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海棠与蝙蝠》——鞋垫_当年初雪_新浪博客

 早就把那事儿忘脑后去了,若不是那天在公共汽车上见到一个美人儿觉着面熟,拼命回忆在哪儿见过,那事儿恐怕再也没法儿钩沉了。

 那美人儿,是早先大院十二号楼老张家大儿媳妇。都说她长得太好了,她一嫁过来就吸引了大院无数眼球,原来不很起眼儿的老张家这个神气。

 当年我不觉得她有多好看,在我眼里大人们都不好看,全都寒碜,听我妈那些妇女们说老张大儿媳妇美得赛天仙儿,我不以为然;听她们又羡慕又嫉妒啧啧称赞,我猜想她们肯定是被xx感染了,大脑小脑全得了脑膜炎。

 以我目前经验看老张家大儿媳妇,虽然她已经足够老了,我得承认她确实是个美人大美人呢,推想她年轻时候的模样,呵呵,那得迷倒多少英雄好汉啊!

 

 1966年冬天,老张被揪出批斗了。

 老张是历史反革命,解放前老张干过买办。所以呀,老张他有的是钱送儿子读大书,要不是他儿子大学毕业,就他儿子那个模样,能娶个赛天仙儿的媳妇?我妈那些妇女们老早就把问题看得一清二楚,她们眼睛雪亮着呢。

 老张六十多了,归街道办事处监督,在大院里批斗。一般来说只有批斗新人物我才去凑热闹,批斗老面孔我懒得去,老张挨批斗次数少,据说他认罪态度好。

 老张遭批斗后就在大院里扫街。

 我们那个大院是真够大的,二十几栋楼,楼与楼之间有宽阔的绿地,大院内有食堂、锅炉房、奶站、门卫、房产维修处、卫生所、幼儿园,这么说吧,一个现代标准化住宅小区里该有的我们大院全有。所有建筑以外的场地全归老张所有,大人们议论说,“老张到啥时候都富有,瞧人家现在,扫的地盘还那么大,还那么有气魄”。

 我不同情老张,可是我同情邻居魏奶奶,大院所有建筑内公共厕所全归魏奶奶打扫。说起来真缺德,那时候都是两三家合用一个厕所,那厕所就变成了公共厕所,就全归魏奶奶名下了。

 我们楼穿堂的厕所不用魏奶奶打扫,我妈主动说她来干,为这,我妈还挨了批评,说她立场不清同情敌对势力。不过我妈不在乎,我们家是红五类。

 魏奶奶小脚,依我看{jd1}是三寸金莲。可我妈说魏奶奶脚还不够小,像有五寸,魏奶奶有个外号叫魏大脚。魏奶奶近七十了,身高{jd1}不会超过一米五。又瘦又小的老太太,白白净净的,整整齐齐的,怎么看也不像是个扫厕所的。冬天天冷,小老太太包裹得挺严实,只露出一对黑亮亮儿的眼睛。

 魏奶奶为啥遭批斗?她胸前缝着一块小白布,上面写着一大堆黑字,我很想看清楚。有一次我贴到近前想看清些,结果我的举止被我妈看到了,我妈揍了我一顿。我妈说魏奶奶多善的人,你咋能跟着一起欺负她老人家。

 魏奶奶真够傻,也没有人看着她,她可以歇一会,可以少打扫几次,也可以简单打扫。可这老太太怪了,好像头顶上悬着一条鞭子,她就像一个挨了抽的冰尜儿,绕着她的小脚根儿一个劲儿地转。

 有那么几天,魏奶奶没打扫厕所,听二栋楼强子说他们厕所贼啦地臭。我猜想魏奶奶一定是病倒了。我猜对了。我妈说老魏太太躺下了,七十来岁的人了,哪经得起这么劳累。

 坏人真多,大院里又出现了好些个我不认识的新面孔,都是一些老头老太太,他们弯腰弓背地扫街。扫厕所的人也多了,魏奶奶的辖区变小了:她只需打扫三栋楼的厕所了。可是我再见到魏奶奶的时候我吃了一惊,老太太明显地抽抽儿了,更渺小了。

 我家有三个屋子,{zd0}一间当过幼儿园活动室,秋天的时候幼儿园被撤销了,我家顺势占领了那块高地。现在组长找我妈商量,把这高地白天临时借给街道用用,街道要把坏分子集中起来,监督、改造还要触及灵魂,劳动之余组织学习。

 我有机会见识大院里所有坏分子了。

 那时候我是这样想的:学习班中其他人肯定是坏人,要不大院里那么多人,为啥不揪别人偏揪他们?魏奶奶是坏人中的好人,魏奶奶是一时被错揪的,早晚会被解放。我不拿好眼光看其他人。

