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漫忆

大门，黄土高原上的一座山村，陇东南的一个乡镇。它很小，小得让你无论是在全国地图还是分省地图上都找不到它的名字。然而，它却依偎着小陇山，孕育了西汉水，它虽小，却是我的故乡，因此，在我的心目中却是那样的广阔，那样令人心驰神往。

大门是山的世界，山的天下，那连绵起伏的群山峻岭簇拥着大门，环绕着大门。虽说山没有平原的平坦与便利，然而，山有山的特色，山有山的风格，山给了大门一种特有的风韵。春天的大门，先从大河坝——西汉水边开始，冰化了，雪融了，河岸边的柳树染上鹅黄，麦苗铺上翠绿，山坡上腊梅花也挂上了一朵朵小铃铛。夏天，满山遍野的麦浪滚滚，玉米地绿涛荡荡，山岭河谷都成了绿色，满世界都是一片绿色的海洋。秋天，玉米、黄豆、大豌豆、洋芋、乔麦、油菜全都成熟了，到处是一片金黄色，这是成熟的色彩，也是丰收的色彩啊！冬天，冰冻雪封，山舞银蛇，原驰蜡象，尽显北国风光。山的粗犷，山的豪放，山的野趣，在大门的山水间得到淋漓尽致地发挥，叫人怎能不为之动情！

大门现在是天水市秦州区下属的一个乡，说起“大门”这个名称，已经有300多年历史了。明末清初，我们的先祖从四川绵阳迁居到这里定居时，周围已经有许多村庄了，村子也没有名称，于是，先祖在我们的村口建起了一座高大的门楼，作为村子的标志性建筑。由于乡邻们到这里赶集时，远远地就看见了那座大门楼，就都都叫“大门”，从此就有了“大门”这个名字。我常常想，先祖不愧是江南的文人，明朝的官吏，很早就有了环境形象的观念，因此为后代创造了良好的生存环境。

清代是什么样的行政设置已经无从考察，但是，从民国开始，大门属于天水专区徽县管辖，并且是徽县第五区，与周围的小天水、汪川、平南、麻沿河等都是区级村镇。不仅有区公所，还有平坦的街道，大大小小的杂货铺、饭馆、中药铺、骡马店以及小学校，成为繁华热闹的所在。上世纪50年代，依然沿袭以前的行政建制归徽县管辖，设立区政府。1958年划归天水市管辖，后来，无论是公社化时期的公社，还是改革开放以后改为乡政府，依然叫大门。记得在土地改革时，为了将区政府的名称和村子的名称有所区别，一度将“大门村”改为“汉源村”，因为我们村是西汉水的发源地，这个名字既有来历，也很好听，但是，乡亲们好像并没有认可它，仍然张口闭口叫“大门”，也难怪，祖先们遗传下来的名字已经叫了几百年，怎能轻易改得了呢？所以 ，“汉源村”这个名称尽管很好听，但也就无疾而终了。可惜的是原来的那个大门楼已经消失在岁月的烟云里无影无踪了，如今只能在想象中去追寻它模糊的踪影。

大门的街道是东西走向，有一条小河从村子中间穿过，将街道分为上街和下街两个村，上街住着张、徐、陈、崔等各姓人家，下街除了几家开店铺的是外来人，基本上都是杨姓人家。上街一直是区、公社、乡政府的所在地，下街是学校的所在地。给人的印象上街是行政区域，而下街是文化区域。这里也可以说一直是大门地区的行政和文化中心了。

大门有狭义的和广义的两种含义。所谓狭义的大门，就是专指大门上下街两个行政村，所谓广义的大门，就是指从区政府到公社再到乡政府所管辖的周围几十个村子都叫大门。广义的大门东西长约50多华里，南北宽约20多华里，总面积大约有300多平方公里。南北两面都是小陇山余脉的层叠山岭，西汉水自东向西从两山之间流过，就在这狭长的两山之间的 山坡河谷，星罗棋布地分布着大大小小几十个村庄。早先的大门常常号称十八庄，大门街居于中间，就像众星拱月一样。

