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天，窗台下一张桌子，桌子上摆个针线笸箩。手上拿着鞋底或鞋垫，针线在漫不经心地飞舞。雨丝斜斜地飘进来，凉凉的湿湿的。把线绷直了在头发上从左到右，从右到左慢慢拉，一下，两下……摸摸，线光滑了，针也油润了，一针穿过去，轻轻松松的一点都不涩了。
　　孩子们在屋里屋外追逐嬉闹。老黄狗在门口睡着了，小猫趴在桌腿边，上下眼皮不停地打架，一会儿，也睡着了。鸡和鸭在门口的草垛边来回踱步，时不时地伸头在草里啄一下，又若有所事地看向远方。
　　这样的画面，是小时候的。
　　坐在窗户下是外婆，小姨，也或者是母亲。
　　外婆已经走了，母亲也不做鞋了，我已经很久没有做鞋垫了。偶尔窝在沙发上，边看电视边织个手套、袜子，编块地毯，钩个披肩，或者用白棉线在睡衣的领口钩一圈镂空的花边，一切都静悄悄的，一针一线的优闲里，沉醉着，真是好时光。
　　我从小就喜欢针线女红。织毛衣，织围巾，钩鞋子……最喜欢做鞋垫。自己做的鞋垫，放在鞋里，厚厚实实，硬硬朗朗，脚透过袜子触着棉线的粗糙，心里很踏实，很安稳，像外婆粗糙而温暖的手抚过我的头发。
　　十三四岁那会儿，特别迷恋做鞋垫。
　　放牛时。揣上滚了边的鞋垫，一针一线地绣“万字”，准确地说，不是叫绣，叫“行”（hang）。针线先是竖向的一针一针错开有序地排列着（纳鞋底就那样的），接着横的再来一遍，再然后，组合成一个个小小的“中”字，把四个“中”字连起来，就是一个小“万字”。再无限地排列下去，就有你想象中的“万字”。鞋凹那地方做点花样——空心的“白果”，别致的“万字”，或者绣朵花绣个动物图案。前几日就看见有双鞋垫在鞋凹绣了朵红艳艳的大牡丹，红花绿叶，好鲜亮。
　　做鞋垫是件很奇妙的事情，一针一线，一拐一弯，规规矩矩的，却又有让人意想不到的惊喜。那感觉，就像给你一支笔，你可以根据自己的感觉写出无数的字。真实的表达含蓄又直白，唯美而灵动。明明在生活之中却分明超出生活之外。明明是规范的一横一竖，却可以是天马行空，率性而为。神奇美妙极了。
　　小姨和小姨夫定亲的时候，找母亲要了块白竹布做鞋垫面子，纳了双鞋垫，上了浆糊，硬挺挺的特别有型，鞋样也好看，弯弯的鞋凹，像小姨青春柔和的曲线。滚了白哔叽的边。白线一针一针的绣了很多大小一致，精妙xx的“万字”。那“万字”每个如出一辙，针脚万针如一。滚边是白线“行”出的回文，精致得让人想一直就这么看下去，看下去，哪怕看出哪里一针不对称的地方好让心里平衡点。没有，每一针都是绝美的。那回文无限而有限地绕着鞋垫跑了一个圈，分明是高高在上的庙堂文化沉淀在生活的尘埃里。
　　那双鞋垫小姨花了很多功夫，大热天，戴着顶针，鞋垫上包个手帕，怕手上的汗把白布弄脏了。小姨还怕我和表姐的“乌龟爪子”会偷偷摸她的鞋垫，外婆一叫她干活，她就把鞋垫塞在口袋里，得一点空闲，就洗了手拿出来“行”两针。那时候，感觉小姨特讨厌，一个鞋垫搞得像什么了不得的值钱的东西样的，非不让我在上面“即兴”来两针小试拳脚。
　　鞋垫做好时，小姨在塘边的石头上仔细地洗了。砸了一根皂荚，用手当刷子不停地刷，在水中来来回回地漂，然后拿起来大幅度地甩着胳膊甩水，水珠都蹦到我和表姐的眼睛里了，我们抗议，小姨还嗤嗤的笑。晾在石头上的时候，鞋垫香香的，我凑近闻了闻，小姨紧张得什么似的把我拉开了。末了，就端个凳子坐在旁边守着。“怕小鸟跳上去印了脚印吧。”表姐不无揶揄地噘着小嘴斜着小眼小声嘀咕着。
　　小姨那鞋垫后来就不见了。再后来，就看见在小姨夫的臭皮鞋里，小姨夫喝了酒醉汹汹的在床上呼噜着，小姨给他晾鞋子，那鞋垫白中有点发黄了。小姨抽出那臭烘烘的鞋垫，竟然还凑近鼻子闻了闻，还独个儿皱着眉头轻笑。我和表姐私下里就嘀咕：神经不正常。一个破鞋垫，不让我们碰，塞在小姨夫的臭鞋里，还笑咪咪的闻着，不是脑子坏了才怪呢。
　　20多年过去了，那鞋垫肯定不在了。小姨和小姨夫去年已经升级为外婆外公。小姨用细密的针脚，把生活缝成一个个“万字”，每一个“万字”都结实而美妙。
　　最近听老太太说，给男人做鞋垫，不要用花布，那样男人容易花心。怪不得小姨当初做鞋垫找母亲要雪白的布，用洁白的线，用手帕包着，那么小心那么仔细地保护着，原来，那是小姨纯真洁白的梦。
　　小姨的梦，圆了。小姨的鞋垫，依然清晰地在印在记忆里。
　　这个雨天，也做双鞋垫，洁白的布，洁白的线，一针一针，“行”出无数精致而美妙的“万字”。“万字”里，缝上外婆的温暖，母亲的叮咛，小姨的美梦，自己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