 后来发生的一件事儿让我体会了好几个境界的惭愧,这也就是我在公共汽车上看到那个美人、进而钩沉的那件事儿。

 大院里又掀波澜:消停一时的批斗会卷土重来。反革命分子变换花招,不老老实实改造,纠集反动势力试图东山再起……大标语贴得满墙都是。

 我做梦也想不到掀起如此波澜的人竟是魏奶奶。这瘦小干枯的老太太,竟有如此能量,竟有如此威力,我真是有眼无珠,我真是觉悟低下,我真是丢脸。就连我妈这回都不同情老魏太太,啥话也不说了。

 老魏太太不再扫厕所,去扫大院了。

 我恍然大悟,原来打扫厕所是照顾她,扫大院才是惩罚!

 我这人真是可恶,真是不可造就,我生自己气:我看着老魏太太打扫大院,我还是有点不是滋味儿。老魏太太跟大扫帚一般高,好像还没有大扫帚粗实,她抱着大扫帚不是在扫,是在推,靠大扫帚挪动带动垃圾枯叶和积雪。每逢从她身边走过,我总是不自觉要低下头,依我的身高和力气,我十分钟能顶她{yt}的劳动。

 没有人监督她干活,但是那活儿摆在那里,干不完老魏太太就得在冰天雪地里呆一整天。早上我上学的时候,老魏太太在一栋楼门前扫,中午我放学了,她还在那不远处跟那堆垃圾较劲。

 终于在不久后的{yt},老魏太太从我的视野里消失了。

 老魏太太消失了,一切跟我毫无关系,可是我心里就是堵得慌。我有一点儿朦胧的悔恨,如果我能帮老魏太太扫一回大院的话,我就会舒服一些。我没做错什么,只是我什么都没做。

 我不愿意说那事儿,那件导致了魏奶奶再遭批斗、被罚去扫大院的事儿。我成年以后再来看那事儿的发xx展,那真是再正常再人道不过的事儿了,哪里值得那样大动干戈、大肆渲染、大轰大嗡?!

 那事儿的起因是一副鞋垫。

 老张退休前与魏奶奶儿子同在一个部门,二人关系还好。魏奶奶打扫三栋楼厕所那阵子,健康是每况愈下。她儿子在院里遇见老张,老张问他你老母亲可好,他说母亲很难支撑,又不敢不干,他请老张有余力的时候帮自己母亲一把。老张一口答应。

 瞧老张,六十多了,身子骨真够硬朗。可不,那家伙解放前吃喝玩乐,骑马、打牌、玩女人是他的劳动。我听大人们如此说过。在我看,老张也是弯腰驼背,也是一副老朽模样。但是他比魏奶奶身体好,这我相信:他个子高大,一个能顶魏奶奶好几个,还有,他是男的。

 老张答应了就做了,每天帮着魏奶奶干一会儿。魏奶奶受人恩惠,心中满是感激,她见老张整天弯着腰,知道了老张腰腿不好,她就掂量给老张做一副鞋垫。

 老张几年前没了老伴儿,只有几个儿子,冬天了连个鞋垫也没有。不得病才怪哩,魏奶奶关心地说。

 魏奶奶送给老张一副鞋垫。

 老张心粗,他也没有什么顾忌,把鞋垫大模大样放在暖气片上烤。

 怪不得我一见到老张大儿媳妇就想起那事儿来,因为那事儿就是那个女人一手导演的。

 ——见暖气片上烤着一副鞋垫,她问:爸,这鞋垫可真好,你哪儿买的?他魏奶奶给做的。魏奶奶做的?她为啥给你做鞋垫?嘿嘿,看上我了呗。老张有口无心说了一句笑话。

 第二天早上,老张脚往鞋里塞的时候感觉有些异样,可他没等自己想清楚已经把脚塞进鞋里。既然已经穿上了,那就这么着吧。

 冬季天短,不到四点就黑了天,坏分子们收了工,集中到我家来学习。

 平常日子老张领着读报、谈体会、自我汇报、检举揭发。这天新鲜,组长和派出所所长也早早来了,二人态度极其严肃。等坏分子们到齐了,组长说今天的例行内容取消,阶级斗争有了新动向,要深挖隐藏得更为狡猾、更为阴险的阶级敌人。组长见我还没出去,就跟我说,你出去我们要开会。