在周围的村庄中，一般都是以姓来给村子命名的，比如袁集寨、白集寨、于家山、李家沟、穆家沟，张家湾等。以“寨”和“山”命名的村子，大都在山坡上，人口比较多。以“沟”和“湾”命名的大都在山沟里，人口比较少。尽管这些村子都归大门管辖，但应了前人“五里不同音，十里不同俗”的古语，所以各个村子在生活习惯，语言口音上都有大同小异的区别。比如，早年树木很多，各种鸟类随处可见。贺家店本来距我们村不过二三里的距离，但是口音却有很大的不同，有一次，一位同学看见古树上聚集着许多白鹤之后，惊叹道：“呱！哇哇儿的白鹤绣粘了啊！”翻译过来，“呱”，就是表示惊叹的“啊！”或者“呀！”“哇哇儿”，就是“那儿”，“绣粘了”，就是“落满了”。要是不翻译给你，你能理解这句话的意思吗？瞧，虽近在咫尺，但语言的差异竟有这么大！

更有意思的是这周围的十几个村子，在农作物的种植、副业经营上的区别就更加明显了。

贺家店在西汉水南侧，因为它在我们村的西边，及西汉水的下方，所以家乡人都叫它“下店子”，其实，全村人都姓贺。它也处于大门通往汪川和小天水的道口上，据说早年曾有过集市，后来集市才搬到我们的街上。贺家店土地平坦肥沃，沤麻时用水方便，除了种植小麦和玉米之外，家家户户都种植了线麻，随之而经营的也是线麻、麻绳、麻鞋等产品。在线麻生长期间，密密匝匝的线麻，就像南方的竹林一样青翠碧绿，摇曳出一片北国江南的绿色景象。线麻收割以后，还必须放在水坑里沤十多天，然后再捞出来晾干，一根一根地将表皮上的纤维剥下来，那剥下来的线麻洁白柔韧，既长又结实，是拧绳织布的好材料，农村各种用途的绳都是用这种麻拧成的，用麻织成的布是农村做口袋的好材料，如果用麻布做一件上衣，结实耐用，是农民劳动时最常穿的“劳动服”，夏天穿上还十分凉快。我最喜欢的麻鞋，尤其是麻底麻梆的麻鞋，穿在脚上既轻便又透气凉快，我敢说，如果现在城市有这种麻鞋，就是拿什么国际xx的皮鞋跟我换我都不干。还有在线麻收割后，麻子吃起来非常香，我大姑家就住在这里，表哥表姐常常带许多麻子到学校来让我们品尝，麻子成为我们最喜欢的小吃干果。另外麻子可以榨油，还可以作包子馅，剥完麻以后的麻杆既是引火的好柴火，因为轻巧，又是扎制纸制品的好骨架。线麻浑身是宝，贺家店的乡亲独擅其利。这是我的父老乡亲们在漫长的生活岁月中，用劳动也用发明创造在适应环境中求得生存的一种表现啊！

官峡口在我们村的西南方约二里多路，也在西汉水的南侧，居民主要为张姓和马姓的人家，我祖母的娘家就在这里。叫它官峡口，是因为早年公路没有开通时，大门一带的乡亲们从这里往徽县告状打官司，或县衙官吏来大门视察公干，都要翻过大山从这里经过，这里曾是官府吏役的必经之地，是一条“官道“，自然就叫“官峡口”了。官峡口北、东、南三面群山环抱，西侧有一条小河流过，山环水绕，绿树叠翠，别有一番景致。官峡口就在大山的脚下，翻过大山就是小陇山林区，进山割竹子十分方便，于是这里几乎家家都以手工竹编为主要副业，他们把竹子破成竹篾，然后编织成竹筛、竹篮、竹背篼等非常精巧的生活和农业用具，新编成的各种竹编用具，带着竹子那淡绿的自然本色和一股竹子的清香味，再加上精巧的手工工艺，不仅是工具，更是艺术品，因此非常受乡亲们的欢迎，销路也广，也成为这里人的主要副业收入来源。竹编既增加了乡亲们的收入，也方便了大家的生活，更显示了乡亲们的聪明才智。

