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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
庄重去时，那家分厂刚刚与英方合资，正在转折阶段，这应是小城{dy}家与外方真正合资的公司。九十年代初期，还是国营企业、国家大集体企业的天下。当改革开放的春风吹遍祖国大地，一些外商纷纷来大陆合资、独资。深圳、珠海一些沿海城市次第开花，内地也逐渐地绿色浸染。优胜劣汰，带领一支精兵强将的队伍，在小城北边一片绿油油的麦田里，新征了一大片地。当拔地而起的办公大楼、厂房赫然屹立时，在锣鼓喧天的轰鸣声中，在市委书记的激扬宣读、亲情剪彩下，在全体干部职工激情憧憬的一张张笑脸上，欢欣的人们就这样看着自己的机床被铲起，用吊车拉走。用竹编的工件筐把一个个零部件装起，放在车上，甚至连一个小工装，一个螺丝帽也不愿落下，这是居家过日子的开始，也是一个长大的孩子要闯世界的开端。就这样从总厂的环抱里脱离了出来，就这样在人们羡慕抑或疑惑的眼光中走远，就这样带着冥想中的幸福走向了另一个未知的家园。而未来，它究竟是鲜花盛开，还是飘渺黯淡，都已在憧憬的底板上镀上了一层温暖的亮色。
庄重又开起了三零车床，淹没在轰鸣的机器声中，心是非常踏实地，在与人和车床打交道之间，庄重宁愿选择后者。仿佛跟车床分别了太久，依恋极了，他们一见面就卿卿我我起来，就轻吟浅唱起来，庄重xx忘了自己。车刀在旋转的工件上相吻着，一件件光洁标准的工艺品，又在手心里延续着出世了，这种创造多么好！
从一些身边的工友们那里，庄重听到了大家的评论。瞧他呀，当过车间主任、厂长书记的，一落千丈，再回归到工人，心却平和的毫无波澜，真是少有的人！人们都关切地看着他说。
庄重微微笑着，心湖上未起任何涟漪。直到人们再回归到自己的位置上，便又开始忙碌了。
嗨，从去世的母亲开始，从蓬勃着的弟弟们开始，到越来越出息的小乐，到优秀懂得感恩的小安，到病情越来越重的香香，庄重就慢慢地顿悟了，人，活着，只是天地日月的转换，只是草木霜华的老去，只是心平气和的舒展，每{yt}都是在相忘，每{yt}都是在相随。看着它的璀璨烟火一点点在手心里褪去，再回复到原来的最初。平和的心灵就学会了与某些东西告别，感觉只叩问心灵的真实，与外界无关。
圣诞节，庄重站在办公楼前全体职工集合的队伍里。英国的董事会总裁史密斯发来了一份贺电，共庆佳节，并且每人都收到了一张从大洋彼岸寄来的贺卡，画面精美洋气，庄重哪见过这阵势！看着那龙飞凤舞的大手笔英文，再看看翻译过来的一句句温情祝福的话语，人们脸上更加笑逐颜开。呵，跟着老外干，就是不一样，人家过个节，还想着咱们，这是多么暖人心呀，这是多么具有人文主义的关怀呀。这美滋滋地心里，就更加盛满了向往。董事会的管理模式开始充斥其间，这改变了多少年计划经济吃大锅饭的拖拉繁琐的细枝末节，高效率，讲实效，直奔利润递升的主题，与国际接轨，还倍显温情的踏上快车道。
接下来的年终自我鉴定评议上，庄重写下了这样的话：勤奋踏实、爱岗敬业，是一头默默奉献、无怨无悔的老黄牛耕耘在平凡的岗位上，在与人相处中，总是会落下一点“老好人”的印象。
“老好人”词语解释是随和厚道,不愿得罪人,缺乏原则性的人，还有点是非混淆不清，不求上进的人，严格点说，这是一个带有贬性意义的词。庄重赋予自己的老好人，应该是一种心灵安慰吧！
除了自身的评定，加上职工外部的评定，庄重均是响当当地{dy}名，贴在宣传栏xx着几千职员的榜首，引来人们驻足观看，应该是一种心灵安慰吧！
