,他参加过“二战”,在新几内亚作战。
“他们那一代人牺牲很多,就是为了我们有更好的生活。”海伦轻轻地说。
我在一本书中读到过那段历史,与澳大利亚的葡萄酒还有一点有趣的关联。
在缅甸和新加坡陷落后,英国撤回远东的xx,将澳大利亚置于非常危险的境地。同时,丘吉尔要求澳大利亚向印度出兵——让澳大利亚军人为了大英帝国的荣耀放弃自己的家人。结果,他们没有听从丘吉尔的命令,转而在新几内亚作战,从而牵制了日本人对澳大利亚的进攻。
正是“二战”中对英国希望的幻灭,使澳大利亚人意识到,大海无法阻隔敌人,如果他们不利用那些空旷的土地,总会有人来觊觎。从50年xx始,他们开放移民政策,人口从700万一下子增加到1800万。欧洲人不断涌入这个地方,尤其是希腊人和意大利人,从此,这个国家突然多了许多热爱咖啡、橄榄、芝士、葡萄酒的人。
——《三联生活周刊》陈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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