柴家山和彭家山，在我们村西边约五里左右，从名称上就可以知道这两个村子是坐落在山坡上的。在我的印象中，这两个村子主要是编织竹席的为副业的。因为我们家乡气候寒冷，所有人都睡在土炕上，而炕上要铺竹席，这里勤劳的乡亲就进山割竹子破成竹篾，然后背回家编成席子赶集时卖掉，再换回各种生活用品，竹席既美观又结实耐用，是很受欢迎的生活用品。柴家山上住的好像并不全是姓柴的，我姑爷爷家就姓赵，姑奶奶在世的时候，父亲每年的春节都要带我去拜年，姑奶奶家还有一座梨园，有一年秋天，小表弟带我到梨园玩，看到几十棵高大的梨树上结满了又大又甜的香梨，仿佛空气中都飘散着一股浓郁的香甜味，馋得我口水直流，小表弟慷慨待客，上树摘下许多梨给我吃，我当然也大饱口福了。彭家山是我一位表婶的娘家所在地，我曾去看过一次庙会，是师公子（巫师）跳神的表演，只见几位师公子手拿羊皮扇鼓，一边摇晃着脑袋，甩着头顶的长辫子上下蹦跳，一边口中念念有词，跳到高潮时，将一只大公鸡的脖子扭断抛到空中，那只没有了脑袋但还没有死去的公鸡扇动着翅膀，在地上拼命挣扎扑腾，鲜血喷溅得到处都是，给我留下了原始、粗犷、野性的记忆。柴家山的香梨，彭家山的跳神，使我永难忘怀，而最给我印象深刻的还是他们那漂亮实用的竹席。现在，住在拥挤的城市里，每当到了夏天，被滚烫的沥青路面和污浊的汽车尾气，以及大大小小各种空调排放出来的热气蒸腾得难熬难耐时，就想起故乡那清凉爽洁的竹席来，那是多么使人惬意的凉爽啊！

田家河距我们村约五六里路，在西汉水的北岸，全村人都姓田，我的二姑母家就在这个村。小时候，奶奶经常带我去，而且一住就是很多天。这里的副业好像也是以竹编为主，但给我印象最深刻的就是这里的树特别多，二姑家周围几乎全是树，不仅有梨树、核桃树，而且白杨树更多。因为二姑家就住在西汉水边上，树木长得非常茂盛。那高大的白杨树稍稍有点风，就会不停地摇摆，肥嫩的树叶发出惊涛骇浪般的吼声，就像无数头猛兽在怒吼一样，我晚上有时惊醒感到十分害怕，就紧紧地拥到奶奶的怀里，捂着耳朵入睡。如今，已经久违了那绿色的树林，也久违了那令人怀念的林涛。它们还是往日那样吗？真想再去看一看。

李家沟和菜子沟，自然在山沟里，但到处都是层层叠叠的山，到处是密密麻的森林。他们的副业当然是以这里的林木为主了。这里春夏时节郁郁葱葱，一到秋天，漫山遍野的各种树木都在大自然这位{zg}明画师的渲染下，变得多姿多彩。杨树淡黄，桦树金黄，梨树紫红，漆树火红……真可谓是万山红遍，层林尽染啊！大概是上世纪的60年代初回乡探亲时，有一位同学的妹妹结婚嫁到这里，请我去作客，我终于实现了自己的愿望，亲眼观看了这里秀丽的景色。吃完酒宴，我还在茂密的树林中穿越，在树下捡红叶，在草丛中摘蘑菇，{zh1}爬上了山顶，只见群山逶迤，万木峥嵘，我不禁惊叹家乡的景色竟这么美，美得让人尘虑皆空，忘情难舍。

在我们村子的周围还有许多村子，只可惜我早年离乡，未能一一探视，只留下无尽的遗憾和怀念。

大门，我可爱的家乡，无论我用什么样的语言也难以表达对您深深的眷恋，无论我用多少文字也难以描述您的丰姿，您在游子的心中永远是那么美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