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3月8日《张家界日报》澧兰版
女人的浅水滩
王明亚
河边洗衣服时,洗到一双绣花鞋垫,鞋垫偏小,但样式繁复,有枝蔓,花,花骨朵,其间绣一个繁体的“亚”字,整个画面色彩丰富,渲染夸张,明艳中透着土气。
这是奶奶绣给我的鞋垫。每次给鞋垫,奶奶总是神秘兮兮地用袋子包紧,见没有其他人时,赶紧往我怀里或口袋里塞。奶奶因为纳得不多,不能每个孙子辈都有,只好这样掖掖藏藏。近年来,奶奶因为视力愈渐浑沌,鞋垫做得更少了,一年也就一两双。我多次劝奶奶莫再纳鞋垫,奶奶总说她年纪大了,不能再帮我们做点什么,只有鞋垫她还没有丢。奶奶今年80岁,爷爷去逝又早,枯守日子,内心清寡,只好在目力可行时,心里惦着喜欢的子孙,一针一线,走着艺术的路——爱的艺术。
坐在水边,想念奶奶。可我在索溪河畔。索溪河是武陵源的生命河,高山流水而来,河水昼开夜合,冬暖夏凉。当索溪河悠悠流经乡下老家的小河时,奶奶是否正坐在后门口专心给我纳鞋垫?或徘徊在河边观望爷爷的坟地?在这个河畔,奶奶洗浣了一辈子,为公婆,为爷爷,为子女,为孙辈,后来又为重孙辈,直到风烛残年。
我十八岁时,有一次奶奶和两个姑姑非要逼我学纳鞋垫,怎么粘样本,怎么描边,怎么走线。我不屑于针线活。姑姑倒是把握十足,她说:“有{yt}你自己会学的。”姑算错了,在做鞋垫这事上,我就是不下水。但是,有关女人的洗洗刷刷,我竟然早已无师自通。
最开始经过河岸,我还惯常忧郁,静静地行走着,水中的洗浣,仿佛离我很远。然而,当我溜了一圈两圈之后,手上开始有了擦布,有了衣服,被子,棒槌,一只或两只拖把,洗衣粉,肥皂,刷子等等,用塑料袋装了挂在拖把上,走路时,塑料袋摇啊摆呀地随我走,随我走。当我手上的东西越来越多,多到拿不动的时候,后面开始跟上孩子。孩子从能给我拿简单的物什,逐渐能背一两只拖把或提一小桶衣服了。时常,他牢骚满腹地跟在我后面嚷嚷:“妈妈,我不是你的驼鸟!”
这时候起,我发现我是一只满负爱的驼鸟。从家乡的小河到索溪河,浅滩处,高根鞋一次比一次矮下去。河边,从不缺少洗浣的女人,中老年婆姨居多,她们聚到一起,家常里短一大堆。一不小心,我就会走进别人的故事。
张婆婆六十多岁,来自乡下,儿媳做小生意,她带三岁的小孙子,还要洗衣做饭。孙子不好带,媳妇经常拉长着脸。她逢了老伙伴们就说:我都快埋进土里的人了,还要洗衣服,做饭,侍弄小的。我一个人在乡下几好,种点包谷够我吃了,又自在又舒心。
胡婆婆接话:我儿媳都在单位上班,家里条件过得去,儿子也心疼我。可媳妇见我闲着,时不时地指桑骂槐,受不住啊。我要还有地,就也去种地。可我的地早被政府征收了。
毛婆婆将穿靴子的脚从水里收了回来,她一边搓揉一块婴儿尿片,一边气喘吁吁地说:你们这么洗来洗去指望什么?我可就指望过几天不洗不刷的日子。我这腿,年轻时在水里泡多了,落下风湿,如今一沾冷水就痛。我这肩,做姑娘时肩上是一背篓,嫁了人是一背篓,老了还是一背篓,哪还背得动?没办法,老了的人,挣不到钱了,就得忍气吞声……
听着,我忍不住挺了挺酸痛的腰身,这一挺,才发现对面一直不说话的胖婆婆也挺起了滚圆的腰腹,一只手轻轻地捶着后背,眼睛却凝然不动地盯在虚无的某一处。老人目光浑浊,粘稠,迟滞,这目光里到底有什么又没有什么呢?
正惊疑时,胖婆婆叹息着说:我儿媳倒是不让我洗,怕我在河边摔中风了。可我这身筋骨真不做点什么时,闲着也难受。做什么呢?xx不会摸,xx不会打,看电视眼睛瞎。在家里,年轻的不跟你讲话。老的呢,跟他讲了一辈子,都讲完了。出去吧,哪儿欢迎我这老婆子?不讲话,不做事,没地儿去,不如洗洗刷刷,老姐妹坐一起,还能图个热闹。……
偶尔,我也会插上几句,表明一下做媳也不容易。而这时,我会突然惊讶自己怎么也变得这么零碎、不堪了。甚至,我发现我每一刷子用的力度,每一拧衣服的姿势,每一起身时腰身的酸软,都与这些婆姨们如出一辙。很多次,我从她们迁就隐忍的目光里看到奶奶和母亲的影子,还有跟我说出女性传承的姑姑——她们一辈子在河边的浅水滩或池塘边浸泡自己,直到码头边的水影被岁月的风吹老,吹远,又吹出新的影子。
欢欣如我,幽寂如我——终究下水了,沿着奶奶走过的路,经过母亲,邂逅很多同路的婆姨。当我把青春浸泡在汤汤丽水之中,我其实就已经是奶奶绣出的一只鞋垫,路有多远,就有多艰涩繁重,就有多落寞孤独。上岸,只是生活现场中的一种姿态,一个短暂的搁浅过程,只要生命不息,就不会决绝冷酷地站在岸边观望。
女人的浅水滩,一辈子,其实是女人的深水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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