工资的改革也是雷厉风行，打破了年龄、工龄带来的安享其成的好处，按照工作技能、岗位技能、技术技能重新划分、界定，实行岗位工资，奖励精尖，鞭策落后。几番打捞浮沉后，庄重又稳居了岗位工资的榜首，站在了风口浪尖上，成了瞩目的人。这不像原来的总厂，每到发工资，南面的一面墙就贴满了工资条，同事们谁比谁多挣了几毛钱，也要嘁嘁喳喳，憋着劲论理上好几天。现在全是隐私了，甭说贴，就是知道，也是自己的，这人家老外，全是这样的，年龄、收入，概不打听，全是隐私。你要是打听别人的，显得无趣，没有品味，跟不上大家前行的步伐。
但是，庄重却是公司会议上推出的样板，大家效仿的榜样。这种力量本身就是光芒万丈了，就是激情澎湃了。成为工人楷模的庄重，这种力量是光环，也是枷锁。庄重将辛劳、精力、热爱，无限制的抛洒了，以换来一份心安和不负众望。
作为一名优秀的车工，工作要想精益求精，就要依赖于车刀的锋芒耐用。这一直是庄重孜孜不倦追求着的。从仓库领来刀杆和刀头，打开气焊焊接，露出的长短，要放的位置，这都是有讲究的。再一个就是磨车刀，看着火花随着砂轮片四溅，怎样选好一个角度，使磨出的车刀刃面锋利，又经久耐用，这是一个课题，也是工友们每天要面临的。庄重研究着、思索着、揣摩着，刀头在砂轮片上做着尝试。终于，一个燕尾模样的刀刃面出来了，车刀高速的切削工件，刀不烧，经久耐用，这引来了一场效率的革命，车间主任在全公司推行了，引来大家的一致好评，啊呀！这个庄重，好样的就是好样的！没有人统计过，仅这一项，就给公司节约了多少成本，带来了多少经济效益。
庄重这时又带了一个徒弟，名叫高博。高博是省工业学院的高材生，是公司里招进来的业务员。为推销产品打下坚实的基础，决定从车间一线干起，{dy}站，就做了庄重的徒弟。
高博的一位在省城工人日报做记者的同学，参加小城招商引资的会议采访，途径公司，看望了高博。记者的职业视角是很敏锐的，当庄重的形象闯入眼帘时，又看到了工具橱里那一排排亮湛湛的燕尾阵车刀时，庄重的微笑，旋转的卡盘，亮烁的车刀就在数码相机里永存了。等到报纸印出来，大家争相传看，庄重上的是一个“工人先锋”版面，占了整整一大版，那些亲切自然和车刀亲密接触的日子，如数家珍，娓娓道来，像是庄重和车刀谈的一场惊心动魄、千古绝唱的恋爱，那些撩人眼眸的情节，那些牵肠挂肚的细节，写得多好！不愧为省报的资深记者，文笔不凡，妙笔生花，再看看庄重的照片，还是一样的气宇轩昂、仪表堂堂，只是那眼角里，仔细观察，已带了也许的沧桑。
从这以后，庄重又进入了车工的黄金时代，顺理成章地当上了全公司的车刀王。
英国董事会买断中方股份，公司真正变成独资公司，又退回到总厂一批羸弱员工和款项，彻底单立门户，到商海大潮中去搏击风浪了。
公司的业务出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峰，如果不是遭遇亚洲经济危机，市场的前景还要拓宽看好，由此一来，一些相关的上游、下游企业受到威胁，或者受到灭顶之灾，自身的销售力量一定限度的削弱变小。
经济危机后，车间里的工人不再那般繁忙了，订单在明显变少了。而人们越空闲，就越容易滋生事端。其实说起来，还是收入总在心底里作怪。岗位工资低的，心里总是愤愤不平！
凭什么？凭什么？他庄重就该是冒尖户吗？
就他爱岗敬业、工作踏实，我们哪一点差呀？
就凭他装着一副老好人的伪善面具蒙惑人吗？
就他找了徒弟的同学上了一个报纸的专版呀？
就他家里有正患xx症吃药打针用钱的妻子吗？
就他满目轻狂得意忘形站在山顶一览众山小呀？
……
那些一张一合的嘴巴全被愤懑淹没了，眼睛里也漾满了嫉妒的烈焰。什么事情都怕一而再、再而三的渲染，当空气中的浓度足够擦起火花，当人们的耳朵里早已被一些细枝末节灌满，庄重真得有点不知好歹、不识抬举了。
而人的嘴本就是两张皮，黑的可以说成白的，死的可以说成活的，谣言千遍成真理，谁还会去给你辩一下真正的黑白呢？
寒来暑往，几易春秋。庄重就那样从黯淡的生活里慢慢地迎来了一抹亮色。
