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修文作
离我千步之内,有一个不世出的高人。当然他又是世出的,像唱歌的人
唱歌,像写作的人写作,在我看不见的地方,他可能正在挥动油漆刷,挥汗
如雨,惜时如金,然后,到了晚上,趁着夜半无人,就像坐牢的人放风,他
下楼,在一片工地的围墙上用油漆刷写字:譬如“忘身”,譬如“不思量自
难忘”。
事情是这样的,去年三月的{yt}早上吧,我喝酒通宵归来,在小区的入
口处,突然看见旁边的围墙上写了好多花花绿绿的字,事实上它们早已存在
,但我从未留心,酩酊之中,我赫然看见一句话,只有八个字:每次醒来,
你都不在。
一时间,这八个字打动了我,让我想起前年冬天,我游荡甘肃青海,在
酒泉更往西的茫茫戈壁滩上看见过一句话,这句话不知是什么人花了多长时
间,顶着可以把人吹翻的西风,用堪称微小的戈壁石码起来的,每个字站起
来都有一人高,这句话是:赵小丽,我爱你。
只有我这样的闲人才能做出这样的事情,长达一个月,我只要后半夜回
家,都坐在那堵围墙对面抽一会烟,果然让我等到了他。是啊,那些用油漆
刷写的字让我断定,作者定是某套正在装修的房子里的油漆工,但是,一见
之下,我还是大吃一惊:来者不是别人,是给我装过宽带的电信局临时工老
路。我和他已经一年不见,只听说他没在电信局干了,不料他就在离我干步
之内的地方当油漆工,工作之余,在后半夜的工地围墙上专事创作。
到今天,一年多了,老路早就不做油漆工了,昨天,他正式离开了武汉
。实际上,他是土生土长武汉人,以他的年纪再出外谋生,结果可想而知。
原本,他是来找我陪他去归元寺求签,于是就陪他去了,老路求了一个上上
签。直到回来的路上,老路依旧沉浸在激动之中,车过黄鹤楼,他告诉我,
这是他这辈子{dy}次求到上上签。
老路,一九六零年生人,出身军人家庭,初中毕业后参军,不到一年便
去往越南,参加对越自卫反击战,从战场归来,当工人,结婚,生孩子,下
岗,离婚,前妻远走高飞,临走之前卖了房子,没办法,他只好又重新回到
父母屋檐下,靠打零工过活。“一个活到四十岁还没有自己的房子的男人,
是可耻的”,有一次,他对我这么说。
自打在工地的围墙边上重逢,在他频繁的找工作之间,他有时候会来找
我借书,我从未看见一个四十五岁的男人像老路那样手慌脚乱,当他坐下,
身体便开始焦灼地扭动,似乎随时都在准备起身走人,他的眼神忧惧,总是
心神不宁地往四处看;当他跟我进书房找书,一路上他不是撞翻桌子上的茶
杯,就是裤兜里的钥匙三番五次掉落在地。
一个无论在什么地方都被拒绝的人,叫他怎么可能不慌张?我每次遇见
他,他似乎都是在找工作,油漆工的活计做完之后,他当过洗碗工,推销过
一种古怪的xx仪器,去乡下卖过菜籽,终了,又回城里卖电话卡,在最艰
难的时候,他还想过和我一样写小说;所以,面对我们身处其中的光阴,他
不可能不迷惑,他终于决定一本书也不再读,他劝我也不要读那么多书。就
在昨天,归元寺回来,我请他在东湖边上吃饭,“书上讲的道理全都是正确
的,可是,为什么只要是道理都是正确的?”他说,“就拿你来说吧,也少
读点,反正写小说又不是讲道理。”
我觉得,我的朋友,老路,说得太对了。和他一样,我这三十年,无一
日不在被道理耽误,我也有和他一样的疑问:为什么这个世界上有那么多的
正确道理?
我和老路重逢的围墙,早已烟消云散,他的毛病却依然没有消退,在离
开武汉之前,他随手带着一支圆珠笔,无论走到哪里,他都要下意识地在能
写字的地方写写画画,我大约能够理解他:如果写写画画能好受些,那就多
写写多画画吧。他倒是对自己的这点小毛病不能理解,问我他这是为什么,
我对他说起自己的青春期,那几年,我简直怀疑自己是纵火犯托生,手持一
个打火机,不分时间地点,见纸烧纸,见花烧花,见魔烧魔,见佛烧佛,听
我这么说,他才终于放了心。
稍加辨认,能够看清楚老路写的都是古诗词,譬如“十年生死两茫茫”
,譬如“称姓惊初见,闻名忆旧容”,全是xx的句子,倒是不奇怪,老路
本来就读过很多书。我感兴趣的是,我当初看到的那八个字——每次醒来,
你都不在——为什么再也没见他写过了?那一次,在东亭二路的小酒馆里,
我跟他开玩笑,说他没准真能写小说,普普通通的八个字,被他写来竟然如
此煽情,不知道是想起了哪个女人。
老路不说话,他开始沉默,酒过三巡,他号啕大哭,说那八个字是写给
他儿子的。彼时彼刻,谁能听明白一个中年男人的哭声?让我套用里尔克的
话:如果他叫喊,谁能从天使的序列中听见他?那时候,天上如天使,地上
如我,全都不知道,老路的儿子,被前妻带到成都,出了车祸,死了。