 组长跟我说话的声调冷冰冰的,好像我也是坏分子。

 跟谁呀?我家是红五类,我怕谁呀?我本来没兴趣听坏分子们唠唠叨叨,他们那点儿车轱辘话我早听够了;可是撵我我偏不走,我干脆一屁股坐在窗台上,双手抱着肩膀儿,拿出一幅又蛮横又无赖的嘴脸,挑衅地瞄着组长。

 用我妈的话说,大人不见小人怪,组长大人不再搭理我。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是太夸张太讽刺太那个了,只听组长一个人的言论,傻瓜也能清楚发生了什么。

 组长说:老张,把鞋脱下来!看什么看?让你脱你就脱!把鞋垫儿掏出来!拎起来示众!你们看清了,这是阶级敌人在进行反革命串联!利用如此隐蔽的手段来和无产阶级较量!什么?你说就是普通的一个鞋垫?没有任何政治意图?那我问你,是谁给你做的?这明显不是买的,你撒谎。你交代吧,谁给你一个反革命分子做鞋垫?是谁同情一个反革命分子?这不是建立反革命联盟又是什么?你不要再抵赖,顽固到底,死路一条!谁给老张做的鞋垫,赶紧自己老实交代,我们党有政策,坦白从宽,抗拒从严。有知道详情的,检举有功。其实我们已经掌握了确凿的证据,我们只是要给你们一个立功赎罪的机会。如果你们自己不把握机会,我们就要采取革命行动了!好!这是你们自己错误估计了形势,以为我们只是捕风捉影,那我们就不客气了!拿来!看!这是什么?!竟然把反革命串联的传单藏在鞋垫里!老张,你自己念念!什么?陷害?谁陷害你?你举出个人来!老张,你可能不知情,是被利用,只要你检举。你不说?那你就是跟反革命现行穿一条裤子!你就是包庇反革命现行!你也辜负了我们挽救你的一片苦心!既然如此,就不能怪我们不客气。魏何氏!站出来!你说你没在鞋垫儿里放东西?那这是什么?你不会写字?我看你是不会写革命的字,反革命的字,你天生就会写!你这个死硬派,这么大岁数了,还贼心不死,还图谋变天。你痴心妄想!你真是死不要脸,你咋不串联老太太,单串联老头儿?都行将就木了还勾搭老爷们儿,真是厚颜无耻!xx现行反革命分子魏何氏!xx同流合污犯张介夫!革命委员会决定:魏何氏去扫院子,张介夫打扫厕所。张介夫,以你的态度,应该从重处罚。但念你家属有立功表现,减轻对你的处罚,希望你从今以后洗心革面、脱胎换骨、重新做人。为了惩前毖后、治病救人、站稳脚跟、表明立场,每个人都过来给魏何氏一个耳光。力量的大小反映你的态度是否坚定,对敌人手软就是对人民心黑!张介夫,你为什么还不动手?对坏人心慈手软,就是包庇同情!好!魏何氏,为了让大家和革委会领导知道你痛改前非的决心,你自己扇自己十个耳光。

 那时我才知道,老张叫张介夫。

 那时我对男女关系有了一点儿模糊的认识;因为组长说的勾搭,我顿时对老魏太太的看法有点那个。

 老魏太太几次被xx在地,又被揪起来。如果我不是看惯了批斗会上的打人场面,不是对老魏太太的看法有点那个,我{jd1}会跳起来制止他们打老魏太太,虽然老魏太太罪有应得,可是老张被放过了,我觉得不公平。

 坏分子们散了,组长意犹未尽,组长踅摸儿地来到我家厨房。

 听听组长跟我妈说的话,一切都大白于天下了:老魏太太,这个骚老太太,不给她点颜色看看真是不行。这回我是开了眼界了,老张大儿媳妇,你看她平时蔫咕唧唧的,手段真挺狠。我明知道这是谎信儿,是她一手炮制的,可我哪敢掉以轻心?我干啥为一个快死的老太太、一个坏分子伸张正义?我还一大家子人呢。

 可不是,这也不能全怪你,你也是责无旁贷。——这是我妈说的。

 

    从公共汽车站到我妈住的大院,算来也只要走几分钟,我却把那许多事情都在这一段路程中回想了起来。

    老张在老魏太太消失后第二年也消失了,大院的人们都说鞋垫儿事件犯了定性上的错误,跟反革命事件不沾边儿。

    我妈说,那个美人儿 1970年把丈夫休了,1978年又把第二任丈夫休了。她还好看么?我妈问我。

    我支支吾吾说没啥印象。

    其实我当年之所以不觉得她好看,极有可能是她的所作所为影响了我的审美,我是在鞋垫儿事件后才认识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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