那天早晨，天刚拂晓，庄重还躺在床上，就听见窗外的枝头上喜鹊叽叽喳喳地叫个不停。香香慌忙推醒了他，两个人坐起来一起听。那满院子里的喜鹊叫得，那个响，那个脆，像举行了一场别开生面的音乐会。
喜鹊闹梅，喜事登门！香香说。
但愿能带来喜气，这几年里，厂子里效益不景气，肠子都成灰色的了。庄重幽怨的目光里开始有了神采。
有什么喜事呢？香香开始思索。
喜事总会有的，让我想。
莫不是我们的小乐，该放榜了，瞧我这脑袋。香香开始喜形于色。
我看差不多！老婆子，有了信息，我{dy}个会通知你。
难道，我真得就那么老吗？香香撒娇地撅起了嘴。
不老！不老！你永远是我最年轻美丽的香香，我们进城十年了，在我心里你永远都是十八岁。庄重刮了一下香香的鼻子，推着车子，就要出门了，又转过脸来，记着等我电话。
这真是一个让人高兴的早晨，庄重的车子欢快地在南河底的小桥上飞奔，飞跃着就驶上了岸。平常这一大段上坡路，自己都是下了车，推着上的。然而，今天却有一股使不完的劲，像又年轻了许多岁。河堤上那些打太极的老人们，瞧那一招一式，瞧那粉男绿女，瞧那满目安详，还有跑步的小伙子们，这在平时，庄重是无暇顾及的，也是司空见惯的。然而，今天却带着新鲜，带着丰美，带着滋润，在庄重的眼睛里次第开放了，美好都是从心底里感觉的，生活要的就是一颗感知的心。
庄重还没干到九点，车间主任就来找他了，保卫科有一封快件，赶快去取。
是一封邮政特快专递，上海交通大学寄来的。庄重喜悦的手已在微微颤抖了，激动地一时都没有拆开封口，旁边的一个门卫拿来了一把剪刀，替他慢慢剪开了，是一张上海交通大学、信息工程专业、博士学位的录取通知书。屋子里的人们也都围拢了过来，像看一件人间尤物般注视着，抚摸着，浏览着。
啊！多么好的孩子！我要是有这样的孩子，这一生吃再多的苦，也值！
人这一生，过的就是孩子，孩子有出息，就有了希望！
老哥，多羡慕你呀！我那儿子连初二都没上完，看到书本就头疼！
呵！这全国知名的高等学府，又是博士，这孩子以后，那是前途无量啊！
……
庄重的眼睛潮湿了，有一大颗眼泪滴了下来，落在通知书上，洇成一个大大的圆点。庄重在人们羡慕和祝福的目光里走远。是的，今生感到最幸福最荣耀的事情，就是做了小乐的爸爸，小乐总会带来不断地惊喜，在心底里聚成强大的支撑，凝成支柱，哪怕有再多的磨难，也不觉得了。
当香香接到庄重的电话时，香香只是在电话的那端呜咽，庄重也是满眼里泪水，隔着一条电话线，幸福就这样在喜悦的泪水里蔓延。
然而，该来的还是来了。由于受经济危机的影响，英方董事会在全球的几十家分公司，效益下滑，入不敷出，已经关闭了几家。还能够继续维持着的，实行裁员争效。
公司是一条船，如果风平浪静，阳光温暖，大家可以在一起共同驶向生活的彼岸。这里承载着每一个人的生老病死，每一个家庭的安居乐业。如果大浪淘沙，狂风骤雨，大家摇摇欲坠着就要沉入海底，不如先卸下一些东西，让船在轻度载力下，再搏击风浪前行，而不至于会全军覆没。
不同于上两次的，这一次的裁员是真正的下岗，要自谋职业。作为整日围着机床转的工人，思维单一，宁愿安守眼前的清贫和寡淡，也是不敢轻举妄动的。下了岗，还要交着五险，还要找工作。现在人满为患，哪里会用人。大家都思前想后，拭目以待。公司里无法，让员工们自己选择，一些平常就吊儿郎当的小青工，这一次却找了一个冠冕堂皇地出口。然而，庄重的心里却是说不出来的情愫，愤懑的交了自愿书，且是人员之首。走出门，再看看公司的周围，哪里还有万亩的良田！这里早已商贾云集，车水马龙，一排排小高层鳞次栉比，一家家公司比肩接踵。不是这世界变化太快，而是没有抬起头看看这周围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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